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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睿、王虓:良夜尽头,不是天亮丨特约评论

当代 2023-03-14

鲍尔金娜中篇小说《良夜尽头》

发表于《当代》2023 年第 1 期


良夜尽头 不是天亮

孙睿

《良夜尽头》是一篇超越常规经验叙事的小说,特别之处见于人物设置。男女主人公住在北京朝阳公园旁的高档公寓,两人都三十六了,大学同学,学美术的,上学期间外出采风时候好上的,男的没有女的艺术感觉好但有钱,女的没有男的有钱但比男的画得好。大学毕业后两人前后脚去了英国留学,受尽熏陶,去掉土腥味儿,带着超乎国内艺术家平均水准的审美和知识储备回了国,结了婚,定居北京,没孩子,不用上班,时不常参加个艺术“趴体”,喝单一麦芽,看待他人及作品冷静清晰不乏刻薄,自己在艺术上也没搞出什么大名堂,好在老公在三家网红餐厅有股份,能让两人过上听黑胶唱片,吃米其林餐厅,拿奢侈品当礼物互换的生活……到这还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中产的特征和爱好被集中到这对幸运的伉俪身上。接下来,特别的地方出现了,三年前,两人达成共识:奉行开放式婚姻——妻子还不愿意被人认为是“各玩各的”。三年过去,“尽管一路上出现过这样或那样微不足道的戏剧与波澜,但总地来说,他们的婚姻生活就跟当初理想中的一样迷人、有趣、带着秘密的欢愉,一眼看不到尽头。”这大概就是两人的良夜吧!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小说里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但从夫妻双方不差钱,又留过洋,还是搞艺术的,这些背景来看,选择开放式婚姻这么一种冒险的生活,是他俩的性格和兴趣所在,也是合力创作的一件艺术作品。

小说以这样的方式开场,让人对这件艺术品的完成度充满好奇。

该艺术品从已完成的部分看,头儿起得不错。夫妻二人没有让在一起的乐趣被庸常的中年生活淹没,到了晚上打开红酒,你一言我一语,不怀敌意地互相试探,就像老友久别重逢,渴望获悉对方那些不为自己所知的新鲜生活。在你来我往中,双方不仅没有互相嫌弃,仍乐于睡在一起。这样的夜晚,相比那些分屋睡觉的中年夫妻来说,算是良辰了吧。

而此种良夜中,不和谐的地方愈发闪亮:截止目前,丈夫一方在婚外伴侣的数量上,已以20 : 0遥遥领先于妻子。

这合理吗?为什么妻子在0 : 10落后的时候没有考虑过改变规则,以至于又接连迎来0 : 11、0 : 12、0 : 13……不仅翻盘没戏,连实现零的突破都成为一种奢望。而妻子仍旧不慌不忙在家等候着外出归来的老公,为良夜备好红酒,有时候还给老公当司机,怎么想的!

随着故事的展开,我们发现妻子并非一个没有自我的人。在等老公回家的时候,她也会画自己的画,手头正在画的一幅叫《沉睡的牧羊人》,画面是“一个脸上没有五官的卷发男人仰卧在一片质感像花生酱的灰黄色沙丘里……男人的身边跪坐着一个裸体女子,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两人身后蜷卧着一只半透明的小绵羊……”这些形象不是臆想出来的,都有原型。不久前她跟一群同类艺术家去草原游耍,结识了一位眼睛明亮、有着一头自来卷儿的二十岁蒙古少年。当时少年骑着摩托车拉她兜了一圈,带她看了一头刚出生不久的小羊。在有限的接触中,她对少年动了心,“他身上散发出烤烟味、老皮革味、奶味和淡淡小动物味儿的混合,少女时代的兰波不会喜欢那种味道,但她不再是少女了。”兰波是她的名字。

丈夫从画中看出端倪,道出自己的观感,“是一个意中人”。话音未落,两人的婚纱照坠落。妻子不安起来,丈夫则说“什么都别担心”。

妻子的底色是悲观的,丈夫曾评价她特擅长画人类无处可去的绝望;丈夫每天大大咧咧,口无遮拦,跟人发生口角就要“我弄死你”,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小说到了这里,悬念骤起。春山和兰波,能否一直相安无事?

