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美影厂厂长速达：中国学派动画的复兴方法论｜EW问答
本文为东西动漫研究组根据与速达访谈梳理。
关键词：美影厂|动画|上影集团|中国学派
撰文
EW SP|赤豆粽.XIA
1980年播出的木偶动画《阿凡提的故事》，在2018年被改编成三维动画电影《阿凡提之奇缘历险》，并取得了超过7600万的累计票房，这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美影厂”）历史上获得的最好票房成绩。
提起美影厂，人们想到的是《大闹天宫》、《天书奇谭》、《小蝌蚪找妈妈》、水墨和剪纸动画这些曾经在中国乃至世界动画艺术史留名的经典作品。但与此同时，新时代下日本和美国在动画领域取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把控了当今动画产业发展的方向。
换言之，对美影厂来说，最宝贵也最具竞争力的财富是经年沉淀下的代表中国动画艺术造诣的作品、形象和创作经验，以及一代代艺术家靠作品打磨的“美影厂”这块金字招牌。而挑战则是，从客观条件来看，美影厂面临着创作人才的断层与难以培养、艺术动画与商业电影难以兼容、经典故事和美术风格如何吸引新一代观众、创新与经典传承如何平衡兼顾等诸多问题。
今年是美影厂诞生61周年，近年来美影厂一直在探索复兴动画“中国学派”，而《阿凡提之奇缘历险》等作品上映后的表现让美影厂更坚定了在未来不断探索创新的方向。
实际上，这部动画电影背后，是母公司上影集团一以贯之地将美影厂作为极具价值的品牌，以“上影力量”推动其全产业链延伸。同时，这也是美影厂新的领导层开始规划与实践新的复兴思路。
近期，我们和动画导演出身的美影厂厂长速达，围绕经典传承与文艺复兴进行了一场深入对话。目前美影厂已经制定了一系列规划，包括经典和原创IP并行，努力复兴经典IP，逐步形成由美影厂主导开发的全产业链闭环模式。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厂长速达
速达与美影厂颇具渊源，在去北京电影学院学习动画之前，就跟随负责《魔方大厦》美术设计的父亲，南京著名装帧设计家速泰熙前往美影厂参观，而大学期间的老师也来自美影厂，因而从小对美影厂就心存崇敬。在她看来，随着时代的变化，美影有消沉期，但在历史长河中沉淀了大量代表中国动画艺术的经典作品和大师，自己更有责任和义务在美影的复兴中发挥力量。
接下去，我们可以看到美影厂在动画番剧、动画电影、改编真人影视、线下衍生等多方面的成果，其中不少项目，对于这家61年的制片厂来说，还是首次尝试。在美影厂的历史上，也正是创新驱动了一批经典作品的诞生，而在复兴的新阶段，“不重复自己，不模仿别人”的创新精神也依旧是推动这家美术制片厂前进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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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规划与目标
1、实现美影厂为主导的完整产业链
借由近两年《阿凡提之奇缘历险》等一系列作品的实践经验，美影厂已经进一步明确了复兴计划的方向，要构建多元的创作模块，实现多片种发展，未来将持续推出运用新技术的CG动画、二维动画和传承传统美术水墨、剪纸、定格动画作品。
为了实现这一长远目标，美影厂制定了分阶段的规划，其中中期规划除了持续打造头部项目，最核心的想法是建立以美影厂为主导、主控的完整产业链。以往，美影厂更多关注内容生产，但现在在推动生产的过程中，将全面融合制片管理、技术革新、品牌宣传与营销等多方面，形成一个打通生产、营销的闭环管理模式。
尽管美影厂有别于一般商业动画公司，不纯粹以追求商业利益最大化为目标，但在当下的市场环境与国企改制的背景下，美影厂背负了电影票房和营收的压力，也不会仅仅为了创作经典而把经营完全搁置在一边。
如今的美影厂在前期创作方面经验丰富，但此前在项目的中期制作方面走向薄弱，以往一般依靠寻求外部合作来弥补，而现在的重点则是要建立自己的队伍，吸引前期、中期和后期的制作人才，能够完全把控、自主开发重点项目。
