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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学邱兴隆丨褪去“鬼才”光晕后的真实邱兴隆

2017-10-30 学术之路

—本文长约13400字—

—阅读需时2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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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9月下旬,诸多网站发表了一则消息:2017年9月20日,知名律师、法学者邱兴隆因肺癌去世,享年54岁。1963年出生的邱兴隆,本科就读于西南政法学院79级,属于新三届中的小字辈。 在中国法学界,堪称"人才"、"英才"的学者不计其数,但可谓"鬼才"、"怪才"的,学界却近乎一致地认为非邱兴隆莫属。

上面是我摘取的有关新闻报道的内容。

邱兴隆去世的消息爆出之后,我非常不怀好意地刷了一下朋友圈,想看一下我的朋友圈中又混进了多少盲流子和跟风狗。果不其然,没过几分钟,朋友圈就被邱兴隆的爱情,邱兴隆的人生刷屏了。结论都是"鬼才"和"怪才"之类的话。

我想,假设学界一致地认为邱兴隆是"鬼才"和"怪才"的话,我从内心不敢苟同,他不是"鬼才",更不是"怪才";我还想,他应该从神秘的光晕中走出来,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之中,回到我们大家中间,成为我们法律人中间的最为普通的一员。

我以为:在20世纪与21世纪相交的这些年,一直活跃在法学界的著名的刑法学者,卓越的自由主义者,废除死刑的倡导者,自由学者的主要代表人物,也是多所高校的兼职、客座或者专职教授。他的名字叫邱兴隆。

如果说这些光环算得上成功的话,那么,成功背后的苍凉、凄苦和落寞是没有人能够如同邱兴隆一样愿意去承受的。他性格中的敏感、脆弱、自卑、自负与坚毅、勇敢、自信、聪明杂揉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具有个人特色的性格,并且走出了完全不同于常人的人生之路。可以这么说:他在这个社会上混得遍体鳞伤,自己却从未完全成就过自我,但他却十分努力地为彰显自己的个性而勤奋地活了54个年头。

从严格意义上讲,我不认为他是一个才子,也不是"鬼才"和"怪才",他是一个异常勤奋,容易冲动,敢于承担,性格张扬,内心脆弱,行事果断,心地善良,永不服输的法律人。

2017年10月,在邱兴隆去世多天之后,我试图用最日常的语言来描述邱兴隆,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曾经一个人寂寞、孤独地奋战,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寻找自由的偶像形象。这样一名与每个人的权利和尊严有着直接或者间接关系的刑法学家,不应该让他仅仅成为书斋里的藏品,更不能一致地认为邱兴隆是"鬼才"和"怪才"。如果仅仅认为他是"鬼才"和"怪才"的话,就是对他的严重误读,也是对逝者的极端的不尊重。

我想,这个世界的每个局部,可能都有邱兴隆的身影,他是一名命运多舛的发现家,是自由的守望者,是一个能预知人类命运的先知,是我们这一类人中的一种特殊的生活状态。

眼下最好的消息,当然是邱兴隆的著作在许多大学和法学研究部门又一次被人重新研读。此前,作为一个法学爱好者,我曾经购买过他的专著。

我记得,大约是1991年,我接受武汉大学出版社的约稿,打算写一部有关司法务实方面的书籍。我利用业余时间,骑着自行车,在武昌的各个书店寻找一些参考书。找了几天,除在一些图书馆借阅一些而外,还分别购买了一些书籍。就在我打算中止购买,准备回家阅读、消化已经购买和借阅的书籍的时候,我在华中师范大学门口的书店里,发现了一本汉译《牛津法律大词典》,我翻开词典的扉页,看见译者为邱兴隆,立即购买了一本。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本人出了书,一般都会送我一本。日子久了,他送给我的书籍逐渐地多了起来。坦率地说,那个时候,我只读过几页,便没有毅力继续读下去了。

