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龙70岁：能老，是件幸运的事
成龙也会老？
今年3月，他在四川出席商业活动时须发皆白，照片带着话题冲上热搜。这个热搜包含的情绪是：银幕上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成龙，就老了？
直到今天，也就是4月7日，在他70岁生日这天，他才做了解释，“那是目前我正拍摄的电影，需要白发和白胡子的造型”。
今年3月，成龙因“老了”冲上热搜
从1962年以艺名“元楼”在电影《横扫江南七霸天》亮相以来，成龙已经拍摄过两百多部电影，也成为第一个拿到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华人。他至今仍然在拍新片，在今年将上映的大片《传说》中，AI技术会再现一个年轻时的成龙。
香港电影巅峰期的“双周一成”，统统出身草根。比成龙小一岁的周润发十七岁就为帮补家计而辍学，当过擦鞋工和搬运工；周星驰则出生于九龙的贫民区，在单亲家庭中长大。至于成龙倒是生在维多利亚山顶的富人公馆里，但成龙的父母并不是公馆的主人，而是厨子和帮佣。因为无钱支付剖腹产手术费，本名陈港生的成龙差一点就被做手术的医生带走领养。
小时候邻居问他：长大后要做什么？陈港生答：我想做飞人，“就是飞得很高的那种飞。”
父母本来希望能通过读书学习给他一双翅膀，但陈港生实在不是读书的料，由于脾性顽劣调皮打架，一年级就留级。于是1960年，父母把他送进了位于九龙尖沙咀美丽都大厦的中国戏剧学院，师从于占元学习京剧，签了十年合同。得名元楼的陈港生，跟所有的男生一起打地铺、吃被泡发霉了的米、挨师父的打，“房间的地毯多年来从未换过，大家吃饭睡觉起夜撒尿发噩梦都在那里，上面有各种脏东西，比如剩菜、剩饭、师父的痰……”多年后，陈凯歌《霸王别姬》一度考虑由成龙出演段小楼一角，就是考虑到他的亲身经历如出一辙。
青涩的成龙
临近毕业前，由于电影业的时兴，学徒们已经在片场打零工。每人每日65元的酬劳，师父拿走60元，自己只得5元。成龙当时相中了一条45元的牛仔裤，足足存了半年的钱才买下来，每天珍惜得不行。后来经过跟师父协商，自己能留下30元了，成龙欣喜若狂。
17岁满师出校门，成龙把大师兄洪金宝的“元龙”拿来作自己的艺名，开始从最底层的片场武行做起，常常演死尸。某次在片场，两个大侠在雨中对打，背景是一群满身插刀的死尸横七竖八倒一地。由于天冷加泡在水里，很多人都没法坚持屏气，结果一地的刀都在上下抖，导演气得大骂。而陈元龙因为“死得最认真”被导演看中，多年后在客串周星驰的《喜剧之王》时，他完整还原了当年的经历。
武行接近于电影制作鄙视链的底层，成龙那时只想做上稳定的武行。他为梁小龙的叔叔梁少松干活，又卖力地帮徐小明的哥哥徐二牛擦车，只求这些武术指导们能给年轻人陈元龙一份工。他的初恋情人的父亲坚决反对两人往来，“一个武行，不会有出息的。你不要碰我的女儿。”
1971年，在李小龙的《精武门》和《龙争虎斗》里都有陈元龙的身影，前者是当替身被踢出窗外，后者是被李小龙抓着头发打。做稳了武行的成龙，开始努力成为武术指导，薪水会高很多。这时开始碰到了许多籍籍无名的新人导演，比如吴宇森1973年的处女座《过客》，就是陈元龙和元奎共同担任武指。
为李小龙跑龙套的成龙
但这一年李小龙猝亡后，功夫片一度滑坡明显，武行开始失业。1974年，陈元龙出演李翰祥导演的风月片《金瓶双艳》，但男主没他的份，他只能演插科打诨的郓哥。1975年影星秦祥林结婚，主办方找了一拨武行在婚宴上当保镖，其中就有陈元龙。即便什么活都干，还是生活艰难，陈元龙一度远走澳洲，白天在工地上和水泥当泥瓦工，晚上再去餐厅打第二份工，这样差不多月入1000美金。
1976年，经纪人陈自强打电话给陈元龙，邀请他出演大导演罗维新片《新精武门》当男主角，但月薪和每部电影的片酬都只有3000港币，折合400美金。犹豫了几秒，陈元龙决定返港，作家潘柳黛为他选定了新的艺名“成龙”。
