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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江:丝路古船|新刊预览

李师江 当代 2023-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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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大海深处隐藏着无数令人魂牵梦绕的秘密,一场古代沉船文物保护行动,警方与海上盗捞团伙的几番交锋,背后是复杂的爱恨情仇;历史与现实的交叠,欲望与救赎的激荡,也让古泉州港作为“海上丝路”起点的历史风云,随着海底宝藏一同被打捞出来。入选“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的长篇小说《丝路古船》,系《中文系》作者李师江新作,以扣人心弦的悬疑叙事,重现“海上丝路”的荣光与魅力。



《丝路古船》(长篇小说)
(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入选作品)

李师江

二〇二一年七月二十五日,宁静的泉州古城,突然爆发出海啸般的喧嚣与欢呼,接着是烟花腾空,满城耀眼,呼啸和花炮声此起彼伏,市民们兴奋的荷尔蒙弥漫上空。

这一天,名为“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的项目,顺利通过第四十四届世界遗产大会评审,成为中国第五十六项世界遗产。“此地古称佛国,满街皆是圣人”,古城泉州这次申遗包括开元寺、真武庙、市舶司遗址等二十二处遗址古迹,将面向世界传播,让世界了解宋元时期的东方第一大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

借此东风,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成为一大旅游热门,人流激增。为了庆祝申遗成功开设的“丝绸之路古代沉船文物展”展区,聚集省内外近几十年从海上丝绸之路打捞出的文物,做系统性展示。要知道这样的盛会,喜好文化遗产的观众会来一睹风采,而文物商人、海上盗捞分子等等也会蜂拥而至,可以说,这是一个鱼龙混杂的盛会,加上馆藏许多重宝,安保的压力陡然增大。

刚刚从边防警察系统退休的钟细兵,常年处理海上盗捞案件,与文物盗窃分子打过多年的交道,被聘请为这次安保工作的总指挥。钟细兵退休的时候,给手下讲过一次课。他根据多年的经验总结,在海边,如果是渔民,见了渔获,眼里是有光的;而伪装成渔民的文物盗捞分子,对渔获眼里是无光的,如果见了这些文物,眼里就会有光,贼光。所以说,巡逻的时候,要懂得察言观色。这就是为什么他在人来人往的码头有时候能一眼就盯上目标。那些盗捞分子、文物贩子,当然不会在现场采取盗窃行动(这种可能性也有,但是很小),不过他们会根据展品的信息,来寻找海底文物线索,乃至佐证他们的计划,策划下一次的惊天行动。

钟细兵从警三十来年,一直在边防一线。十年前有机会调到省城,他放弃了,说自己已经不适应没有海风与海浪的生活。仅仅在这二十年里,他参与破获的大小文物走私、盗捞案件,多达几十件。可以说,他见过最多的这一类嫌疑人员,而且,每一个人都印在他的脑海中。有一次,他在码头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一查,原来是三年前被捕的盗捞团伙成员,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于是顺藤摸瓜,发现此人重操旧业,他由此破获了另一新的盗捞团伙。钟细兵脑海中的形象,是不可多得的财富。

此刻,展厅里,钟细兵着便衣,在人群中转悠。手机响起来,他不慌不忙,站在高处,目光巡视一番后,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公安厅的老友郑天天,两人曾经合作过数次海上文物保护行动,已经成了知己。

“听说你退休了?”郑天天问道。

“不用听说,你掰指头数一数就知道了。”钟细兵眼观六路,只有嘴巴在闲聊。

“臭美吧你,我又不是你老伴,我还去记你的年龄。”郑天天大大咧咧道,“不过我还是想去给你庆祝一下,终于可以过上散步遛鸟的生活了。”

“散步遛鸟,你想得美,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

“感觉闹哄哄的,难道是菜市场,给老伴支使了?”

钟细兵压低声音道:“别小看我了,我是退而不休,现在在泉州呢?”

一听“泉州”两字,郑天天已经知道他在干什么了,道:“泉州现在可是最热闹的地方,看来你还真是舍不得,退了还想弄个案子搞一搞!”