然而,现在,他去逝以后,我开始不厌其烦地一页一页地阅读。在我的书桌上,厚重复厚重。我觉得这一大叠厚厚的纸张,已经不是纸张,我的书桌上堆满了我对一个法学家的怀念。

在法学界之外的人,有多少人知道邱兴隆这个陌生的名字?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并不显赫,一些时候甚至有点狼狈,他一直是法学道路上的一个独立的、孤苦的行者。

我和邱兴隆是同一个时代的人,我们都被认为是天之骄子,是早慧的少年。现在想起那些过去的人和事,有时候,我会觉得很心痛,就像针扎在心脏上一样,会痛上好久好久。我想得最多的是我和邱兴隆的大学时代。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当时,人们都说上帝对我们似乎特别眷顾。然后,我就想我的同学,想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想到谁谁谁当初什么样,穿的什么衣服,喜欢留什么发型;想到某一次某个人说过什么话,某一天跟谁去了一趟书店,某一天又跟谁在学校旁边的小饭店喝了一次小酒,吃的是什么菜,喝酒的时候说了什么话;想到了学院旁边、烈士墓墓碑之下的邱氏面馆和童家桥的邮政局;想到沙坪坝的街景和两路口川流不息的人群;想到某个晚上什么人批评一本什么书,引发了大家的争论,争得面红耳赤,每个人都那么较真,差一点吵起架来。

我和邱兴隆的个性有着天壤之别:上大学时,他不喜欢讲话和交流,我话多得打不住;他安静而不讲究卫生,长年不洗澡,我张扬而且还喜欢偷懒;他敏感我随意;他关注目标,随时调整自己的航向,坚忍不拔地朝着自由的方向努力,而我则是瞻前顾后,谨慎而又生硬地过着极其心不甘情不愿的生活;他爱憎分明,从不掩饰自己的情感,而我则是谨小慎微,性格分裂。

但我们属于同类,同类型的父亲母亲是保护和引导我们天然属性的导师。如今,到了我们这把年龄,身边的人不是你先挂就是我先挂,我甚至来不及照顾自己的梦想,也并没有一项拿得出手的爱好,接下来还要为孩子盼望孩子。

或许,这就是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生。但是,邱兴隆不是这样理解人生的。他曾经告诉我:什么是年轻人,年轻人就应该朝气蓬勃,就应该血气方刚,可以穷,但是不应该把这种与世无争的人生态度当作自己逃避世界的挡箭牌。

邱兴隆就是这样的人,他追求的是人的自然本性的回归,是"回归自然"的主张在个性解放问题上的体现,也是在进行一场重建自我的努力。

1979年11 月,西南政法学院开学已经两个月了,我大约是去给我们班上的学习委员送课程表。学习委员住在东山大楼408寝室。

这天中午,在408寝室的门前,一个小男孩正蹲在墙根下吃饭,我问他,学习委员在不在?他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学习委员不在寝室。"

我又问:"他是不是在食堂吃饭还没有回寝室?"

小男孩大约是点点头,算是对我的答复。

在等候学习委员的时候,我不得不面对着这个正蹲墙根吃饭的小男孩。他吃饭的姿势非常特别,钢制的饭盒上夹着一张英文单词表,是抄写的那一种。黑皮肤,双眼皮,几粒青春痘浮现在黑灰色的脸皮上,短头发,粗,黑。

他吃饭的顺序也非常特别。我和我的同学们,无论男女,都是买二至四两米饭,然后一个荤菜,一个素菜。一口饭,一口菜,交叉着吃。而他则不同,他是先吃菜,把荤菜素菜统统吃个精光,然后再将白米饭活生生地填进嘴里,硬生生地吞下去。见他吞得那么难受、艰难,我也跟着难受起来。

可能是发现我正在观察他,他双眼的余光扫了我一下,继续吞咽他的干米饭,一副谁也不服的神情。

我问他:"你是79级3班的?"

他点点头,随后嘴里咕噜了几句,似是肯定,又像是否定。后来我估计,他大约是正在背诵英语单词,根本就没有听见我的提问。

学习委员回来,我将课程表交给他,然后回到自己的寝室。

下午分小班上课,那位蹲墙根吃饭的小男孩正巧坐在我的身边。班长走上讲台,请大家作自我介绍一下。大家一一顺着座位站立起来进行自我介绍,轮到蹲墙根吃饭的小男孩,他站起身说:"我叫邱兴隆,来自湖南湘潭,我跟毛主席同一个家乡。"

他还说了一些什么话,我如今已经记不住了,只记得当时我们都笑着问:"真的啊!"

