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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劲松:真正的艺术比人活得更久远——评周大新《首次唤醒》|评论

陈劲松 当代 2023-06-17


真正的艺术比人活得更久远——评周大新短篇新作《首次唤醒》
陈劲松
人工智能时代的悄然来临,给当下作家及其文学创作,或许提供了更加广阔的想象空间与表达天地。面对科技带来社会、生活和精神领域的诸多变迁,那些思想敏锐的作家绝不会无动于衷,更不会固步自封,而是不断探索,自我革新,以期作品与时代同频共振。在我有限的阅读视野里,周大新就是这样一位作家。当他意识到“目前高科技的发展使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未来世界即将不再是未来,未来题材已逐渐成为作家们丰富的素材”时,他就毫不犹豫跳出业已习以为常的写作舒适区,于自己熟悉的军事和乡土题材之外,开启了尝试科幻小说写作的新路子。这种尝试,当然并非周大新刻意跟风今天如火如荼的科幻热潮。事实上,早在1995年,他就创作了一部关于地震预测的科幻小说《平安世界》;201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天黑得很慢》,亦描写了陪护机器人、返老还青、永生等未来科技与生活场景。近两年,周大新对科幻题材的兴致愈高,先后创作了科幻气息浓郁的《云兮云兮》《去未来购物》《首次唤醒》等小说,笔法老练,叙事新颖,“透过软科幻的壳子,试炼并烛照出人性的复杂与幽微”,令人印象十分深刻,尤其是《首次唤醒》,让我颇有脑洞大开之感。作家是讲故事的人,评论家李丹梦谈到周大新的小说时,认为“故事就是他的小说立场与叙述原则”,以此强调周大新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回顾周大新的《汉家女》《伏牛》《第二十幕》《湖光山色》《曲终人在》《洛城花落》等系列小说,故事性的确非常强,峰回路转,一波三折,引人入胜。发表于《当代》2023年第2期的《首次唤醒》,同有不落俗套的故事情节,是继《云兮云兮》(《当代》2022年第4期)之后,又一部融合科幻元素与人文思考的短篇新作。小说以一场千年名画失窃案开篇,引出年轻科学家天马行空般的大胆实验:唤醒、激活、恢复储存在画纸上的所有影像和声音信息。失窃的名画,乃尚城博物馆镇馆之宝——宋徽宗的《红蓼白鹤图》,而作案者,竟然是博物馆工作人员柳未名博士,他为何要监守自盗?意外的是,三天后他又主动送回了名画,他到底意欲何为?原来,他的另一身份是唤醒实验室“科学家”,在人工智能自主认知、呼唤和生成系统的帮助下,可以唤醒假死在纸上的历史影音信息。柳博士经多次试验发现,如果纸上文字及图案由重要历史人物所写所画,其中保存的影音信息就愈加清晰。于是,他趁工作便利,打着科学研究的旗号偷拿了价值六亿的《红蓼白鹤图》,只因作者是宋徽宗,年代很久远,信息够密集。为了洗脱盗窃罪名,在尚城新任公安局长“我”的要求及监督下,柳博士不得已公开了本想保密的唤醒实验。他先将唤醒装置与电子屏幕相连,然后让“我”亲眼看见、亲耳听到那些遗留在画纸上的人物影像及声音信息。更神奇的是,计算机会把唤醒恢复的信息,自动按其产生的先后顺序编排展示出来。从金兵攻破北宋汴京都城、宋徽宗赵佶被囚于五国城开始,柳博士向“我”选择性展示了金灭北宋、元灭南宋、明朝取代元朝、清朝覆亡、民国败退等几个王朝更迭的历史片段。唤醒伊始,受尽金兵屈辱折磨的赵佶,为求子派兵前来营救,遂作暗藏玄机的《红蓼白鹤图》,遣使随臣带回汴京,并指示他们“在见到当今皇上将出兵图交出之后,务必将画作毁掉”。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儿子赵构派出的救兵,北去蓬莱上船不久遭遇大风,船翻人亡,赵佶终未获救,与他命运一样多舛的《红蓼白鹤图》,亦不知何故没有被毁,自北宋流传至今。千年之中,几经辗转,红蓼白鹤虽无言,却洞悉了多少朝代的盛衰兴亡,看透了多少人间的离合悲欢。