钟细兵的脸上突然凝固,他看到人群中有一张酱色的脸,似曾相识。那肤色是海风长年吹出来的,这种人不像是观光客。他看到的是侧面的轮廓,一瞬间便想起这人曾经打过照面,而且是跟案件有关。这是一种直觉。他连忙对郑天天道:“有情况,我随后跟你联系。”自行挂了手机,大踏步走过去。那边是宋元海上文物展,有着价值千万的元青花瓷等珍贵展品。他看清了那人的脸庞,是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这说明,时隔已久,一下子也想不起来是哪个案子里的人物。那人正在专注地看文物的说明书,他的专注似乎被钟细兵盯着他的目光打断,也许是那目光太锐利了。他转头看到钟细兵,一阵愕然,似乎也认出他,眼里露出惊惶。他赶紧低下头,混入人群。钟细兵在思索中灵感迸发,叫了一声:“船仔!”那人下意识地转过头来,又一转身就走。

钟细兵更加确定,那个人就是他。二十来年前的案子,确实连名字也忘记了,能喊出名字,是灵光乍现。而那个人,也是郑天天想要寻找的!



1


一九九八年,船仔十八岁。他光着上身,站在古湖岛岸边,活动了一下腿脚,深吸一口气。常年被海风吹过的皮肤,黝黑滑亮,像裹着一层鲨鱼皮。他的面前是海,波浪渐次猛烈,铺到太平洋深处。他目之所及,能看到的是远处的岛屿和船只,巨大的是油轮和货轮,平的是运沙船,若隐若现的是渔船,还有迅疾的快艇,船只或者交错或者追赶,藏着人类与海的秘密交易。

父亲老欧正往小码头走,看见船仔,叫道:“开船去吧。”

船仔刚压了压腿站起来,回头道:“脱裤子放屁。”

海风把话语吹得稀稀拉拉,老欧叫道:“脱什么?”

“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船仔说完,纵身一跃,身子在海里消失不见。许久,从海面上浮起,朝着龟屿的方向不急不缓游去。他淡定而沉稳的游姿,在海水里一沉一浮,将自己和海水融为一体,好像海才是他生活的地方。

龟屿离古湖岛有一公里多。远看确实像个浮在海上的龟,蓝绿的海水托起龟身,黄色的沟壑纵横的礁石是龟爪,龟壳上则是绿色的植被,青草和灌木生机勃勃,四季常青。

远看这只龟,温顺得很,离近了,才发觉周边怪石嶙峋,退潮之后形成大大小小的水坑,露出的礁石上,长满了海蛎、藤壶、海葵、笔架、贻贝、锅盖螺,诸如此类,引得古湖岛上的赶海妇女乘船过来开采。不过采集水下的野生鲍鱼,是这几年的事。之前的赶海人潜不了太深,现在的赶海人用了潜水服,能到达水下崖壁数十米处,才晓得那里是一个前人没有到过的世界,野生的鲍鱼和牡蛎在崖壁间自生自灭,大得吓人。饭店很喜欢这种野生鲍鱼,赶海人能够卖个好价钱。

同其他撬野生鲍鱼的赶海人相比,船仔算是个特立独行的孩子。

第一,他从古湖岛到达龟屿,不用船,直接游过来。第二,他不穿潜水服,只戴个护目镜,腰间别个网袋,抱块石头入水,一下子就达到十几米的地方,耳膜平衡瞬间就能做到,跟呼吸一样自如。鲍鱼藏身于海带和石缝间,吸附在石上,伪装成石头上的疤痕,不易觉察。又因吸附力极强,用钎子撬起来,也是极需技巧和力气的。这些对船仔来说,都不是个事儿,他右手把鲍鱼撬起来,左手接住。有的鲍鱼极为狡猾,被撬起来后,又落入石缝间,需要麻利劲儿。船仔一口气用完,浮上来,再来一口气潜下去,反反复复,像一只海豚。