在我记忆的深处,那个时候,邱兴隆黝黑的脸上有着桀骜不驯的也是非常自豪的印记!

那一年,邱兴隆十六岁,我十七岁。直到他去逝,我们认识了三十八年。这是一个什么概念:起初觉得,我们这些同龄人浑浑噩噩。我和其余的一些朋友也有超过三十年的交情,哪怕是以十年为界,依然能找到比他认识年数更长的朋友,甚至过了三十年,依然幸运地交到了一两位崭新的朋友。因此,所谓成年以后很难交到朋友的魔咒并未在我身上兑现。而邱兴隆的不同之处大概在于,他认识我的时候,他恰好十六岁。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段时间,直到后来读到一位日本摄影师影集里的话:

"如果真有一段可以称为青春的岁月,我想,那指的并非某段期间的一般状态,而是一段通过青涩内在,在阳光的照射下轻飘摇晃,接近透明而无为的时间吧。也是被丢进自我意识泛滥之大海时所遭遇的瞬间陶醉。换句话说,那是一种光荣的贫瘠,伟大的缺席。"

我和邱兴隆正是如此。

也就是说,我和邱兴隆相识在一段几近空白的时间里。漫长的,白晃晃的,与世隔绝的。这段时间与之前或者之后全然没有关系,就这样凭空地存在着。

我相信他提起"十七岁的我",他并没有想起确切的我,或者说只是他的一个模糊的记忆罢了。

我经常对他说:"我比你年长,是你的哥!"

他说:"你只比我大三个多月,这个不算大!还是同辈分的嘛!"

他说这话时,湖南口音极为浓重。

我回答说:"大一天也叫大,我是哥,你是弟!"

在我的感觉里,邱兴隆想起的大概只是他的愿望,也就是确定我跟他是同类,而不是发生过的现实。

"我们奋力向前,小舟逆水而上,不断地被浪潮推回到过去。" 邱兴隆在那个时候还对我说。

1980年,学院调整学生住房,我和邱兴隆分在相邻的宿舍,正好隔壁。久之才知道,邱兴隆学习起来是玩真的,夜里不睡觉,总是带着书包和一条脏兮兮的毛巾外出,具体去了何方,谁也不知道。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歌乐山下一间平房旁边遇见了他。他应该没有发现我,一直大声的朗读英文,默记单词;再大声的朗读英文,再默记单词。如此重复了一段时间以后,大约他是累了,用那条脏兮兮的毛巾在水管旁边洗脸。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他之所以找到这个地方读书,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这里有一根能够免费使用的自来水管。

我们开始聊了起来。

他说:"只有中美合作所展览馆后面和这个地方有独立的水管,好像没人管,但是,展览馆那边游客太多,嘈杂。"

我说:"难怪宿舍里经常见不着你,你跑到这儿来用功了!"

我知道在学习上他开始发力了,但目标是什么,朝哪个方向努力,他未曾提及,我也不便多问。后来我渐渐更进一步知道,他在读本科的时候,开始使暗劲,搞他的刑法,写他的论文,经常到导师家里去请教,特立独行。他是在玩命,发表论文的稿费不是一笔小数,他又将这个用来换成了烟,换成了酒。然后又是玩命,又是熬夜写论文,由此形成了具有他本人特色的可持续发展的良性循环。

他是我们学校最早学会喝酒的学生之一。说实话,第一次看见他喝香槟酒,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白酒、红酒和啤酒而外,还有很多品种的酒类。当时看,他无疑是新潮的。

那时的西南政法学院毕业,大学教师,法官,检察官,律师,做官,哪条路都是康庄大道,哪条路都可以名利双收位高权重。可是他偏不,偏要闯荡社会,又去攻读硕士博士,混迹学界,却被构陷入囹圄。这对他是福是祸?合符他的意愿吗?这事只有老天和他本人知道。

