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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与女:最深沉的爱,最激烈的对抗

毛渝川 红星新文化 2024-04-12

想象中的完美母女关系大致就是如此了吧:母亲是慈爱的、圣洁的,女儿是乖巧的、懂事的。


但生活中,长年累月生活在一起,怎么可能没点磕磕绊绊?比如电视剧《烟火人家》中,引起网友热议的李衣锦妈妈(徐帆 饰),私自翻女儿包包、擅自安排女儿相亲、背着女儿帮她辞职、打电话给女儿前男友……让不少网友评论“吓死我了”“我妈也这样”“我经历过这些”。


《烟火人家》这句台词令许多人表示“太熟悉”


心理学家金志允说:母女关系包含的矛盾比任何的关系都要多。


绝大部分女性创作者,都曾在她们的作品中写过让自己矛盾纠结的母亲:诗人普拉斯曾描述,母爱给予了她滋养,但也成为她痛苦的根源,她说:我们得像防范致命疾病一样防着母亲的无私;诺奖得主安妮·埃尔诺,成年后总是怀着对粗俗的母亲既愧疚又耻辱的复杂尴尬感情;诺奖作家爱丽丝·门罗说,“(母亲)才是我费尽周折想要抵达的地方;这么一段漫长文字的旅程,只是要去接近她,触摸她,歌颂她”。但最终,也是为了“摆脱她”。


日剧《妈妈,不当你的女儿可以吗》


母女,是在女性之间,一种混合着脐带相连的爱与敌对、逃离的关系。正如戴锦华所言,“我们的文化中一直缺少一种反省,就是爱的侵犯性。”它站在“歌颂伟大母爱”的传统叙事对立面,在女性议题中,变得隐秘而又难以言说。




聪慧的母亲会让她的女儿窒息



作家蒋方舟讲过这样的一个故事。她说,小时候看童话,生母都是好女人,永远值得被歌颂;继母都是坏女人,而她总是会产生一种疑惑——会不会生母和继母其实是同一个人呢?“母亲可以同时是无私奉献的,同时也对女儿有隐秘的嫉妒;母亲可以是无微不至的,同时也对女儿充满了控制欲。”


17世纪法国贵族、书简作家代表塞维涅夫人,与女儿的关系便是如此。塞维涅夫人将她全部的爱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她留存于世间的书信有上千封,因生动、风趣反映了路易十四时代的社会风貌被称为法国文学瑰宝,但写给女儿的书信就占据了总数的2/3。


电影《塞维涅夫人》


那些对历史关键事件的记录,在塞维涅夫人的眼中,不及女儿的一句问候。她在致女儿格里尼昂伯爵夫人的书信中说:“……我们的事情放在第一位,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只是凑字而已。”


塞维涅夫人将她们的卧室安排成相连的房间,使得女儿必须要穿过母亲的卧室,才能到达自己的房间。母亲的理由是“为女儿的安全着想”,但女儿却时常感到自己被监视。



即使后来与女儿天各一方,塞维涅夫人也时刻关注女儿的一举一动,事事操心,并通过书信“遥控”女儿,提出“为你好”的建议——更换奶娘,子女教育,甚至标注某封信需要女儿、女婿两人“夫妻共读”。


女儿陪同丈夫视察民情,塞维涅夫人就给当地友人写信,要朋友帮忙给自己女儿安排最舒适的床铺,甚至备轿迎候;塞维涅夫人发现某处温泉体验不错,便写信告诉女儿自己“花了二十皮斯托尔特地为您租了一间房”“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以此试图说服女儿一同前来;听说女儿怀孕期间生病,塞维涅夫人写信告诉她,自己准备抛下一切手头事务前去探望,她说:“一下跑出三百里。这样的距离很好,要穿越整个法国去看你,这样的壮举才配得上我对你的感情。


这样沉重的爱,让女儿不断地想要逃离;但反过来,女儿的“逃逸”又进一步刺激塞维涅夫人近乎病态的占有欲与控制欲。


日剧《妈妈,不当你的女儿可以吗》


1696年初,由于牵挂女儿的病情,塞维涅夫人经常半夜起床观察女儿是否睡得安稳,结果自己却因为劳累过度染病,数月后病逝。人生最后的时光,塞维涅夫人在信中深情无不遗憾地写道:“我从未想过要摆脱这种深情。孩子,如果你以后把我当作朋友,我们的关系就会非常融洽。”