船仔喜欢海底的世界。海面上,浪花拍打着岩石,啪啪有声,海像一个暴躁的汉子。实际上,当你潜入水下,噪声便消失了,海变得温柔安宁,拥抱着你,阳光打下来,透着黄金般的光线,真是一个亲切的世界。他能一口气潜水三分钟以上,足以在水下恣意活动。

再次浮起,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像重见天日。猛然觉得身后有响动,转头一看,黑乎乎的,吓了一跳,惊叫起来。原来是一个邻居,“水鬼”阿豪。阿豪一身黑色装备,有氧气瓶,是专业的深海渔人。龟屿的深海采鲍兴起,跟阿豪也有莫大关系。他是最早一批来这里采鲍的,采到两头鲍,卖了大价钱,一时轰动,村人才晓得到龟屿赶海能赶出大名堂,不必非得干出海打鱼的差事。鲍鱼的数量单位是头,两头鲍就是两头一斤,九头鲍就是九头一斤,数量越多,代表个头越小,品次越低。三头鲍属于上等,两头鲍属于收藏级别的,生长期至少十年以上。阿豪采到两头鲍,村里闻名,他也因此成为专业的“水鬼”。

阿豪揭开头罩,看了眼船仔,不屑道:“船仔,没有装备,搞不了东西,回去弄套装备来。”

船仔对阿豪更是不屑,摇了摇头。阿豪以专业的深海达人自居,见了谁都要啰嗦几句,船仔觉得阿豪说这句话,只不过是炫耀他的装备。船仔没有钱去弄装备,也不习惯穿着装备。他从小在这块海域长大,有一段时间身体没有沾到海水,就觉得不舒服。他的皮肤黝黑而光滑,身材瘦长,像是与海水融为一体。如果穿个保暖衣,反而碍手碍脚。

“用不着那些劳什子,你能采到什么,我赤手空拳也能。”船仔对阿豪道。

阿豪对船仔的挑衅很是不满。阿豪说自己穿装备下去,不仅能撬到鲍鱼、牡蛎,还能抓到鱼,不穿行吗?船仔也不客气,他偶尔也能在石缝中撞到鱼,只不过为了专注撬鲍鱼,不想浪费时间。这一挑衅,两人各自下潜,阿豪运气好,很快用钓枪弄上来一条石斑鱼。船仔不服,潜了四次,在石缝间叉到一条可怜的石九公。看着船仔一脸不服气的样子,阿豪劝慰道:“行了行了,你这孩子,真是犟脾气。”随之他又转移话题,道,“阿占要出国了,你怎么还不去?”

阿占是阿豪的弟弟,年龄跟船仔相仿。古湖岛的孩子,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家里有条件的,都找门路出国。这里的出国,不是指出国留学,而是偷渡美国。每家几乎都有亲戚在美国,主要是在唐人街开餐馆。

船仔觉得阿豪都是在炫耀,没意思,“不跟你瞎聊了,我要下去看看我龙哥。”阿豪要一块儿下去,船仔道:“别去,你要知道了,会要它的命。”



龙哥是在躲在龟屿礁石洞穴里的一条龙鳗,有一两米长,只有船仔看过。龙鳗又被称为大海怪,蜷缩在洞穴里,只有头露出来。船仔在潜水中第一次看见它,吓了一跳,实在是太丑陋了。丑是丑,但它的黑眼珠看见船仔的时候,却充满好奇,似乎在考虑这只庞然大物能不能下口。船仔用虾子投食,诱它出来,但这玩意儿的智商碾压人类,伸了伸脖子饕餮了美食,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船仔与之多次的凝视与博弈中,倒是成了亦敌亦友的关系。他在水底看见过龙鳗制服猎物的死亡翻滚,为之着迷。他希望自己能与龙鳗来一场大搏斗。