结果《新精武门》票房一塌糊涂，配音演员坐在一起议论，“为什么要找这个人？还成龙呢，成虫吧！大鼻子小眼睛的，怎么会红啊？浪费钱！”一旁偷听的成龙边听边流泪。
作为无人待见的菜鸟，成龙哭的时候还多。1977年罗维带他跟古龙吃饭，当时古龙小说拍一部火一部。新人成龙给古龙敬酒，一整杯白兰地陪着笑一饮而尽，结果古龙看他一眼，对罗维说：
“我的剧本不是写给他的，我的剧本都是给岳华、罗烈的。大鼻子，小眼睛，他演不了我的戏。”
虽然是实话，但也实在难听，成龙当时就满眼含泪，但只能在心里拼命告诫自己：忍住，不能哭。然后又倒一杯烈酒一饮而尽，撑不住了再去厕所里吐，边吐边嚎啕大哭。作陪的姜大卫一直在一边安慰他，成龙因此终生记得他的好。
即便如此，古龙还是把《剑花烟雨江南》的拍摄权50万卖给了罗维，但指名要当红女星来跟成龙配戏，不然不好卖。
《剑花烟雨江南》里的成龙扮相
罗维找到当红女星张玲谈意向，张玲当着成龙的面直接说，“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大鼻子小眼睛的。你们还是找其他人来配吧。”眼泪又开始在成龙的眼里打转，即便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脸上还是要赔笑。最后徐枫同意出演，成龙自然感激涕零，但票房依然一塌糊涂。返港后拍到第七部，成龙给自己挣来的是“票房毒药”的名号。
然后突然就时来运转了。1978年吴思远向罗维借成龙拍《蛇形刁手》，同门大师兄袁和平第一次从武指升任导演，点名要成龙来拍，结果硬碰硬的真功夫加诙谐幽默的动作设计大获成功，票房二百七十多万。同年同样走功夫喜剧的《醉拳》再度火爆，打破韩国影史纪录的同时，成龙也因喜剧功夫片而否极泰来。1979年，他首任导演的《笑拳怪招》再度成功，相比之前每一部几十万港币的票房，成龙电影的票房开始以百万计。
《醉拳》剧照
然后嘉禾的老板何冠昌就找到成龙，给了他一张支票。成龙开心地找陈自强说，何老板给了我一张10万的支票，陈自强拿过来一看，说你傻啊，这是100万。跟着何冠昌又找到他，说这100万只是定金，你一部片的片酬是200万。
成龙不敢相信，前一天还是3000元的片酬，怎么会变成200万的？就算这时已成当红小生的秦祥林，一部片的片酬最高也只拿过10万。成龙找他商量，秦祥林说，你今晚想一想自己这辈子挣多少钱就够了，明天再告诉我。
一夜没睡的成龙，第二天告诉秦祥林：我这辈子有500万就够了。秦祥林也痛快，直接跟成龙一起去跟何冠昌见面，把片酬谈到了240万。
然后邵逸夫又让方逸华开着劳斯莱斯，把成龙接到半岛酒店餐厅，说嘉禾给你240万，我给你300万。当初邵氏没有要李小龙，结果李小龙跟嘉禾签约后爆红。成龙声名鹊起后，邵氏说我们已经错过了一条龙，不能错过第二条；嘉禾说我们已经有过一条龙，现在还想要第二条。
成名后的成龙和邓丽君
嘉禾得知后出价升到350万，邵逸夫跟着加到400万。嘉禾再跟到480万，邵氏又开到500万。成龙一辈子想要挣到的身家，变成了拍一部电影的事。十多年后的1993年，张国荣能拿到的最高片酬也是500万。
最终成龙选择与嘉禾签约，并由此以Jackie Chan作为英文名。一夜暴富的成龙，在名表店里一口气买下七块钻石最多的、价格最贵的表，每天换一只戴。这种翻身的喜悦和痛快，王思聪们永远无法体会。
之所以最终选择嘉禾，成龙后来回忆，是因为何冠昌对他说：“我认为目前的电影还远远没有开发出你的潜力，我希望能够帮你找到并确立属于你自己的风格……找到真正属于成龙的风格。”
成龙的风格？成龙那时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只知道不是什么：不是李小龙电影一拳一倒地场景的延续，也不是《醉拳》式的怪师父懒徒弟套路，也不是练功场面的陈述。1980年，他导演、编剧、主演、动作指导一肩挑的《师弟出马》，成为成龙第一部票房过千万的电影。
1982年，在同样一肩挑的《龙少爷》里，成龙收获了他电影的签名式风格之一：环境式动作场景。不像李小龙那样在空荡荡的武馆或空地，成龙式功夫总是在各种不同的环境里呈现。各种椅子、桌子、家具、工具……统统是功夫的表演媒介。