他就是那么爱折腾,穷折腾,冤案澄清后重出学术的江湖,在刑法学界、刑辩律师界混得风风火火,有声有色,云涌风起,用他活生生的例子证明了:蹲过监狱的刑法学教授是理论联系实际的行动模范,是身体力行的最好的刑法学教授,中国的监狱是可以孕育出一代优秀的刑辩律师的。

1999年年底,我和一位姓马的同班同学一起从深圳飞往重庆,参加西南政法学院79级3班的庆祝入校20周年同学聚会。

那个时候,邱兴隆刚从牢狱之灾中解脱出来,正好在母校任教,算得上是这次活动的东道主之一。

我们下了飞机,来到邱兴隆为我们预定的酒店。我给邱兴隆打电话,告诉他我们两个人已经到了。他告诉我,因为我们到得较晚,其他参加聚会的同学已经吃完了晚饭。

邱兴隆在电话里还告诉我,他打算安排我们迟到的三四位同学一起去一家老灶火锅店就餐。

那天,重庆的天空下着小雨。我们出得门来,便见一个长发过腰,身穿咖啡色皮夹克的人正站酒店门前等我们。他一边抽烟一边朝我们张望。一瞬间,我脑海里浮现出了邱兴隆缭乱笔挺的身姿,形象十分地惹眼。我在盘算,应该将其比作仙风道骨好呢,还是古怪而又潇洒好?若是比作仙风道骨的话,就是中式制服,手拿折扇。我倒认为用古怪而又潇洒来形容当时的邱兴隆更为贴切。

我调侃问:"还喝酒吗?"

他笑笑说:"没有酒的日子怎么过啊?酒还是得喝嘛!"

由于这个店的风格不张扬,私密度比较高,虽然没有豪华的门面,而且在一条巷子的深处,似乎无形之中只接待熟客。店里的面积适中,装修洋派但不虚华,一楼除了迎宾的柜台,便是整齐密集的酒架。火锅的灶头是泥砌的,与老灶火锅名实相符,可以随意点菜,还可以自己动手做菜。每一个灶头隔成大大小小的房间,统一的风格,没有厅堂也不造成干扰。

那天,我、马同学和邱兴隆被安排在一个他熟悉的小间,一侧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繁华重庆的小巷街景,一阵阵的雨雾在灯火中缥缥缈缈。另外一名同样迟到的女同学也赶来了,我就毫不客气地率先坐在了圆桌边。我们只有三个男同学,无论那位女同学坐在哪个位置都只能在两个男同学之间,并且与另一个男同学对面。她随意地坐在我和邱兴隆的中间,马同学则坐在她的对面,正好形成四角,这恰恰是一种象征。

这时女同学说:"我们今天是‘四人帮’,来,为我们的聚会干杯!"

邱兴隆立即附合:"好!‘四人帮’一起走一杯!"

我说:"这可真是妙极了。"

"好的下酒菜就跟老情人一样,不见会想。"这是邱兴隆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他还说:"不喝酒的时候,人就像个锤子!"

他这个人豪迈,对着装笔挺、相貌堂堂的楼面经理说:"等一会儿我亲自做几个菜!"

经理问:"需要做什么准备?"

"根据今天的食材看着办吧。" 邱兴隆回答说。

彼此都给足了面子,还可以享受到贴心细致的服务。

我注意到,他与经理的对话,使用的完全是重庆方言。我不知道,经过二十年的冲洗、漂白,他的那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不知都飘到哪儿去了,成了白开水。我没想到,他的重庆地方方言讲极为地道。至少,我从内心认为,他已经完全被重庆这座城市融化了。

当天上了一箱白酒,是按照"渐入佳境"的路数来安排的。楼面经理神情恭敬地倒酒,又狠狠说了一通这酒的身世、来历和特色,几乎让人穿越到了阳光明媚的赤水河畔。

在邱兴隆的引领下,我谨慎地喝了一口,依旧是微酸微涩的感觉。再怎么高级的白酒,对我来说就是这种境界,太甜或者拉扯嗓子就是不好,但说什么好的白酒口感层次分明,舌尖味蕾绽放翩翩起舞之类的简直就是扯淡。当然,这也许只是属于我个人的认识能力和感觉的范围,与别人无关。

