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的“哭声”：韩国电影市场的暗礁与浮流
文 | 李小飞（南京）编 | 岛。（武汉） 唐赫（上海）
2016年无疑是韩国电影泡沫破灭的一年，倏然过半的光影镜像恍若朴赞郁新作《小姐》中冗长乏味的性爱戏一样，除了细腻光滑的肉欲奇观在猎艳的幻影中升腾起伏外，空气中也只剩下一片虚浮湿滑的暧昧之意了。
同期上映的《小姐》与《哭声》一道，共同构成2016年度韩影一座光怪陆离的浮雕长廊。在“小姐”凌厉酷烈的“哭声”中，人们再次为长廊中巧夺天工的艺术技艺所震撼。
《小姐》与《哭声》似乎交叠出当下韩影市场的双子寓言：韩影这位着装绮丽的小姐在坐上戛纳的水晶车面向世界挥洒韩式浓郁浪漫的风情时，本土市场深处却隐伏着一片危机骤降的凄惨哭声。韩国小姐涉岸登上西方的艺术浅滩，湍急的潮水荡漾开去，渐渐剖露出韩潮之下一片狰狞的暗礁与浮流，而这片葬埋的危机光景或许才是我们重读“小姐”的“哭声”的关键所在。
冰海瞭望：市场繁荣之下的文化危机
截至目前为止，今年韩国的千万票房霸主仍然尚未诞生。在2月3日韩影贺岁档强势登陆的由黄正民、姜栋元主演的《检察官外传》成为目前韩影市场票房最佳的上映作品，观影人数达到了970万人次，但与“千万”门槛仍具有30万的差距。
韩国总人口为5041万，在人口变量极少的韩国现实条件下超千万的人口意味着1/5的韩国人观影，这在中国电影市场上目前还无法想象，按照中国电影市场现今的电影票价折合计算，一部“千万票房霸主”的保守票房约为217亿元，这样庞大的票房数目单凭一部华语电影是无法做到的，2015年中国内地电影总票房是440.69亿，一部韩国“千万票房霸主”的票房相当于中国内陆半年的电影总票房。在韩国影史上曾出现过13部“千万票房”的影片，2014年就占据了两部（《国际市场》1426万，《鸣梁海战》1760万），2015年也贡献了一部《老手》（1341万），而且创造“千万票房”神话的影片主要集中在贺岁档与暑期档。
以韩影最新票房数据为例
上半年呼啸全场的基本是好莱坞大片，以技术主义特有的视听感官震撼吸引受众，其席卷的票房数已经强力压制住韩影，而紧随其后的《特别搜查》与《没有秘密》累积起来也只有不到百万的惨败票房，两片皆是警匪犯罪题材且旨在揭露韩国政治黑暗的“现实之作”，而针砭时政的“现实之作”已成为现今韩影的中流砥柱，但随着去年《局内人》的票房狂潮之后，此类题材渐趋回落，政治批判愈来愈空洞，对于人性的深刻揭露与不公正社会制度的抗争逐渐沦为苍白的呻吟与虚浮的呐喊，大量韩国政治影片正演变成 “为了政治而政治”的惊悚片与艳情片，其高度僵硬的二元叙事与空泛的社会喻示已成为韩影的隐性毒瘤。
如果说2011年的《熔炉》以独特的社会视角和空前的艺术成功打破了此前韩影热衷的宏大叙事（《实尾岛》、《太阳旗飘扬》），为韩影开辟出全新的“社会问题片”的票房热点的话，那么近几年的纷繁跟风的“社会问题之作”（《等着你》、《局内人》、《来看我吧》、《极秘搜查》）正逐渐沦为“问题之作”：当现实主义作品一味以空洞的叙事与刺激的奇观去撕裂现实时，这又何尝不是僭越于社会裂痕之上的文化暴力？
对于社会的批判倘若流俗于空洞的浮世景观而缺乏敏锐的切口的话，诸多批判也只是一道掠过创口的血痕而无法做到《熔炉》那样如社会手术刀般深刻而锋锐。因此，韩国影坛屡屡冠以“根据真实社会改编”的“现实之作”其现实躯壳之下湮没的是裂缝横生的呻吟与呼喊。
但是，在韩影文化、市场双重庆典的祭台下，却隐隐渗透出危机的鲜血来。近两年，不仅仅是“社会问题片”，就连韩影早期发家的纯爱片（《内在美》、《那天的氛围》）与轻喜剧（《视线之间》、《请点赞》）也因其商业元素的一再重复而索然无味，在中国网络上的关注度逐渐遇冷。