这种风格贯穿成龙之后的一系列电影，在《奇迹》里是货仓、麻绳、滑轮和滚轴，《红番区》里是沙发、冰箱、瓶子、购物车，《一个好人》里是水桶、电锯和梯子，《十二生肖》里是茶几、雨伞、话筒和相框……以致于如今地球人都知道，“没有人能在家具城里战胜成龙。”
《龙少爷》之后，成龙又是一部一肩挑的《海上剿匪记》。这部借鉴《智取威虎山》情节的影片，发行上映时改名为《A计划》。片中的街巷自行车追逐打斗一节，是成龙“环境式动作场景”风格淋漓尽致的体现。但更有里程碑意义的，则是从钟楼15米高处坠下的情节。经过反复讨论，确认这个镜头无法用剪辑的方式完成，只能真人实拍。
从放手到落地，中间只有两层布蓬作阻隔。剧组做了一个跟成龙同样重量的沙袋扔下去，结果沙袋被摔破沙粒四溅，所有人都有点蒙。成家班的武指火星自告奋勇试摔了一次，结果躺在病床上两三天都动不了。
成龙每天都在算：就凭那一小块布蓬，摔前一点断头，摔后一点断腿。第一次试拍，他身体都挂出去了，临时放弃；第二次试拍，还是不行。上去又下来，下来又上去，整整6天没有拍一个镜头，反正成龙是导演，他说了算。
到第7天，路过的洪金宝看不下去了，大骂“你到底拍不拍！”成龙才心一横：这场你帮我做导演！
洪金宝一喊“Action”，四部摄影机同时开动。成龙抓着大钟的指针把自己甩出去，直到抓不住了才松手作自由落体运动。
这一幕并非表演
落地时折了脖子，但幸好没断。冰敷了一会儿，成龙说要重拍，洪金宝和元彪都以为他脑袋摔坏了。成龙说，这个镜头只有4秒，冲击力不够，他希望在电影里有10秒，所以要再来一次。
第二次跟第一次一样，抓不住了摔下来，落地一瞬间脑袋完全摔蒙了。元彪赶快过来在耳边说：“快站起来！快讲对白！不然就白摔了！”尚有意识的成龙挣扎起来，叽里咕噜不知所云几句，镜头终于完成。
至此，成龙找到了他电影中唯他独有、不可复制的标签式风格：不用替身，亲身表演极度危险的特技动作。成龙之前之后的功夫明星中，李小龙的实战功夫首屈一指、李连杰的武打动作舒展潇洒无人能比、甄子丹将电影中的功夫进化到综合格斗MMA……但成龙能做的那些极限动作，这些功夫明星没有一个能做得出来。其实虽然以“Chinese Kungfu”享誉世界，但成龙电影称为动作片更合适，而《A计划》堪称开山之作。
既然以动作为最大卖点，也就意味着必须以动作来铺陈剧情，这意味着冒那些普通影片不需要冒的险。在《警察故事2》里，成龙要去街对面的大厦救张曼玉，但有坏人的车堵在门口。简单来拍，成龙冲过马路一顿拳脚把坏人打晕即可，但这样就不是成龙电影，观众不会买账。
成龙的警察形象深入人心
于是成龙最终是从二楼跳到货柜车上，在上面尽全力躲过好几个店铺招牌，然后躲过疾驰而过的一辆大巴车，最终撞破玻璃跳进大厦里。即便成龙最终行云流水地把一整套动作做到完美，没有在高速移动的车顶上从二楼的高度不慎坠地，也在跳进大厦时把头脸撕得皮开肉绽。
这样的类似动作，在成龙电影里只算小花絮。1985年《警察故事》，成龙只用一把雨伞吊在飞速开行的大巴上晃来晃去，剧尾更是从30米高的彩灯立柱上凭一双手滑落到地面；1986年拍《龙兄虎弟》，高空坠地头碰在石头上导致开颅手术，差点丧命；1992年《警察故事3》，成龙吊在直升机绳梯末端飞越整个吉隆坡；1996年《简单任务》，在零下15度的冰湖里泡着；1999年《我是谁》，从高度70米的鹿特丹大楼21层顶层斜面往下跳……
《我是谁》的这一跳，被吉尼斯纪录认定为最危险的特技动作
这些动作，号称国际动作巨星的史泰龙和施瓦辛格都不会去做，近年来最接近成龙风格的，倒是以偶像风格著称的汤姆克鲁斯。成龙第一次见斯皮尔伯格，问他怎么把侏罗纪的恐龙做得那么逼真，得到的回答是不停按各种按钮就行，“Button， Button， Button”。而被反问到那么多危险动作又是怎么做到的时候，成龙回答“Rolling，Action，Jump，Cut，Hospital.（开机，开拍，跳，咔，医院）”