这次船仔用贻贝引诱龙鳗,龙鳗受不住新鲜贝肉的诱惑,丑陋的头伸出洞穴,张开。渔民说,龙鳗的咬合力惊人,就连海胆也能一口咬下,不伤皮毛。船仔对龙鳗的凶猛心驰神往。龙鳗对船仔的游戏已经很熟悉,大胆地将头伸出,似乎知道老朋友存心逗他玩。船仔知道机不可失,右手从后面去抓龙鳗的脖子。龙鳗乃是水中霸王,船仔的手刚碰着,龙鳗早已察觉,一甩头,船仔的手一阵刺痛,龙鳗早已不见声影。他迅速浮上来,深深吸了口气。手里还回味着接触到龙鳗的亲密感觉。


船仔大概采了近三斤九头鲍,一上岸,连轴赶往镇上,直奔海坛饭店。后厨胖头称都不称,掂了掂分量,说给一百块吧。船仔也不晓得价格,只知道自己的东西还值钱,一百块也是个大数目,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倒是洗菜的大姐多了嘴,道:“胖头你这也太坑孩子了。”胖头一边从口袋里掏钱,一边撇嘴道:“你懂什么,你以为这是野生鲍呀,野生鲍才值得那个价。”船仔一听,不乐意了,也不吭声,一把夺过鲍鱼转身就走。胖头急了,拽住船仔的手腕,“都成交了,你还拿走,大老爷们儿说价,可不能反悔。”船仔道:“我没有反悔,但你说它不是野生鲍,我就不卖给你!”胖头道:“你管我说什么,嘴巴长在我鼻子下面,我说话还得你同意。”胖头动作笨,但嘴皮活络,力大,一边聒噪一边揪住船仔,竟让船仔动弹不得。船仔劲头起来,一口咬住胖头皮糙肉厚的胳膊,死死不放。胖头嗷嗷叫了起来,“你疯了吗!放开!你走!”船仔一松口,胖头立刻甩着手,嘘嘘叫着,对船仔又恨又怕,不敢吭声。洗菜的大姐笑得喘不过气,叫道:“胖头,你今天中彩了。”胖头不敢再对船仔叫骂,只好转头对大姐发脾气道:“都是你惹的事。”船仔恨恨地瞪了胖头一眼,悻悻离开。

在东湖市场,船仔环顾左右,走到一个猪肉案前,盯着一个已经蔫巴的猪头,猪头上挂着一颗眼泪。船仔跟猪头对视了一阵,似乎心有灵犀。猪肉贩子是个短须男,问道:“要猪头?”船仔道:“这么多鲍鱼,换个猪头,可以吗?”短须男看了看鲍鱼,道:“恐怕不够吧。”船仔道:“野生的。”短须男看了看船仔,这个孩子对猪头情有独钟,必有原因,他二话不说,提了野生鲍就到海鲜摊位,片刻走回来说:“够了,够了,那边卖海鲜的要了。”他称了下猪头,又切了半拉子油子,一块儿收拾了。船仔道:“我只要猪头。”短须男道:“富余了,油子拿回去榨油。”船仔愣愣地看着短须男,凝视许久。短须男被看得浑身起毛,道:“怎么了,觉得还短你吗?”船仔道:“你是个好人,我得看清楚好人是什么样。”短须男笑道:“你肯定是岛上的,没见过世面,我这种人,你也当成好人!”


船仔提着猪头回家,是七月十五做祭的。

父亲叫欧板板,见儿子提着昏昏欲睡的猪头,好像是打猎回来,他凝视了片刻,长长舒了一口气:“儿子,你长大了。”

家里没有女人,男人女人的事,都要老欧一个人折腾,是够繁琐的。老欧正在家里扎纸钱,买来的纸钱,要让人做成粘成纸银锭,现在一颗颗放入白纸袋里,包扎起来。每一袋都是上万两银子。

“纸钱都涨价了。”老欧嚅动了一下喉咙,嘀咕道。生活在海岛上,他的皮肤里钻进了海风和阳光,黑褐色,像牛肉干。船仔呢,常年在海水里泡大的,也是黝黑黝黑的,但毕竟是后生仔,皮肤新鲜有弹性,像新鲜的牛肉。

船仔呢,不太关心纸钱价格上涨的话题。他只知道,每年中元节,父亲都会准备这一出,久而久之,变成一桩神圣的仪式。

“那边物价也上涨了,今年要给你娘烧五万白银。”老欧像是给船仔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觉得娘能收到吗?”