纵观小说中赵佶、赵显、妥懽帖睦尔、溥仪等帝王的人生结局,窥探画作《红蓼白鹤图》背后的历史际遇,顿时参悟周大新的写作深意。我不免感慨,南唐后主李煜的那阙《虞美人》,也许才是这般因果宿命最好的注解:“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一切荣华富贵,利禄功名,在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中,不过如梦幻泡影,抑或似穹外浮云。言及另一篇科幻新作《云兮云兮》,评论家胡平认为,小说延续着周大新一贯的写实风格,与时下的科幻小说大相径庭。作者依然“保持着冷静和克制,严谨认真地推敲每一个情节和细节,以完整的逻辑征服读者,使人们真实地看到一个不远的未来世界。”在胡平看来,周大新的这种写作,“创造了现实主义的新的美学范式。”什么是现实主义的新的美学范式?照我理解,最直观的形式即是运用写实手段,创造“一个不远的未来世界”。相较于《云兮云兮》,《首次唤醒》同裹着新奇的科幻外壳,选取了类似的现实主义手法,并以严谨认真的情节和细节、完整的逻辑,显示出作者坚实的写作功底。但与《云兮云兮》创造“一个不远的未来世界”(重要载体为智能机器人)不同的是,《首次唤醒》试图凭借现代科技,再现一个远去的历史世界(某种意义上也可视为技术主义时代另一种形式的未来世界)。熟稔北宋历史及书画艺术的读者,或应知道宋徽宗当年画过《红蓼白鹅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也确被金兵掳掠至五国城,并曾谋划救兵等史实。周大新顺着这一历史线索,展开了别出心裁的小说构思。从《红蓼白鹅图》到《红蓼白鹤图》,以及围绕《红蓼白鹤图》铺陈的几段历史故事,当然皆是虚构,周大新只是借助了想象的翅膀与科学的工具而已,所以他才会开宗明义地指出:“对本文所述之内容,不必去做历史考证与科学论证。”因为它们均属小说家言,难以考证,也无法论证。“假若现在人们知道我研发出了这项技术,将使很多不可以见人的留存在纸上的信息全暴露出来,这会不会引起很多人的恐慌?有无可能使一些人产生杀死我的念头?”这是柳未名博士关于唤醒技术的担忧,也是其命运最终扑朔迷离的缘由。小说结尾,几个来历不明的人将柳未名“绑架”了。何人胆敢冒充公安干警抓走柳博士?作者善于埋设伏笔,读者不妨据此揣测,是否因为柳博士的研究,可揭露某些人不能见光的黑幕,从而招来杀身之祸?查无此人、“死”无对证的留白,首尾呼应的小说结构,“暴露”了周大新“狡黠”的叙事策略。《首次唤醒》直面现实却又超越现实,陈述历史却又解构历史,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与实的过渡非常自然,进而揭示了“历史与小说,现实与想象,写实与虚构之间有着深层的辩证关系”,颇具魔幻现实主义风格。除了表达形式上的创新性,《首次唤醒》还具有丰饶的文学性,与前者相辅相成。正如评论家李一鸣所说,科幻文学不仅包含“科学”和“幻想”,而且须臾不可舍去的另一重要元素是“文学”,离开“文学性”的科幻小说是难以想象的。《首次唤醒》的“文学性”,大致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是题材选择。周大新选择了其他作家尚未涉足并开疆拓土的题材领域,以科学实验唤醒纸上的历史影音信息为创作“点子”,充分体现了作者丰富的想象力,同时蕴含着作者强烈的创新意识。小说标题中的“首次”二字,即可彰显作者对于题材选择的自信与自得。其次是人物塑造。人物能否在作品中立得住,形象能否让读者记得住,往往决定着一部小说的好坏与成败,因为文学是人学,塑造性格鲜明的人物,无疑是作家的看家本领与重要任务。《首次唤醒》里,无论是现实中新官上任的尚城县公安局长、身兼双重身份的柳未名博士,还是唤醒后栩栩如生的宋徽宗、溥仪等帝王,乃至跃然纸上的几位小人物,都被周大新雕刻得丰满生动、与众不同。再次是故事编织。在周大新看来,“故事是小说区别于其他文体最重要的要素,也是小说家思想的负载物。”题材的落实仰仗故事,人物的塑造倚赖故事,情节的推进亦离不开故事。《首次唤醒》的故事之所以特别,就在于作者依托自己的心理及生理体验、生命及生活经验,给读者带来历史与现实的参验。