从《A计划》开始，成龙电影的片尾就是各种失败动作的花絮汇集，每一个看上去就知道有多痛。早在上世纪末，成龙就已经在拍一些动作场面时感到力不从心，也开始着手转型。虽然他仍然尽力呈现各种高难动作，但他作为电影演员的巅峰，永远留在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些电影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演员，能像成龙一样将人类的力量、速度、敏捷、反应和身体综合技能，在一部接一部的电影里不断突破极限，又不以血腥暴力场面为核心卖点。
2016年，成龙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汤姆汉克斯在致辞中表示，“我们欣喜地看见了成龙脑洞无边的创造力、他在动作表演上所展现的伟大天赋、以及他对这份事业的奉献精神。”而成龙则在获奖感言中表示，“从业56年，拍了两百多部电影，摔断了好多根骨头，终于我也拥有了这座小金人。”
领奖时，成龙一身唐装
成龙曾十次被提名香港金像奖最佳男主角，虽然从未获奖，但“一年一影帝，百年一成龙”的说法，似乎也并不为过。作为港片巅峰时期的代表，成龙拿不拿最佳男主角，他的业界地位都不会变。
各花入各人眼，有人喜欢就有人不喜欢。在王朔眼里，成龙电影是与金庸小说并列的“四大俗”之一。抛开电影，成龙的私生活也往往成为谈资及遭人诟病，而私生女吴卓林事件、儿子房祖名吸毒都让他相当狼狈。
2018年，在成龙自传《还没长大就老了》的英文版《Never Grow Up》中，他坦陈了年轻时赌博、嫖妓及出轨的黑历史，因而引起一片哗然，对此成龙曾在受访时回应，“我怕，我就不会去说。”
“我不用去解释任何事情的，今天我做任何事情，我的目的就是教人向上，不要犯我曾经的错误。我不去研究人家怎么批判我。我每天睡觉睡得着。反而是有些批判我的，出于自私的目的去批判，他睡不着。”
英文版自传封面
回应得未必无可指摘，却也不乏理直气壮。毋庸置疑，从草根武行逆袭为国际巨星的成龙，肯定不是道德洁癖者眼中的圣人。成龙自己说过，“成名后女人都不用追的，像蝴蝶一样围过来，赶都赶不走……”
从无人待见到人人口中的“大哥”，出身底层的成龙深知小人物的艰辛，知道要“把人当人”。成龙身上每一寸都受过伤，这是他付出的代价。光鲜亮丽左拥右抱人人都看得见，半夜痛得睡不着却只有自己清楚。成龙曾经后悔，说遗憾这辈子没有好好读书，“相信现在可能会更好吧，也不会去犯很多的错误”。可人人都知道，要是当初陈港生是读书的料，世上根本不会有成龙。
电影不仅仅只有小众品位的艺术片，也有大众口味的娱乐片。成龙是华人影星中，迄今为止继李小龙之后真正的国际巨星。动作场面是世界范围内的通用语言，1995年他的《红番区》拿下创纪录的3200万美元票房，后来的《尖峰时刻》等一系列电影的成功，让他在西方观众中也家喻户晓。上世纪最后十年，俄罗斯人对中国电影的印象只有成龙的动作片。而从迈克尔杰克逊到奥巴马、从布莱尔到贝克汉姆，众多欧美名流均是成龙的粉丝。Jackie Chan在世界范围内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基本无第二人能及。原因也很简单：那些动作，只有他能做——他居然没有死，也算运气。
2023年9月，成龙出席四川成都的金熊猫电视艺术节（图据 视觉中国）
令众生着迷的爽文式人生，成龙的确拥有。他是幸运的，他和香港电影的黄金年代互相成就，后人再拼命也不得不望而却步。如今动作片已显得过气，而七十岁的成龙也无法再像当年一样无所不能。但成龙一直在拍电影、一直在为动作电影和动作指导争取地位、一直还在做年轻时做的事。
正如他在自己70岁生日这天说的：“能老，是一件幸运的事。尤其我们拍动作电影的人，更知道这份幸运有多么难得……入行六十二年，到今天还在继续拍电影，值得好好珍惜。”
成龙在七十岁生日当天微博晒出的年轻自己
当然，技术日新月异，《传说》中用AI技术还原的成龙只有二十七岁，在那个年龄，他从钟楼高处落下。这一摔电影里是摔到地面，生活里却是人生巅峰。
文丨 C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