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将爷 

从某种意义上说，在武汉，最值得的人间四月天，不是樱花在武大的盛开，不是群鸟在沙洲的飞集，不是烟波在江湖的哀愁，而是汉正街商贾的吵闹叫骂，是早餐店门前蹲着猛咽热干面的快爽，还有江畔湖滨老人儿童的漫步嬉戏。

三月早已到了，四月便不遥远。那时的好花好天，是一场噩梦过后，城市不断打通经脉后复原的健美肌体。只是，现在的武汉，城市在慢慢拭去脸上的厚厚泥巴，准备露出重生后令人心悸的凄美面容。这座伤城里的阳光，仍不足以让人心光亮。城市幽暗地带的哭泣声，虽已渐然消隐，但千门万户的伤逝挽歌离歌，还未来得及唱响。

山川江湖都是无言之物，纵然附会再多的故事，也不会如人间烟火，更能让人拥有朴实的幸福。等到口罩全部摘下以后，人们完成与逝者告别的最后仪式，生者之间可以做一次最为深情的相拥。然后，他们会用脚步和灵魂来重新丈量着这里每一个街角和建筑物，品评着这个城市在疫情中经常撞击耳目的单位主体。

武汉病毒所会将是他们难以绕行的所在。在这座城市风景秀丽的东湖之滨，这家充满神奇和传奇的单位，因为这场疫情被重新发现诡异价值，从此将更加成为这座城市一种神奇的存在。曾几何时，人们笃定认为，这里拥有的中国首个最高等级生物安全实验室——P4实验室，不仅是武汉的荣誉，也是中国的科研荣耀符号，甚至是整个人类对生命健康安全充满期待的注目点。

很多人起初对疫情充满了蔑视和不屑，正是因为P4带给他们绝对的自信和底气。一位江北婆婆在网上大声宣告，“如果武汉搞不定，没人搞得定”。那一刻，P4荣光在她的内心闪耀，绽放的光芒让人们也都觉得病毒元凶选择了一个自取灭亡的绝境。于是，人们都用仰望的目光，满怀敬畏地打量着武汉病毒所的梦幻历史——埃博拉、SARS、天花、炭疽、鼠疫、HIV这些人类最可怕的病毒，在P4的研究里被分解得无以遁形；蛇、鸡、蝙蝠、旱濑、猴子、小白鼠、穿山甲等被关在不锈钢密闭舱室的动物们，经过研究者肢解和编辑，最后肉体被彻底焚烧，用整个生命消亡过程，在为人类的健康安全做牺牲。

1月31日那个深夜，活在新冠病毒苦痛与恐惧中的人们，终于等到他们念兹在兹的神药——双黄连口服液。武汉病毒所不负众望，不负所托，成为这一神药的伟大发现者。那一夜新时代照彻黑暗的科技神光，将这家病毒所推向“旧药新用”的科技巅峰。在央媒加持下，亿万民众迅速冲出了禁锢已久的家门，从子夜到黎明，他们奔突在街头，寻找着每一家可以购买神药的店铺。迅速售罄的口服液，很快被药草替代。没有哪一次的年关美味，像这样用金银花、黄芩、连翘代替八角、桂皮、茴香来做成。这是中药史上最伟大的去库存神话，也让网红主播李佳琦、薇娅低下了傲娇的头颅。

先生曾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梦醒时分，武汉病毒所的这一场营销裂变，演变成为一场基于文字游戏的乌龙。这让很多缺乏先生那种辩证理性思维的人们，把怨怒牵移到武汉病毒所的身上。从年轻俏丽的正厅级所长，到优雅文明的顶级研究员，一段又一段的爱情传奇、仕途奇袭、科学历险被演绎成为江湖不老的传说。由此，恶毒的谣言、污浊的丑闻、权力的游戏以及危险的猜想，也如同病毒一样缠绕着武汉病毒所。那一刻，P4变成了屁事，科研者的风格、风骨和人格在如潮涌动的诋毁中，成为被侮辱和损害的对象。一如人们将居里夫人高贵的形象，矮化成封建社会四姨太的刻薄。

时间的流逝，可以洗涤旧迹，可以治愈伤痛。此时，这座城市最后的方舱医院已关舱，无数远征的白衣战士也开始从沙场回归故乡，人们也开始想象，在战事把结束后，会有怎样的胜利标语和自豪口号。拒绝遗忘才能有更好纪念，懂得反思才是应有的灾难伦理。这场疫情带给这座城市的灾难，是任何数字化手段都不能解释清楚的。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人们，终将在每一个细节中，盘点和审视功与绩、罪与罚。于是，他们在走过华科的时候会为这里的巨星陨落而无比伤怀，在经历武汉市中心医院的时候会为这里的宵小人性而再度愤慨。只是，在路过武汉病毒所的时候，他们又会想些什么呢？

武汉病毒所没有新鲜东西可供报道。在武汉病毒所的官网上，除了几则关于遥言的声明，就只这样的丑陋宣言——“回首过去一个多月的艰辛付出，我们问心无愧！”。官方微信号也鲜有更新，几无原创。至于P4，简直连屁事都没有。不论如何，疫情即将结束，这里又会阳光明媚，绿树成荫，重新散发着无尽的科技光芒。而不远的东湖之滨，沉默已久的红颜，又将挥舞水袖，扭动腰肢，唱起“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耐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