塞维涅夫人这样的母亲并不是个例,在文艺作品中,也有很多“控制欲妈妈角色”。她们适应不了原本与自己处于“共生关系”的小婴儿,成长为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成年女性,“在妈妈心中,你永远是个孩子”成为日常生活中看似宠溺的“爱的表达”。


影视剧《三悦有了新工作》


在日剧《妈妈,不当你的女儿可以吗》中,作为成年人的美月,凡事都要听从母亲的安排,但是母亲不知道,在长时间的不平等关系中,美月的心理和身体健康已经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头上甚至长了一块斑秃。《瞬息全宇宙》里的妈妈伊芙琳,给予了女儿全部的爱,最后却要穿梭于各个时空,才能达成与女儿的和解。


《始于极限》,铃木凉美和上野千鹤子的书信对谈


“聪慧的母亲会让她的女儿窒息。”在铃木凉美向上野千鹤子倾诉自己怪异的母女关系时,后者说,自己从中感受到了拥有聪慧母亲的女儿是多么不幸。“聪慧,意味着‘妈妈了解你的全部’。于是孩子失去了喘息的空间,暴露在透明的视野中,无路可逃,无处可躲。”


而上野千鹤子认为,孩子长大成人,恰恰应该是“内心怀揣了父母不了解的阴暗面”。




母女关系重重矛盾的症结 



在《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中,日本漫画家田房永子将母女问题,从家庭中的代际关系,扩展到更大的层面。她说,“个人对母亲的怨恨和疗愈必须自己解决,但是在此之外,如果不去剖析、理解时代背景和社会结构,就无法打断从母亲传向女儿的暴力和干涉的连锁。”


田房永子的漫画,摘自《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


母亲与父亲不同,在社会压力下,大部分女性都需要拥有双重身份——既需要扮演“有一门谋生手艺”的社会角色,又得拥有“要结婚生子”的家庭角色。她们需要有工作,从而试图实现自我价值;但这份工作又不能丢弃半分育儿的责任,不然为何但凡职场出色的女性,总是会被质问“你是如何平衡事业与家庭?”



在书中,田房永子与上野千鹤子有一段对话,体现出女性在扮演“母亲”这个角色中的双重枷锁:


上野:你母亲对你有什么指望?


田房:从我上小学的时候,她就一个劲地说:“要学会一门手艺。”……很多女性从小就被母亲教育“要学会一门手艺”“要有无论到了哪儿都能派上用场的能力”“要考证”。


田房:同时还总说“要结婚”“要生小孩”,当女儿的听了会觉得左右为难。


上野:对啊,成了双重负担。


田房:……母亲整天对我说“要学会一门手艺”“结婚生孩子不用学也会,一定要做”。


正因为母亲经历了这样的女性困局,当她的下一代仍然是同为女性的女儿时,母亲便免不得为自己的女儿担忧和考虑。她们试图用自身经验,为女儿即将面临的类似困难准备好生存竞争的条件。这也是母女关系之所以区别于母子关系的重要原因。


电视剧《小欢喜》


瑞典心理学家纳坦·P·F·凯勒曼 (Natan P. F. Kellerman)提出的“创伤的代际传递”可以解释这种母女关系。因为母亲在成长过程中很容易受到各种不公平待遇,她们很可能在成为母亲之后,无意识地让自己的女儿遭受同样的经历。她们一方面追求完美,对孩子高标准高要求,让她成为更优秀的人;另一方面又不断贬低孩子,以此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比如在米歇尔·佐纳关于母亲的回忆录《妈妈走后》中,提到的曾让她备受伤害的场景:幼年的她爬树蹭破了肚皮,在地上哇哇大哭。然而母亲并未前来安慰浑身污泥与血迹的她,而是站在旁边大声呵斥,“那样子就像是我故意损坏了她的财产”。



如果女儿超出“控制”的优秀呢?