邱兴隆讨厌所有的装腔作势。

那天,那位女同学提醒他,说:"少吃一点红烧猪大肠,这不是一个教授该吃的东西。最好吃素,偶尔清修辟谷。每天静坐一个时辰。"

邱兴隆停止了吃喝,想了想,终于明白了女同学话的意思。

他说:"大家都这样,若不拿着水晶夜光杯晃圈儿,这个世界就不对了。所以啊,只有面对沉默的论文写作时,我才会真正心动,可以昼夜不停地写作,一连十多天可以不睡觉。肃穆的清修辟谷,对我而言是魔、是妖,是一生唯一的敌人。"

一股清新的蒜香味道扑鼻而来,紧接着,侍者便呈上了两盘带子,乳白色的肉身硕大肥美,在红油火锅里涮涮,浸在精心调制却并不着色的料汁里,十分诱惑。

邱兴隆一边用筷子夹着带子往红油中涮,一边说道:"都没看上这酒吗?"

"没什么特别的。"我假装想了一下,这样回答。

当时,服务员把菜端了上来,招呼我们继续开吃。

邱兴隆可能意识到这样斯文地喝酒不过瘾,没法满足大家的形而上学的需求,他一手拿着一瓶白酒,一手拿着玻璃茶杯,开心地微笑道:"一人一茶杯,喝完回酒店睡觉,男女都一样!"

"这样喝酒,都得喝倒。"马同学担心地说道,并且用筷子涮着肉片,肉片上都沾有血丝。

我尽可能不去看那只盘子,有一摊红色的黏液让我反胃。

女同学似乎不太愿意喝这么多的酒。为引导大家转移注意力,她换了个话题:"邱兴隆,回了重庆,单身一人,总得找个女人,不然的话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邱兴隆说:"我因为心死了一次。"

我和马同学当然什么也没说。沉默。

女同学说:"邱兴隆,总得找个自己爱的吧?"

"什么爱不爱的,找个人结婚、生孩子,总比胡来强吧?你不要看着我,我心里分得很清楚。" 邱兴隆说。

说这些时,邱兴隆眼睛望向窗外。夜幕降临,对于重庆的许多人来说生活刚刚开始,一群红男绿女路过,在雨雾中夸张地打闹;一个老男人牵着两只不同品种的宠物狗出来遛,其中一只金毛狗张开后腿撒尿,男人停下脚步等待,用一个砖头一样的无线手机听电话。

邱兴隆继续说道,"我现在不羡慕任何一个人。我觉得哪怕是一条狗,因为都有权利庸俗,所以也活得像人一样。"

他说这话时和从前一样潇洒动人。他从来就不是那种娘娘腔的男人:他灰黑的脸色和宽厚的肩膀,甚至有点像农夫。但他那从胸腔发出的嗓音,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几近吼叫,咆哮,那声音让人听后倍感难受。

与此同时,我还看见了他那既勇敢又畏惧、既果断又疑惑的眼神,这眼神揭示了他的天性。他那天的态度让人感觉很傲慢,令人不快,可同时又很固执、自卑,几乎很胆怯。

那天,那个夜晚,细雨蒙蒙,邱兴隆表现出空前的豪爽,把一茶杯白酒一口吞咽下去。然后,就一样一样地把菜夹送到了自己的嘴里,动物和植物的油在他乌黑的嘴唇上,上下翻飞,他得意地夸耀说:"这全是我的手艺,我刚刚去找了大厨,让他给我打下手,我做的菜,你们尝尝味道怎么样。"

马同学这时不失绅士风度,夹了一点菜放进嘴里慢慢嚼了嚼,不无夸张地说:"嗯,味道好极了!似乎有点湖南味道!"