但《哭声》所透射出的鲜明的社会现实与丰富的民族宗教寓意为现今文化真空的韩影市场填补了一块小小的缺漏，与同期借助大明星、依托于大政治版图的《没有秘密》相比，《哭声》的“另类之处”正在于以符号寓意极强的镜像语言和丰厚的民俗美学打破了僵化的类型市场，甚至以繁复的类型拼贴手法对现今韩影市场上泛滥成灾的类型片进行了一次精妙而别致的反讽/戏谑，影片间或关于韩日民族的微妙隐喻与当前韩半岛的东亚政治环境产生了强烈的呼应，再一次触动了韩民族敏锐的民族情绪。
比之《局内人》、《隐秘的诱惑》此类“大时代小人物”所渗透出的苍白时代感与煽动性的社会力，《哭声》以颇接“地气”的家庭化叙事完成了对于政治、民族的包容性想象，在对政治形态与民族心理进行巧妙喻示同时，影片以一个堕化男人的回家之路为主线条无疑平添了巨大的感染力：警察钟九鲜血横飞的回家之旅与当前经济颓势中韩国民众漂移无根的游离心态紧密啮合，在构建韩民族历史的大版图之余也微妙横溢出当代韩国都市凋敝失落的集体性情绪，它将历史主义与现代情绪巧妙勾联在一起，以小喻大的“家族断代史”折射出韩民族的前世今生。
《哭声》的成功为现今的韩影市场提出了一个迫切的命题：在类型模式高度僵化的今天，韩国影人该如何在类型法则下颠覆出蓬勃的艺术新意与作者激情重新吸引受众，如何避免空洞的政治指涉而呼嚎出震颤灵魂的社会诉求？也许《哭声》中层叠隐埋的广阔社会矛盾为之后的韩影创作提供了一则真实而丰盈的文化想象答案。
韩国导演金敬容在接受采访时曾说：“韩国近100年来经历了曲折的历史——日本殖民、南北分裂、60年的民主抗争之路，从独裁政府到民主化社会，许多韩国人都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故事，也经历过从贫困到暴富的时代。所以这些故事作为原型创作的文化内容有很强的变化和戏剧性。”
“从历史里来，到现实中去”的叙事策略也许是横渡现今韩影危机深渊的一次机遇所在。早于《哭声》四个月上映的《鬼乡》就依靠7.5万名韩国民众12亿韩元的众筹创造了惊人的350万人的票房成绩，这似乎是《哭声》中“历史与现实联接”的一次成功的市场实践前影，比之韩影市场上汹涌泛滥的俗套之作，《哭声》所呈现出的分娩于现实母体的人文情怀不啻于浮于冰海之上的钢铁巨轮，深刻的社会批判从来不是轻盈浮掠过断裂冰层的松软绳索，而是刺破冰层深处、直入幽冥海底的刚硬铁缆。
虽然《哭声》以其丰富的质蕴填补了当前韩影市场的文化漏洞，但当《哭声》以2016年韩影文化名片的身份步入金棕榈的殿堂时，在沉重的底蕴背后还是剖露出当前韩影与国际接轨时的文化断裂现象，以及为投合国际艺术视野的审美所呈现的极端倾向。在《哭声》呼啸汹涌的激流下，韩影市场的暗礁与浮流骤然冲撞在一起，构成韩影西进涉岸之途的一段迷惘的瞬间。
韩影在国际影坛上纷繁涌动的标志在于国际电影节获奖以及本土市场的崛起。在朴赞郁们用复仇浓血祭洒西方光影圣坛之余，从汉江急流间呼啸而出的奉俊昊的怪物正掀动起本土票房的狂潮，这与80-90年代的中国电影具有相似性。在后冷战时代对抗经验延续的今天，全球背景下的国别电影艺术与文化竞争空前激烈，而2003年《老男孩》在戛纳影展上的流光四溢使得汉江边的怪物开始逆流而上，寻觅着更为深邃梦幻的塞纳河的方向，在一片浓稠的血浆中疯狂启幕的韩影愈来愈急欲打造自身的文化形象，以显彰其凌厉锋锐的巨兽之鳞。
如果说中国电影从弑父之子们炽烈的高粱地中欢歌而过，骤然闯进西域冥海并最终获得艺术赦免的话，韩国新电影的旗手们则在一曲悲歌（林权泽《悲歌一曲》）的凄凉中缓慢涉岸，曼陀罗的空灵佛音终在戛纳的海浪间构成回响，由此也弥散开韩影震荡世界的第一波余音。
一位韩影学者曾与采访记者做过一个有趣的游戏，双方约定“如果对方看的十部韩影中有两部以上不依靠性和所谓的暴力驱动故事”，那么学者则认输。结果采访记者花了一星期时间翻看了大量的经典韩影，最终无奈承认落败。这似乎也构成《哭声》、《小姐》的悲剧性寓言：现今的韩影市场所能承载的文化交流功能已经逐渐衰落，韩国的影视对周边国家已经开始辐射一些负面的影响，极端化叙事与大众文化产生了颓靡的共振，韩影中所出现大量奇观化的场景在某种程度上拉低了韩影的整体品味。以《小姐》为例，影片里惊艳的百合情欲描写在张尚民博士看来，“恰恰说明韩国男性正在试图从驾驭一种另类女性的自我满足中品尝想象的快感。”今天的韩国男性还是受传统女性和家庭道德制约，“因此，《小姐》中的二女媾和无异于韩国男人讲他们的集体意淫，这让我感到丢脸。”