上野千鹤子的母亲的答案是:“那还不是因为我教得好。”


若说这个回答让人为妈妈的“自圆其说”忍俊不禁,诺奖得主安妮·埃尔诺的阶层跨越,在母女关系里可能更加尴尬。


在《一个女人的故事》中,埃尔诺的母亲一方面把所有阶层上升的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另一方面又渴望跟上女儿的脚步,她每天晚上让埃尔诺给她讲述学校的事情,努力而刻意地使用女儿在学校里会用到的高级词汇,即使并没有那么合适。



然而,对于她的母亲而言,越是让女儿过上自己向往的生活,女儿就越是变得让人厌恶——像她年轻时看不上的那些富人和曾俯视过她的另一个阶层的人。即使晚年搬去与埃尔诺同住,也感到十分不舒服,她的身体本能告诉她,女儿已经在不属于她的世界。


到最后,母亲离开埃尔诺,在另一个城市租了一间单身公寓生活。当她离开埃尔诺后,她会独自陷入对女儿的思念中,渴望与女儿一起生活;但当她和女儿坐在一起,两人只能进行尴尬的不咸不淡的对话。直到她的母亲去世,都在被一个问题所困扰——“我的女儿到底有没有得到幸福?”




解决母女关系的“钥匙”



上野千鹤子在《始于极限》中提到,“女儿是母亲最激烈的批判者。”但同时,同为女性的女儿也深知,赋予自己人生中得到的第一份爱意的母亲,既是压迫者,同时也是牺牲者,她们能够在对母亲的不满中,切身体会到她的不易与委屈。


电视剧《小欢喜》


金志允举过这样一个例子:如果一个好朋友事先没有通知就跑到你的家里,做了你最不爱喝的清酱汤,还坐在你对面强迫你必须喝完。当你表示拒绝,她会说:“我比你更知道你的身体!就听我的,别废话,吃吧!”然后,她又说,“要是剩下一勺,明天我都会继续给你做清酱汤喝的。”


如果你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你肯定会觉得她很可怕;但如果这个人是妈妈,谴责的话便说不出口,因为你知道她爱你,母亲的爱从来都被认为是强烈的、无私的。


影视剧《烟火人家》


埃尔诺同样也在远离母亲的城市里,逐渐产生愧疚:“母亲每天从早到晚卖土豆和牛奶,就是为了让我能够坐在阶梯教室里听老师讲柏拉图。”母亲离世后,埃尔诺写道,“我失去了与我所来自的世界的最后一根纽带。”


米歇尔·佐纳提出放弃上大学投身音乐事业时,曾和母亲打了一架。母亲用全身力量把她压倒在地上说:“生了你以后,我为你打过一次胎,就是为了你这么一个糟糕的小孩!”但是,很显然,母亲的那次堕胎与米歇尔其实并无直接关系。米歇尔知道,这种告诉孩子“都是你的错”的责怪方式,隐含着母亲的真实意图:“她这么说只是为了伤害我,正如我无数次伤害她一样。”


米歇尔在母亲走后,也经历了类似的长线式、滞后式的心碎。她经常逛超市时落泪。因为那里有妈妈才分得清的食材和调料,妈妈才掌握的料理秘方,妈妈才执着的饮食偏好,这些连同妈妈的爱与严苛,都永远地离开了。


影视剧《张卫国的夏天》


在上野千鹤子看来,解决母女关系,除了这样的逃避之外,其实还有“深入”地与母亲交流。直到现在,上野依然很遗憾,自己在年轻的时候选择了逃离家庭的方式躲避母女关系问题,等到40岁时,却突然发现母亲已经因为患病成为了弱势,错过了与状态最好的母亲哪怕激烈地交换双方意见的时机,“要是一开始坚持对峙,说不定我们就会走出母女关系,成为忘年交,听她讲讲‘我年轻那时’的故事呢。结果到了最后,我们还是没有成为那种关系。”


在她期盼的那种亲子关系中,母亲耿直的爱意不是枷锁,而是“能够给予孩子的最大的礼物”:


“常有母亲对即将离巢的儿女说:‘妈妈相信你。’但这不是理解。因为前面还有半句话——‘虽然我搞不懂’。‘虽然我搞不懂,但妈妈相信你,因为那是你想做的事。’这不是理解,而是相信。这种相信的基础是爱。”





撰文丨 毛渝川      编辑毛渝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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