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和我一起在这睡船里造《太空旅客》的失忆梦境
《太空旅客》、《深空失忆》和
科幻题材中的睡船机制
文 | 兰礼
编|bastard
科幻希求精神——不是背景设定，而是对核心命题的探究。事实上，阅读科幻带有一定的刻奇成分，它给人一种作为人类学家的体验，沉迷在不为外人道的生物的忧郁中，一步步分解自己对世界认知的基本结构：研究未知，实则是以自我为单位。古有黄粱一梦、南柯一梦、庄周梦蝶，梦中的经历影响到人对于时间的感知，梦境使时间的律法模糊。这不由得让人产生一个疑问：当现实世界的纠正能力减弱，即隐含社会暗示的细节的减少时，梦境是否能够在个人视角上篡改现实。
根据拉康原理，只有在梦中我们才接近我们真实的欲望，据此，齐泽克补充道，人们从现实逃到梦境以回避真实生活的僵局，结果梦中碰到的东西更加恐怖，让人从梦中逃回现实。而睡眠、梦境、与时间，这个神秘三角在太空科幻题材中的 “睡船”机制中表现出了极大的存在感。因而，在这一类型科幻作品中，让人期待的正是那直指在巨大未知的认知重压下摇摇欲坠的、根植于人类社会的、习惯使然的种种信条的扭曲点。人的隐秘的欲望让人恐惧，而基于其上的幻想则能视为宇宙级人类社会实验，其结果与意味的不可知性让所有的泛化处理与结尾陈词都显得滑稽。
太空旅客 Passengers (2016)
“睡船机制”是现实生活被拖拽入科学幻想中的尾巴——作为一个科幻概念，它的思维难度较曲率、维度之类要低，但它和人类活动“睡眠”的密切关联让它具有一种假设上的普世意义。人类短暂的寿命与漫长无际的太空航行，这个从体量上就悬殊的对比极大地唤醒了人类面对太空时的“不器用”之虚无感。在这个概念中，星际旅客在飞船上的休眠舱中“深眠”，生化反应基本停止，借以对抗客观上漫长的航程，通过仅有几次轮班醒来以维护飞船的正常运作并完成科研任务。通常而言，“睡船机制”是为解释低科技世界中星际旅行的合理性而存在，一般不会被刻意解释，然而，当一部作品试图以“睡船机制“的失控作为核心观点讨论的切入点，它的深层意涵要放在“宇宙飞船”的意义群中理解。
宇宙飞船作为太空科幻最常见的形象，除星际旅行的交通工具之外，它还是——一个有限时间与空间的场合，将人囚禁；也是一条道路，通向不可捉摸的命运——如同“疯人船”在太空语境中的变体，而乘客——开放路途上的囚徒——的身影也与古典时代的疯癫之人有所重合。在已知预设的出发地与状况未知的目的地之间，伴随着飞船的航行是人类旧有秩序的远离和对隐藏世界之知识的渗入，这在《2001太空漫游》中表现最为典型：石碑的指引、人工智能HAL的背叛、星孩的出现分别代表从认知从表象秩序滑向未知的过程的三个阶段——暗示、被动、自发。
2001太空漫游 2001: A Space Odyssey (1968)
宇航员以自身处境（直接面对太空中的未知）与隐秘的知识产生联系，而他们也身处这样一个仪式中：人类社群怀抱着对已知知识的偏信与对未来不可知的庆幸，通过将其送离（排拒）可见世界的范围获得解救（认为未知的一切都是可以通过科学研究理解的、征服的）。因而，宇宙飞船指代的是一个 “从已知通向未知过程中人类科技的堡垒”的象征，而“睡船机制”则是文明秩序内部的崩解点，因为人对人性的黑洞即欲望，在一个封闭的、孤独的、特殊化的空间内是不设防的。
正因为如此，当我从《太空旅客》放映结束的影厅中走出时，一瞬间对这部电影产生的失望情绪，远甚于它所应得。事实上，作为一部以太空为背景、飞船为舞台的本格商业爱情电影，它表现中规中矩，虽不动人但结构完整故事清晰，可以一看。然而，凡是跨类型（multi-genre）的尝试都要承担画虎不成反类犬的风险，若被视作一部“科幻”电影，它充其量只是装置科幻，拘泥于套路的情感线而浪费了“睡船”“这个命题。太空飞船在影片中的意义就是提供一个背景设定和故事发生的场所，一个不可打破的牢笼。在这场不可撤销的旅途中，乘客与船员们以沉睡来度过漫漫长夜，唯独男主角因故障从深眠中苏醒，却无法重新入眠——这正是“睡船机制”的正义性脱轨的瞬间：他失去了科技的加护，回归到个人与宇宙的坐标系中，移民广告上轻描淡写的美好旅程最终将耗尽他一生；然而同时，他却获得了一个异样的特权：他是在这个飞船上唯一一个能掌控自己处境的人。
太空旅客 Passengers (2016)
在“人生已终结”的恐慌与极端孤独的影响下，男主角明知自己的选择将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在无意识中陷入与自己同等的悲惨境遇，依然决定唤醒她以陪伴自己来排遣孤独。终于在一段蜜月期后，真相水落石出，一场尖锐的矛盾在两人间爆发。然而，这部影片中有关“睡船”运作机制的社会性探究虽有着鲜明的起点，却失于流俗。后半段，一场关乎飞船存亡与成千上万沉睡旅客生命的大危机爆发，男主角力挽狂澜并赢得女主角真心实意的相守，之前由“睡船机制”的脱轨而挑起的纷争就这样无疾而终。在电影中表现出的是一个缺乏正常人际交往渠道的终生监禁，一段由罪恶滋养起来的关系居然被扭曲成健全的爱情——过分夸大的爱情因素和隔靴搔痒的赎罪使得一个极富cult感的科幻题材变成了以另一种方式沉没的泰坦尼克号。