也许，在《哭声》与《小姐》的“另类”背后，也潜藏着韩国政府的问题。目前的韩国政府对于电影已经开始产生一种错位的政治想象，不仅仅是韩国的知识界，韩国民众都沉浸于“小姐”的“哭声”中乐此不疲，影片似乎以一种迷幻性的快感填补了集体性的焦灼的性欲满足。
在韩国政府对于价值立场尚处于迷惘暧昧之时，“小姐”的“哭声”在戛纳面向世界展开了一次暴戾香艳的异装表演，这也反映出西方世界隐蔽的狭隘心态。欧美的市场与评论界并不愿意甚至是不敢看诸多韩国独立题材电影（《活着》《东柱》），他们更愿意在东方奇观中重获西方文明至上的安全感，受制于诡异的市场逻辑，欧美影人与代理商在合谋基础上不愿意放弃朴赞郁、罗泓轸这一类导演，不光是口味与兴趣的需要，而是出于切实的利益，他们需要在亚洲建成一个成熟的商品制作地，而朴赞郁们这种成熟的当地代言人正是以“附魅”性东方奇观为西方再次建构了文明至上的伊甸园，对情欲/暴力的赞扬实质上是西方霸权的复位。因此，《小姐》在初登戛纳伊始就迅速卖掉了超过175个国家的版权正暗合了这种隐秘的文化心态。
在1999年的情色大片《快乐到死》中，丈夫在午夜手刃出轨妻子的血腥场面就首次催生出情色与暴力的融合趋势，暴力与情色开始逐渐成为韩影的文化标签直至《老男孩》在世界影坛的再次确认。韩国学者朴真燕说：“由于电影的商业化，使得电影过分偏重于感官刺激与极端叙事，反而看不到真正的韩影风格，这无疑是一件令韩影界担忧的事情。”因而“小姐”的“哭声”更近乎一则残酷的现实寓言：在欧洲玲珑的南瓜车中悠然端坐的韩国小姐迷醉于古堡深处亦幻亦真的璀璨光影，却全然不顾行将面临的一场车毁人亡的血腥惨剧，而罹难过后也只剩下一片虚浮娇弱的哭声。
从表格来看，北美市场上排名前四的韩影在东西方市场的差异相当大，但凡情色、暴力的韩影在欧美市场上票房良好，在韩国国内更是异常火爆。而且就影片的上映时间看，官能大片《方子传》与暴力之作《老男孩》均超过了文艺气质浓郁的《春夏》与科幻制作《汉江怪物》并且刺激了韩影市场的进一步扩张。而2010年上映的《方子传》更是将韩式情色推向了一个新的票房节点，经历了《快乐到死》、《爱的色放》轰动效应之后韩国情色市场渐趋疲软，《方子传》的横空出世无疑为韩影市场注入震荡的强心剂，“艳史情色”成为韩式情色未死方生的一次强势复活，此后一片迷艳的情色浮潮再此充溢满枯涸的市场，《后宫：帝王之妾》、《纯真时代》、《奸臣》等古装艳色不断扩充韩式情色的亚洲辐射力。
但在中国发行一栏中韩影基本空白，充斥着暴力、情色元素的《春夏》、《老男孩》与《方子传》在中国现有的审查制度下根本无法上映。这一方面说明韩影在欧美市场上依靠本土化的叙事风格成功开拓了海外市场规模，另一方面由于韩影对外极端展示暴力、色情，甚至以刺激人性恶的方式“激活市场”，难以满足亚洲部分国家电影市场的管理政策和观众的审美需求。《哭声》与《小姐》无疑延续了韩影极端性“陋习”，在面对亚洲电影市场时的束缚与尴尬和欧美市场时的投合与谄媚都不利于韩影全球化的版图扩张。
在截然两分的文化断谷间，《哭声》与《小姐》遭遇了文明夹板的裂变时刻，韩影在全球化的市场竞争中究竟该何去何从？这也是现今韩影失陷全球市场的严峻命题。尤其是将在2017年超越美国成为全球第一大电影市场的中国对于韩影来说，更是不可忽视的切实利益所在。在韩国影人看来，文化相近、票房规模已经突破440亿人民币的中国电影市场意味着无穷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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