眼巴前儿丈夫春山并没有想将比分扩大至21 :0的愿望,倒是他现在的情人阿绿,一位来自俄罗斯的平面模特,签证到期准备回国了。阿绿想留一件春山的东西作为分别的纪念,要他手腕上的江诗丹顿,春山曾开玩笑告诉她,这是他六百块钱从秀水买的。春山笑笑,摘下表,留给阿绿。

与此同时,兰波主动邀请画中原型的少年来北京玩,这是她的个机会——能否将比分扳成1 :20?然而“意中人”少年不是一个人来到北京的,还带着年轻的未婚妻。这让兰波有些失望,但作为经验丰富的熟女,她还是为自己创造了和少年独处的机会,在迪厅的昏暗中,借着酒劲,亲吻了少年,将“湿润的舌头轻轻顶进那沾满姜汁甜辣气味的黑暗里去”,拔出舌头之际,也给少年吓吐了。不是所能人都能理解和接受兰波的做法——在开放式婚姻为背景下的所作所为。

那么两位始作俑者,兰波和春山,他俩能无怨无悔地将这种日子过下去吗?当兰波看到春山的情人阿绿来小区等候春山的时候,她选择了迎战,坐到阿绿身旁。本来还和颜悦色,直到阿绿手上的江诗丹顿激怒了她,那是她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春山的。于是她一改往日的“自由女神”形象,当晚,要求丈夫必须拿回那块表。丈夫硬着头皮到了阿绿楼下,还是因为玩心大,看到一只刺猬,蹲下玩起来。正是这只刺猬救了春山——就在他玩着的时候,警察上了楼,带走吸毒的阿绿。没完成“取表”任务的春山回到家,跪在兰波面前,这才得以让生活继续下去。

小说到了这里,本以为是兰波0 :20逆袭翻盘的故事,没想到“意中人”又来找兰波了,为表示上次兰波在京接待的感谢,特意将那头小羊给她送来。兰波带羊回家,无处放养,小羊叫个不停,扰了民。这时候像羊羔般温顺多日的丈夫出手了,抄起刀,放上贝多芬的暴风雨奏鸣曲,就在浴室里,十几分钟就将小羊肢解了。能做得这么果断,是因为他已经猜出,那晚警察能去阿绿家,是兰波打的报警电话。他在进入浴室前,突然向妻子发问是不是这样,然后从妻子捂脸痛哭的反应中得到答案。

事情至此并未结束,接下来兰波遭遇了比黑夜更黑的黑暗——曾说过“什么都别担心”的丈夫,强暴了她。

良夜冰冷,恐惧蔓延。

此刻,正如丈夫春山给妻子兰波曾读过的契科夫短篇小说里写的一样:“顶顶糟糕的是,她什么见解都没有了。她看见她周围的东西,也明白周围发生些什么事情,可是对那些东西和事情没法形成自己的看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没有任何见解,那是多么可怕啊!”

或许,砸掉那件合力创作了三年的艺术品——开放式婚姻,也是一种创作。这个灵感来得那么突然,令他俩猝不及防。

本刊特约评论

孙睿,祖籍北京,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毕业。2002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出版长篇小说多部,四部被《当代·长篇小说选刊》选载。中短篇作品发表于国内各大文学期刊,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选载,入选各类年选小说集。已在本刊发表长篇小说《背光而生》,中篇小说《酥油和麻辣烫》、《戈多来了》、《皆为虚妄》、短篇小说《动物园》。



无处安放

——读鲍尔金娜《良夜尽头》

王虓

拿到鲍尔金娜的小说,忍不住心道一声“久违了”。

15年前,初登文坛的鲍尔金娜和其他四个小伙伴儿一起成为与北京作协签约的首批“80后”作家。那时她笔下灵性四溢神采飞扬,任谁也不会想到她后来沉寂许久,虽有作品零星发表,但终究是离舞台中心更远了。

重为冯妇,鲍尔金娜给我们讲述了一个不一样的夜晚。主人公是一对“格外体面而快乐的夫妇”,丈夫靠着房地产商父亲,于普通人刚画起跑线的时候就已冲过了终点,除了在钟爱的艺术上实在天分不足外,别无缺憾;他与夫人是美院同学,富二代和家境不好外貌平平的学霸姑娘走到一起,似乎是某种“财与才”结合的典范。两人结婚7年,开放式婚姻3年,转折点大约在于丈夫花天酒地导致怀孕妻子只能独自驾车,意外受伤流产。丈夫下跪认错,妻子虽原谅,但两人自此进入新的阶段,互不隐瞒互不干涉,有婚无性各自安好。如果故事就这样展开,将会非常无趣。鲍尔金娜把这些真相拆开来抛洒在小说不同章节,需要读者自己发现。

小说开头,周兰波同一众“城里来的艺术家”到草原露营,邂逅了英俊的蒙古族青年昂沁,36岁的女画家显然被混杂着草原气息的荷尔蒙击中了。在这儿哪怕一头小羊羔都能俘获她的心,何况这个只是语言有些隔阂的壮硕小伙儿?时间“好像突然变快了,也变乱了”,直到分别,周兰波和昂沁都“不知道再说点什么,但似乎又都想再说点什么。”一派纯情画面。在周兰波返京的同时,蒋春山正和“百子湾的安娜斯塔西娅”约会——这个矛盾的男人,一边因为拗口而给对方起名“阿绿”,一边却又在手机上备注了这么个有西方中古味道、不伦不类的名字——他们北海泛舟,去三里屯吃泰餐,回阿绿简陋的宿舍里做爱……蒋春山就像个见过世面却混得不怎么样的雅痞,他可以略带宠溺地帮助阿绿完成愿望清单,也可以和他看不上的男人完成对阿绿的交接。这样的人会寻求窒息式的快感和药物的刺激,似乎再正常不过。这几个貌似不相干的人,该如何推动一部小说的叙事进程?聪明的你,应该已经猜到了,蒋春山和周兰波就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他们并不是普通出轨的中年夫妻,而是开放式婚姻的奉行者。