对于外部合作依然持开放态度，例如此前宣布的《葫芦兄弟》和《天书奇谭》真人版开发计划。但合作的标准，首先要对IP有热情和热爱，从业经历中有过相关的成功经验。不过总体上仍然以启用美影厂内部人才为主。
2、新老IP交互开发
目前，美影厂采取了以复兴经典为主，新老IP并行开发的思路，针对不同题材和表现形式的作品制定不同的开发策略。
例如经典青春音乐题材IP《我为歌狂》适合以影剧综联动的深度开发模式来实现IP价值最大化，综艺、网剧、舞台剧、电影同步开发，根据不同内容产品的制作规律，动画剧集先行，真人剧集接档，再配合电影上映。而《天书奇谭》因为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动画本身难以复制，且不宜对艺术形象加工改动，所以目前只选择了真人电影的改编方向。
此外，美影厂对旗下所有经典形象进行了梳理，并尝试将新老IP交互，对一些经典形象进行两极式改编。例如孙悟空，一方面将孙悟空Q版化，推出《大耳朵图图之图图与Q悟空》动画系列片、动画电影，让Q版孙悟空的形象进入到大耳朵图图的世界。另一方面，将孙悟空与现代艺术融合，推出CG动画电影《孙悟空之火焰山》，在保留孙悟空面部桃心特征的基础上，加入现代化的设计元素。
同时，美影厂也将推出水墨动画《斑羚飞渡》，以及结合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的二维手绘动画电影《神奇少年桑桑之奥当女孩》等全新IP。
美影厂还提出了“美影大乐园”这一长线的计划，将推出《Mein Family Daily》的3D动画泡面番和动画电影。第一季会选择旗下七、八个经典形象并Q版化，放在一部动画片里，并设定一个新的情境，让这些角色发生各种故事。如果这一尝试成功，未来还考虑继续推出贺岁片、院线电影等。
速达表示：“第一季的主角包括《黑猫警长》里面的达达警官、《哪吒闹海》里面的哪吒，《天书奇谭》里的蛋生以及《雪孩子》，以后每一季都可能加入新的角色。我们会按照不同的维度去做不同的品牌矩阵，方向特别广，比如《黑猫警长》和《葫芦娃》，既可以单独成为一部电影，做成美影英雄系列，也可以把他们全部集合在一部电影里。”
3、品牌规划与衍生品
在美影厂未来的规划中，品牌营销与衍生品开发也是重要的环节，为此，美影厂进行了调整部门架构、梳理IP资源、制定细分策略等一系列举措。
首先，美影厂对消费人群进行了细分，并对旗下IP进行分析与归类。在美影厂的历史上，有一段时期的作品针对人群比较集中在儿童，因而开发的产品也主要面向儿童市场。
不过，目前中国市场越来越细分，一线城市与二三线城市、中国各地区人群受教育程度不同，消费习惯和需求也不同，而美影厂可供开发的IP还有很多，希望针对不同年龄段细分人群设计不同的周边产品。
据了解，美影厂目前正在研究大英博物馆、故宫的文创开发，这些文创产品更加针对成年人，在设计上更具现代感、更简洁或复古。美影厂也计划将诸如《大闹天宫》、《哪吒闹海》等古典艺术动画的元素提炼出来进行二次设计。
其次，在2016猴年新年，美影厂和肯德基合作推出了一套四个的Q版孙悟空玩具，总共制作了278万套，在一周内销售一空。这让美影厂意识到围绕热点推出配套产品的价值。
例如猴年可以围绕孙悟空进行长线开发，此次《阿凡提之奇缘历险》上映，阿凡提的小毛驴就受到粉丝欢迎，明年《天书奇谭》上映，美影厂也计划推出限量版的狐狸套娃周边。
除了产品层面的开发，美影厂还准备在原有市场营销部的基础上，成立一个“品牌发展”部门，在更高层面上推广整个美影厂的品牌。也就是说，除了丰富的动画形象，还希望将美影厂的艺术家、整个厂牌都进行品牌化营销，二次开发出新的产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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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承与创新如何并行
1、动画风格
《阿凡提之奇缘历险》以三维动画替代了原有的木偶动画风格，这是从技术、生产成本与周期、商业化等角度考量后的决定。
木偶动画的前期准备和后期拍摄耗时非常漫长，1980年的《阿凡提的故事》由短剧集组成，而现在一部院线电影至少要90分钟，时间成本过高。
而采用三维动画替代还有几方面优势：首先，三维动画可以最大程度保留偶动画的特色，比如木偶角色身上的木纹等，这是二维动画无法还原的；其次，三维动画在表演和表情的丰富度上远胜原有的偶动画。这也导致一些儿童观众在看完新版《阿凡提》后，反而更接受现在三维动画的表现。