“不能我糊这些纸钱干吗?我男人当女人使,手指头都搞僵了,就是想着我多糊一张,你娘就能多用一张。怎么,你不信?”

船仔若有所思,茫然道:“娘如果在那边,为什么一次也没回来过。”

老欧说死去的人呢,灵魂会在亲人的梦中回来。船仔在梦里一次也没有见过母亲。


“你不信,为什么还要去买猪头。”

“可是你信呀。”

老欧叹了口气,道:“心诚则灵。该来的时候,她会来你梦中的。”

船仔四岁的时候,母亲何岁容到龟屿捡辣螺,那是七月间,一去就没回来了。这是一次很平常的赶海,几乎家家户户的女人都去过,捡辣螺、岩石上撬海蛎,主要在礁石上活动,多年来,没有其他人出过事。老欧在龟屿周边寻找三天三夜,又到镇上贴寻人启事,一点痕迹也没找到。老欧思来想去,何岁容没有什么出走的理由,夫妻感情不错,况且家里还有四岁的孩子,哪个女人肯这么丢弃这样的家。老欧只能断定是在龟屿岛上出事了。海上出事,几天之内,也会在周围岸边找到浮尸。老欧等了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哪怕一只鞋子都没见着。后来船仔的姆婶好心,带老欧去镇上神婆那里“去阴”,也就是请神婆到阴间去寻找故人。神婆果然厉害,闭眼入定,数分钟,便找到何岁容。那何岁容借着神婆的口哭诉道,自己是暴死,成了野鬼,进不了祖堂牌位,游荡在岛屿海面上,没得吃,苦得很。老欧听她说得真切,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岛上习俗,若是渔民在海上遇见浮尸,不能置之不理,若如不理会,野鬼便会缠着你,跟你闹,甚至要你的命来抵他超度。渔民要择一处安葬,这鬼日后便会保佑你。想到她肉身葬身鱼腹,灵魂又在那边受苦,老欧把舌头咬出血来。



中元节给妻子做祭,便是老欧的一个寄托,好像能一起对话。对于沉默不语的老欧来说,这个时候话最多了。老欧一边装纸钱,一边看了看船仔。老欧的脸偏长,船仔的脸偏圆,脸形上,船仔遗传了妈妈的脸形,五官也偏向妈妈。在这个时候,老欧会端详着船仔,他很庆幸在船仔脸上能看到妻子的形象,好像一家人坐在了一起。

次日,是筹备了许久的中元节。老欧挑了一担,一头是纸钱香烛,一头是祭品,和船仔一起往龟屿驾船开来。说来也怪,每到这个时节,老欧会梦见妻子坐在龟嘴岩上巴巴等着。跳桥的人在桥上请,跳海的人在海边请,这是惯例,他们的魂都回不去了。他问船仔有没有梦见,船仔摇了摇头,他对妈妈的印象很模糊,即便是看了照片,也觉得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老欧在龟嘴岩上摆上了祭品,有猪头、年糕、海蛎抱蛋、乌笋炒肉等,乌笋炒肉是妻子生前最爱吃的,妻子嫁过来的时候,桌子上有笋,最后总能扫得光光。他开玩笑妻子可能是竹鼠转世的。但妻子也爱啃蟹钳,一点一点地吮吸,像嗑瓜子一样。他出海回来,有大青蟹,总舍不得卖掉,回来看妻子啃蟹钳,自己好满足。生了船仔,坐月子的时候,月子婆过来说,月子里别吃腥,要不然以后身上都是腥味。老欧说没事,她爱吃就吃吧,自己的老婆,有腥味怕什么。说也奇怪,月子里吃了太多海鲜,后来果然嘴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腥味。但老欧根本不在乎,古湖岛村子四处都是腥味,码头上渔船丢下的小鱼小虾,太阳一晒,空气齁得很,外人初来乍到,有的都要捏着鼻子。村里堆的海蛎壳,那齁腥味可是绵绵不绝。常年在海边,老欧觉得妻子的那点腥味,算是淡淡的香水味。