这大概就是鲍尔金娜的转变吧。不是语言调性,不是叙述方式,而是对生活视角的选取。她不再是那个饶有兴味地咀嚼青春成长的文二代,她要告诉我们一些父辈没有写过的事。

一说感情问题,我们马上能够想到的无非是那么几种:要么是年轻的误会,要么是婚后的现实,再不然就是人性的阴暗面……都是写烂了的。蒋春山和周兰波不然,他们的感情和婚姻似乎无法套用传统道德伦理的模板:他们物质富足,有相近的教育背景和兴趣爱好,交流无障碍,接受彼此的婚外感情。这样还能有问题吗?鲍尔金娜说,有的。

当蒋春山向妻子讲述他构思的小说题材时——“情色硬汉犯罪小说”——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不是早年间地摊儿上常见的非法出版物嘛,很多都是蹭《追捕》原作者热度的那种。一个受过良好教育且有一定艺术修养的二十一世纪人写这种东西?周兰波和我一样对此只当个笑话。蒋春山对周兰波新画隐喻的心理同样洞若观火,同样调侃,同样嘲讽,从这个细节就能看出来,这两个人内心其实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平静接受一切。这种小细节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充分体现了作家捕捉和处理细微事物的能力。在小说描述的生活细节当中,充斥着消费主义的气息,包括他们家的钟点工“薛姨妈”,“一位久经世面,富有尊严,对什么都不轻易表现出大惊小怪的成熟家政工作者”,也是蒋春山“外交官朋友转赠的珍贵资源”。她跳得了广场下得了厨房还能收拾厅堂,也早已见识过“各玩各的”生活方式,被周兰波戏称为“觉醒的新女性”。可薛姨妈即使再会说两门外语,再能做几个国家的特色美食,她也理解不了自己的前夫和儿子,更不可能真正理解“开放式婚姻”和“觉醒的新女性”所需要的“分寸感”,所以当她自觉跟周兰波已经亲近到能说些体己话儿的时候,也就是她遭遇冷淡、厌恶、炒鱿鱼的开始。

对,分寸感,这就是《良夜尽头》的关键词,也许没有之一。薛姨妈只是作者怕我们看不明白所祭出来的牺牲品,就像最后那头代罪的羔羊——这个小生命不懂得,它在草原就是女艺术家的心头好,但不能进入女艺术家在城里的家,因为那里每一寸都是艺术的气息,容不下半点儿它身上的膻味儿。僭越,让薛姨妈丢掉了工作,让小羊羔失去了生命,让昂沁在周兰波心中的形象坍塌,让百子湾的安娜被驱逐出境,让一段开放式婚姻复归于传统模式……真是讽刺,也许这就是所谓“不能越雷池一步”吧,只是有些人的“雷池”太“雷”人了。

当然,鲍尔金娜交代了主人公的“雷池”是怎样炼成的。鲍尔金娜谨慎地回溯了蒋春山和周兰波的家庭背景,见缝插针地通过契诃夫的《宝贝儿》、博尔赫斯的诗歌等等元素来告诉我们,她想讲的是个“缺少爱”的故事。这也是这篇小说给我的一个突出印象,作者写得非常精致,所有的细节安放得妥妥帖帖,恰如其分,唯独欠缺了几分“情”。当然这也许是鲍尔金娜所追求的,就像她在小说中写到的:“在这儿看到的北京已经不能代表北京了,所以更让人珍惜。又有烟火气,又有末日感。”

这也让人不得不发出疑问:北京,到底是什么样子?自老舍先生以降,许多优秀作家都写北京,而他们描述的北京都不一样。这座城市太大了,“横看成岭侧成峰”;这座城市也太复杂了,它最古老也最新潮,最包容也最排外,最热情也最疏远,技术再高超的作者也只能掀开它的面纱一角,难以窥见全貌。鲍尔金娜给我们带来的当然也只是北京一隅,但却意味深长。在这篇小说中,那个学生腔的鲍尔金娜彻底不见了,对写作来讲,是好事。

本刊特约评论

王虓,现任北京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发表有《不会回头的火车》《偏爱结局》《小时候的动画片》《非典麻将》等多篇评论、散文。


鲍尔金娜:良夜尽头丨新刊预览+创作谈


稿件初审:孟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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