不过，这不代表美影厂以后就不再制作木偶动画。事实上，木偶动画、水墨动画、剪纸动画都是中国学派的代表风格，也是需要美影厂传承的经典艺术。据了解，美影厂正在制作由水墨动画发明者之一段孝萱任艺术顾问的水墨动画《斑羚飞渡》。
速达表示：“等我们的技术更加成熟，动画制作人员和创作人员更加庞大后，我们也会继续去做偶动画这类定格动画产品。现在的技术也能帮助我们更好地制作偶动画，比如以前偶的表情都是手工制作，费时又麻烦，现在可以用3D打印技术，一次就能打印好几十个表情。而且偶动画以前也给人一种不稳定的感觉，通过与二维、三维技术的融合，现在可以保证它的拍摄更有实拍片的感觉，同时保留偶动画的特质。”
2、人才问题
水墨动画、剪纸动画新作都在美影厂未来的发展规划中，但当下最迫切的问题是此前参与这类动画作品的技术人员和创作人员已经到了退休年龄，需要寻找继承衣钵的年轻人才。
在速达看来，老一辈动画人从基层到独立执导一部作品需要十几年，当下学习动画的年轻人，如果去游戏公司，不用花太多的力气就能获得较高收入。美影厂希望改善这种情况，在一定程度上提高待遇，去寻找真正热爱动画艺术的人，通过内部提拔和外部选拔的方式，给新人更多机会，从制作短片和辅助长片导演入手，加快年轻人才达到独立执导作品的时间。
此外，美影厂很好地保留了以往的艺术档案，未来还将进一步扩充资料室和档案室，以供创作人员研究，去了解美影厂历史上的影片是怎么创作的，创作背景是什么，如何表现中国动画学派。
美影厂还成立了艺术委员会来保障创作与传承，艺术委员会由美影厂历史上的老艺术家和现职的导演和业内知名动画艺术家组成，目前大约有三四十人。
3、故事创新
美影厂的诸多经典IP，当下的改编需要适应这个时代的审美和需求。以《阿凡提之奇缘历险》为例，美影厂在整个造型和场景风格上面都做了较大改动，因为现在的观众已经习惯了好莱坞电影的特效与大场面，包括视觉和音效在影片里的应用。
为此，美影厂导演特地去新疆采风，使用无人机航拍大全景作为创作依据，改变了1980年系列片里较小的场景。此外，对人物个性的塑造、镜头的运用和讲故事的方式都与现代结合的更紧。
不过，美影厂也发现，对于儿童观众来说，很少关注造型、场景是否达到很高的品质，但他们会跟着人物的情绪走。很多孩子在看电影时哭了，是因为担心阿凡提会死。所以剧本里人物个性的塑造和情感的贯穿至关重要。
在《阿凡提之奇缘历险》这一项目上，美影厂还进行了调研，发现很多家长知道阿凡提这一形象，所以带小朋友去电影院观影，小朋友看完电影后很喜欢，回家去看老版的《阿凡提的故事》，但是已经不习惯当时的视效，对现在的阿凡提喜爱程度更高。所以美影厂未来有一个很重要的研究课题，就是什么样的内容是让过去的粉丝觉得符合自己的期待，又让新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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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速达实录
以下是东西文娱与速达的部分问答实录：
1、艺术电影与商业电影
EW：因为成本、制作周期等原因，水墨等动画一般都被当作艺术电影和独立电影，这类作品是否还有商业化的可能？这类动画风格应该以怎样的方式继续传承？
速：艺术短片和商业片本身就是两条路，艺术片就是做探索用的。我探索一个新的艺术形式，肯定要跟别人不一样，我制作一部偶动画，要用我的造型、我的故事、我的表现方式、风格。所以以前美影厂有那么多不一样的短片，被称为“中国学派”，实际上追求的目标就是这样，我要跟你不一样，跟我自己原来的作品不一样。
但院线商业影片不同。好莱坞为什么频繁拍续集？因为他要安全，要抓住最多观众的心，让更多人接受。怎样才能让更多人接受呢？可能是要往“俗”的方向走。而艺术片就是玩个性的，两者根本不是一条路，所以不能要求艺术短片去商业化，这很难。
随着时代的发展，大家接触的片子越来越多、风格也越来越多样，要求肯定也越来越高。美影厂一直在追求的是，即使我们做商业片，我们也追求个性化的艺术表现方式。这是我们现在在做的，以后水墨动画我们还是要做长片。《大耳朵图图》系列，我也很想把它发展成偶动画电影，或是把水墨风格融入。
我们想做新的尝试，不甘心流俗。我们也要求导演尽量走出自己的风格来。