邱兴隆说:"当然了,是我亲手做的,川菜与湘菜交织,味道当然不同,不过,比起你们在深圳吃过的那些名菜是差远了。"

我说:"不然。那些所谓名菜比你做的菜味道差远了,主要是心理感受不一样。"

我们的谈话宛如裹挟着冰块的凝滞的细流,很多时间只是在突然间的中断、徒劳中的沉默中度过。

我对邱兴隆说:"离婚了,单独过日子,孤单,现在任何安慰的话都是多余的……"

他说:"你说得对,所以什么都不用说了。其实啊,我根本用不着安慰!"

我望着邱兴隆说:"你脸上有很多的黑色斑点?是怎么回事?"

他说:"是肝斑,我的肝脏正在慢性坏死,你信不信?医院已经确诊了!"

"是肝硬化吧?下决心,把酒戒掉,如果你多注意锻炼,坚持治疗,应该是很快就能恢复的。"

他说:"希望如此吧。不过,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还是需要毅力的,任凭它去吧!没啥了不起的!"

"你干脆复婚算了,有个人照顾你,我们这些同学也就放心了。"我没话找话地说。

邱兴隆抬头看我一眼,语带讥讽地说:"我一直是她的骄傲吗?我一直都对她相当不错。她总不希望自己的男人太窝囊、走哪儿都没有人喜欢,弄得她像捡了一堆垃圾回家似的吧?!如果复婚的话,外面都说我什么呢?浪子归家?还是说我因为无法自理而被人收留了?我倒宁愿病倒时就死过去,谁也不麻烦。"

"你这是说气话。等你身体恢复了心情就会好一点儿。"我说。

"不是气话,是实话。她在跟我离婚以后,又结过婚,合不来,分开了。其实这些我都不在乎。人生不过是不停地在寻找,调适舒服的关系,舒服的相处模式,舒服的感情,舒服融洽的身体。出轨这事,本质上是对某种垄断对方器官专用权及其衍生权利的侵害,出轨方当遵循以下基本原则:第一,千万不要出轨;第二,出轨不要紧,千万不要让我知道;第三,让我知道不要紧,千万不要让我抓到;第四,让我抓到不要紧,千万不要承认!"他加重口气说。

我没接他的话茬。后来,他把脑袋朝我坐的地方又靠近一点儿,说:"我说的是真的,我宁愿自己是单身。"

我说:"你还是要注意身体。"

"呃,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会明白!"他有点不耐烦了。平时的那种满不在乎、油腔滑调、风趣幽默一扫而空。我看出他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也许看着我令他感到愤恨,他把脸转到一边去。他不说话了,我也不说话,我有点儿没耐心了。过一会儿,他似乎和缓过来,又朝我转过脸,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低声问:"我们继续喝酒吧?"

在喝酒的时候,我想起邱兴隆一些往事和过去的一些表情,然后就不敢往下想了。常常是这样的,忽然生成的念头和预感,也不是全无根据,但真正顺着这些念头或预感想下去和做下去的时候却是很少的。我总是在念头像雪球般滚大之前,赶紧打住。我喜欢断然地抛弃一些东西,它类似于流血的快感和痛感,我却不曾品尝过。我总是犹豫不决,我害怕在死前就把血流尽了。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喝酒时速度过快,出了门,邱兴隆就开始身子发软,整个人就朝我身上靠,冷风一吹,雨雾飘过来,他接着便是一阵呕吐。看来,他还真的醉了。还好,基本上还能够记得自己住在哪里,他一说,我就知道了。我和马同学一直把他送到他的住所。

安排他睡觉以后,马同学先离开,我打算再陪同邱兴隆一会儿。

我想不出那天该如何安排自己余下的时间,准确地说,我不知道如何安顿自己。听着他的呼噜声,我忽然觉得邱兴隆很可怜,连个窝都没有,孤孤单单的。我想,邱兴隆混了这些年了,就混成这样子,凄苦一人。我静下来想想,竟然有些心酸。当初他去北京,去海南,满以为能够混个人模狗样的,现在却过得半死不活,疾病缠身,一个人熬着。我替他难过起来。