随着阅读的深入,故事虚实难分,人物真假莫辨,我们仿佛身临其境,如闻其声。第四是情节叙述。如果说上述三个方面指涉的是“写什么”,此处着意的则是“怎么写”。换言之,作家打算采取怎样的叙述方式和叙述角度,来谋篇布局、遣词造句,这对于一部小说的可读性及其文学性,仍然不容忽视。周大新认为,“就叙述角度而言,选择合适的叙述人视角展开,能使小说的叙述更加清晰。”在此基础上,周大新提倡“以陌生化作为选择叙述方式的总标准,避免与其他作家作品重复,带给读者新奇的阅读体验。”《首次唤醒》主要通过公安局长“我”与“盗画贼”柳未名对话的叙述方式、以用于科学实验的唤醒装置为叙述人视角,复现几段隐藏在《红蓼白鹤图》中不为人知的历史故事。陌生化的手法之下,人物没有雷同,故事纯属虚构,读者收获的则是惊奇的新鲜感。最后是艺术追求。这体现的是作家的思想和品味,昭示的是小说的价值和魅力,重要性毋庸置疑。《首次唤醒》表面讲述的是历史与科学,思考的实质是现实与未来。尽管属于科幻小说,但作者并不追求宏伟叙事,探讨人类和宇宙的关系,而是小处着眼,以小见大。一幅小小的《红蓼白鹤图》,究竟承载了多少不可告人的勾当?“比如历史上这幅画曾挂在一个大官的客厅里,见证了官界的丑恶来往;也曾挂在一个商人的密室里,见证了很多可怕的交易。就是在这幅画收藏进尚城博物馆后,它也目睹了不少龌龊的事。”争权夺利也好,钱权交易也罢,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年少不知画中意,读懂已是画中人。周大新或想以此告诫我们:“昨天的历史,其实就是过去的今天。把历史和当下关联起来看问题,能看出事情的真相和规律。今天很多人都在重复前人做过的事情,比如官场上的争斗,前人也是这么折腾,但后人没有吸取教训,还是这样折腾。”由是,我们能否以史为镜,远离纷扰,放下执念,更加关注生命本身、更加关切人性幽微、更加关心科技进步将把人类带向何处去?《首次唤醒》的思想光芒,就此得以绽放。此外,周大新小说在语言方面的特性也值得一提。评论家李丹梦认为,周大新的文字平实舒畅,却自有一股秀媚劲拔之气。《云兮云兮》大抵如是,下笔轻盈,落墨温婉,字里行间充满人情之美。“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读罢周大新的《首次唤醒》,我不禁想起了盛唐诗人孟浩然的《与诸子登岘山》。我还想起了智利诗人聂鲁达《狂歌集》(1958)中的一首小诗:人究竟能活多久?/一千年抑或一个春秋?/一星期抑或几个世纪?/人死需要多长时间?/“永远”是什么含义?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位优秀的作家,须拥有高超的想象力,才能让读者相信他对时间的虚构,相信超越时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作为艺术的《红蓼白鹤图》,显然比一个人活得更久远;而人类一旦拥有了唤醒技术,短暂的生命必将迎来永生的曙光,还有永恒的希望。若果实现,那么周大新不仅是一个出色的小说家,而且是一个卓异的预言家。



微信专稿周大新短篇小说《首次唤醒》,发表于《当代》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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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劲松,中山大学文学博士,任教于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在《光明日报》《小说评论》等刊发表各类评论百余篇,即将出版文学评论集《寻美的批评》《我们的时代及其文学》。






稿件初审:赵浩宇(实习)
稿件复审:徐晨亮
稿件终审:李红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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