2、关于经典IP开发的顾虑
EW：在经典IP的开发过程中，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速：那些特别经典、艺术价值特别高的IP，我们不能轻易授权给别人去重新改编系列片。就比如《天书奇谭》，我一直没有同意过，因为画家已经不在世了，这个美术风格如果你想再创新的话，我不相信后人能做好。随便动《天书奇谭》这样的IP，真的是有点毁经典，我是不敢动的。
所以《天书奇谭》我们只是进行了真人电影的授权，这类真人偏神话的作品毕竟接近现实生活，更适合改编成真人影视。反而像《大耳朵图图》系列，人物比例和真人差别特别大，真人影视化可能难度更大一些。
像《美影大乐园》也没关系，你把角色Q版化了，原作的造型还在。太经典的、艺术价值很高的作品我们不太去动。
3、如何制作K12动画
EW：您是《大耳朵图图》系列动画的导演，在制作K12动画方面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
速：要让从小孩子到大人都能坐下来看，都被吸引，这是非常非常难的。针对青年人的动画，可能受众比较窄。很多人在各种论坛、视频网站和影评网站留言，但这里面没有小朋友，小朋友无法在网上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发声。所以说低幼并不等于简单或者幼稚，其实低幼的内容是很难做的，而你传递给小朋友什么样的价值观和理念也是父母所看中的。
现在很多作品的尺度放开了，虽然有些动画还是主要面向儿童，但动画里包含粗话甚至暴力血腥的内容，也不再关注儿童心理学、教育学，这些都是我们觉得不合适的。
那么，既然你的动画要给小朋友娱乐，你就要理解小朋友每个年龄段的发展，理解他们的需求和审美，不能强硬灌输，一些笑点和道理要慢慢融进去。我们就是要给小朋友传递很正面的、阳光温暖的东西，这是我们的重要创作导向。
EW：小朋友难以为自己发声，那么如何去收集他们的意见反馈？
速：例如《大耳朵图图》系列，我们的编剧是以前参与《欢乐蹦蹦跳》栏目（一档以 3-6岁儿童为参加对象的低幼儿专栏节目）的策划。她一直接触小朋友，知道什么话题是小朋友或者家长特别关注的。还有小朋友的一些表现、爸爸妈妈的困惑、小朋友喜欢的东西，这些我们可能直接就运用到故事里面来。
《大耳朵图图》还有一个生活中的数学系列，我们专门找了幼儿园教数学的老师来帮我们一起编剧，不是自己随便想什么就是什么的。
4、与儿童教育的结合
EW：目前动画、漫画与儿童教育产业有着紧密联系，两者如何进行更好地结合？
速：与儿童教育的结合也是我们的一个方向，尤其是一些当今特别受小朋友喜爱的、被家长认为是很正面的形象，我们觉得特别适合往幼教方面去发展。
现在很多幼儿园都会用《大耳朵图图》的动画片来教学，小朋友能接受，看的时候不会开小差。而且孩子的特点是只要喜欢，就会一遍遍重复观看，不会嫌烦。
我们之前接触很多平台方，特别是以家庭场景为主的，诸如客厅盒子的平台方，就表示最喜欢两种类型的节目。一个是动画片，因为孩子有重复观看的习惯；还有一个就是球赛，因为男生一定会看的。
5、海外动画公司带来的启发
EW：美影厂与海外动画公司交流过程时，有获得什么启发吗？
速：我前年跟随总局组织去迪士尼参观学习，和迪士尼的制片人、导演、三维动画部门负责人、人力资源、迪士尼乐园负责人交流，听下来很受启发。
一是迪士尼对人才的培养，他们觉得人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次要的。另外是对传统的致敬和保留也很重要，这点和我们很像。他们的资料室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把原来六千多万件的资料，包括纸面的、以前做的模型，都保存下来，然后全部数字化。比如铅笔稿连起来，就形成了铅笔稿动画。迪士尼的员工都有机会去学校，从中获取灵感，这点是值得学习的。
为什么我们等万航渡路618号的基地（美影厂老厂区）改建以后，预备把小白楼副楼一、二、三层都作为档案室，把资料看得那么重？因为这对重建美影文化和今后的发展特别重要，这也是其他公司不具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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