菜摆好了。点上香烛,那魂儿就来了。这里风大,蜡烛得用玻璃罩的那种。老欧边斟酒,边嘀嘀咕咕跟妻子介绍每一道菜,哪些是妻子拿手的,哪些是妻子爱吃的,极为啰嗦。船仔很少见到父亲这么话多。老欧特意跟妻子交代,那猪头,是儿子赶海赚钱买的,儿子可以赚钱了,你要在世,也是该享福的时候了。

酒斟了三次,便开始烧纸钱。老欧听神婆说,这些纸钱呀,烧到了阴府银行,各种七七八八的扣费,到了这些野鬼手上,剩不了几成。所以他一年烧得比一年多。他边烧边念叨,这几万拿去买吃的,这几万拿去买穿的,这几万拿去打点牛头马面,免去刑罚之苦。老欧原来是对阴阳之事并不在行,后来因想知道何岁容的状况,跟神婆问七问八,才晓得地府一脉,跟人间处处相似。他又烧了一袋,嘴里念叨是给此岛土地公的,打点一下,好生照顾妻子。何岁容在此暴死,只能待在此处修行,也不晓得要经历几十几百年。

蜡烛燃尽,祭祀完毕,老欧便把猪头扔进海里。船仔来不及阻止,咽了咽口水道:“爹,那猪头我都想吃的。”

“乖,给海神吃,哦,咱们能讨到生计,靠的都是海神。”

“整天伺候神鬼,就是不懂得伺候自己。”船仔咽了咽口水,看见猪头在海水中被海浪淹没。老欧认为那是给海神收了。

船仔以前不敢跟父亲顶嘴,现在大概是觉得自己懂事了,父亲做的样样都看不顺。一股躁动在他内心酝酿着。老欧知道儿子的叛逆期到了,又读过书,每样有自己的看法,颇有些无奈,但不会退让。生活自有一套古老的准则。

老欧如释重负,回家之后,跟船仔谈起重要的决定。

“我要筹钱给你准备出国了。”老欧道。

虽然这在船仔的预料之中,但船仔还是想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不想出国,我就想待这儿。”

船仔现在已经高三毕业了,这是本地大部分孩子出国之前的最高学历。这种文化能顶点用,到了那边,反正是端盘子,读太多书浪费年华。他高考时拉肚子,没考出什么花样。蛇头到家问要不要出国,老欧要是有钱,当场就拍板了。

“念书能有什么前途,还是出国,这也是你娘的心愿呢。”老欧不容置疑地说。

“娘走的时候我才四岁,她那时候就交代过?”

“不,她是托梦给我的,村里哪家孩子出国,她都晓得,一一说给我听,说不出国,根本就娶不上媳妇。”

这倒是实话。古湖岛上,本地男子越来越找不到女人嫁进来了。

出国一趟,成本在五十万人民币左右。付款方式可以先给蛇头一半,等到了美国,再付尾款。尾款这边有利钱可以借。一般来说,偷渡到美国后,端盘子端三年,就可以还清费用了。老欧平日里加几场“自助会”,现在再努一把力,不够的话,再跟亲友借一点。对于出国,不论是亲友,还是地下钱庄,都很支持的。

船仔叹了一口气。他实际上是舍不得这里的海。以前周末放学回来,潜入海底,被海水紧紧拥抱,偶尔还能碰到呆萌的鱼群,跟人嬉戏一点不怕,这种生活恐怕要结束了。不过,是个男人,就得出去挣钱,这是岛上的规矩。在老欧眼里,儿子的未来在唐人街,而不是继续与惊涛骇浪为伍。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3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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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江:我想塑造海岛上自由而固执的灵魂|《丝路古船》创作谈




稿件初审:赵浩宇(实习)
稿件复审:徐晨亮
稿件终审:李红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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