有一种方式可将《太空旅客》改造成太空版本的《萨罗共和国》（又称《索多玛120天》），即是女主在发现自己被唤醒的真相后，彻底意识到自己因为作为“醒着的人”而被授予的怪诞特权：挑选下一个被唤醒的人，与此同时剥夺其人生的权利——享受无穷的可能性，从此他将永别新世界生活而步入被禁锢的噩梦，终其一生生活在这一艘太空飞船上。
索多玛120天 Salò o le 120 giornate di Sodoma (1975)
《太空旅客》在获知真相的情节之后踩了急刹车，转入“爱能拯救”的陈腔滥调，然而在男主的前车之鉴下，这一扭曲的突破点如何不会发展成为人性的溃败。《深空失忆》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当你是这艘承载了数万生命与人类希望的太空飞船上仅有的一个或几个有意识的个体，在这一片响彻宇宙的寂静与长日当中，所有往日的束缚都丧失了意义，这时，你认为自己的地位之于那些沉睡者有何不同，或者没有区别？何况，人不应该高估自己面对任何可能招致严重后果的简单选项时的心理底线，而空虚与贫乏远比死亡可怕。
深空失忆 Pandorum (2009)
同样是在电影情节中引入“睡船”的非常态解读作为重要情节推动力，《深空失忆》提供了一个更贴近科幻的先锋意义的处理方式；它将深眠的生物后遗症设为反派行为的动机：他是一艘驶往宜居星球的人类殖民船上的当班飞行员，在航行中，舰桥突然接收到一条来自地球的信息，才发现作为母星和指挥中枢的地球已然走向了毁灭。与此同时，他自身也饱受着深眠后遗症的困扰，伴随着失忆，幻觉出现。深空漫游如同在太平洋中裸泳，那些由记忆、文化、社会、责任、法律施加于他的身份认知与准则就是救生绳，而深眠后遗症则解开了这个救生绳，将其推入名为无意识的混沌当中。
这种越界体验导致了非日常、非理性的“真空”状态，如同梦境，让人接近了在现实中支配日常行为模式的幻象－框架（fantasy-framework）。在他的自我认知当中，他不再成为凡人的同类，而通过权利的区分跻身于高一层级的存在——没有他者阻止他对其余的人施加任何行为，而其内心的谴责也被降至最低。年轻的船长副手早已在深眠后遗症的幻觉影响中中杀死了正副船长，掌控了整艘宇宙飞船。于是，在这艘飞船上，他这唯一的清醒者要行使他的特权，剩下的沉睡者则在他的认知当中降格为消遣品。他批量地唤醒沉睡中的船员，将他们赶到仓库,断水断粮，以他们的自相残杀来调剂这漫长的无聊生活。终于，他连这种地狱景象也感到乏味，决定重回休眠舱，打开随机唤醒模式——轻松得如同一场午后小憩。
深空失忆 Pandorum (2009)
虽说这个设定在逻辑上过分简单直接，但却别具启示意义：它抛出了一个对困境的描述，而不试图用既定观念弥补其中秩序的不在场；它呈现了一个可能发生的危机，而不是古旧教条的复述。有趣的是，影片文本呈现的互文性表达了秩序与混乱的二元对立。反派选择沉睡之后，他的事迹却被仓库屠杀的幸存者记录在洞穴壁画上，成为这个飞船封闭空间内的“神话”：神和祂的造物（人的变异体）——加之电影最后揭晓的真相“飞船早已抵达目的地近千年，着陆在深海海底”——这一场人为的灾难已成为飞船内部千年的生态发展中决定性的巧合，如同人类的先祖从深海爬向陆地那样的巧合。飞船中发生的一切是一场失序的进化史，嵌入到这艘飞船承载的诺亚方舟式的任务中。结尾男女主角成功脱出，紧随其后的是由于舱体破裂紧急射出的休眠舱中的人类幸存者（1211/30000），他们就是旧地秩序的继承人，在新的星球上延续人类文明。男主角克服了深眠后遗症，杀死了反派，意味着混沌的消退，秩序重归文明；而变异体们在深海中溺死，象征了这一段失序历史的湮灭。
深空失忆 Pandorum (2009)
科幻题材的大批兴起是现代科学发展的伴生——而科学在数世纪之前却被视作谵妄，是疯人的呢喃——最终曾经的异端邪说经由证实，被纳入到知识的架构中。然而，人自以为掌控了改变自然的力量，但在宇宙空间面前，未知依然如无边黑夜扑面而来；事实之下更是假象，恐惧吞噬灵魂。因而，当观众以男女主角视角看到这个与母星如出一辙的星球时，心中产生的安全感也得到了解释：在这个从初始通向终点的路途，实质上等同一次轮回——文明是一种集体认知，而非理性已伴随黑暗太空的想象的破除而远离，或者至少表象上是如此。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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