我想,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于无意识之中,都好像有另一种性格潜藏在背后。这隐藏的一面,并非仅仅作为装饰性的存在,而往往是每个人的救赎之源,是一个人独特的生活状态。

所谓完美人格通常是阴阳两面的。这样的人既富有本身性格的鲜明特征,又于有意无意间揉进了另一性格的优点。邱兴隆具有属于自己独特的气质。一个人越是蕴含特质,在人性上就越丰富和完整。

我倒了一杯水,打算等他需要时再端过去。我随便拿起了电视摇控器,打开电视机,在静音状态下,悄悄地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等我猛然醒来,电视已经满屏幕的雪花。

待脑袋清醒一些以后,我接着想,经由法学著作,再到今天的刑辩律师,邱兴隆是否早就整合了他内在的多重性格?他是否早已完成了自我救赎和自性化的过程?否则为什么他从不为那耀眼夺目的光环所动?而那些生命中的阴影,在他的勇敢凝视中,早已化为温柔和慈悲了。

这时已经是凌晨三点。我把电视机关上,感觉腰酸背痛。邱兴隆蜷缩在床的另一边,像一只猫,呼噜声没有了,一张薄薄的毯子跟着 他的呼吸起伏。我想,顾不了那么多了,睡觉要紧,我把衣服脱掉,谨慎地躺在那张双人床上,把身子蜷缩得像一条狗,接着我就感觉到世界黑了下来,我的夜晚终于来到了,我想挠挠下巴上的痒,手伸到一半,就睡着了。

2002年,由于组织的决定,我被调往深圳市的南山区工作。有几位校友约我一起聚餐。当时来了七八个人,其中有两个刚从西南政法学院毕业的师妹,一高一矮,但都长得非常漂亮。

我注意到高个子点了牛肚和鲜鱿。她喝酒很爽快,但却没有她表现的那么能喝。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戒酒,喝酒我有经验,这是我的特长。高个子师妹觉得自己能喝,但跟我拼起酒来,半斤啤酒就被搞掂了。在她面前我还是很谦虚的,说自己喝一瓶啤酒就说胡话。

"说吧,我爱听胡话。"高个子大大咧咧地捋起袖子,她的这个动作,与没有喝酒时判若两人。她没发现我喝酒几乎没有下咽的动作,而是直接流进肚子里,我说:"就喝到说胡话为止。"

她靠着墙,我的背后是闹哄哄的食客。鸳鸯火锅,三瓶金威啤酒,我注意到她又点了两份冬瓜和平菇。

接下来两人半瓶半瓶地碰。只一会儿功夫,我就见她有了醉意,说话时,舌头发直,热气腾腾的火锅让人觉得我们像一对久未重逢的亲人。我已经好久没有如此丰盛的诱惑了。我想,我的两眼一定在发光,大块地朝嘴里塞涮羊肉。

矮个子师妹也喝了很多的酒,脸色红润多了,看起来比高个子要显得年轻,还挺好看的,眉毛中的黑痣更加耀眼。

我们之间聊天,不知道怎么的,话题扯到了邱兴隆身上。高个子说:"我们在学校时最喜欢听邱教授的课,他长发披肩,潇洒飘逸,真是个万人迷啊!"

矮个子说:"那个时候,只要听说有邱教授讲课,阶梯教室的人会坐满的,过道上站的都是学生,他本人就是一个传奇!"

高个子满眼的崇拜,她说:"他可是我心中的偶像!要是听他讲课,整个教室就没有人会分心走神!"

矮个子说:"我去听讲座,其实不是想听他讲什么,就是想看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传奇人物!"

高个子似乎是借着酒兴,又似乎是内心想法的真实表达,她用诗一般的语言说:"我听同学们讲,邱老师历经了太多的苦难,我很为他心痛。在我的眼中,他感受苦难的能力似乎也特别强。他还是那样独特、明朗!"

一个年长的男校友在一旁说:"我一直坚信邱兴隆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法学家之一,当然,当时学校的老师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我以前一直以为法学家是淡漠的、理性的,类似情感冷淡者,但后来发觉事情并非如此。法学家的荷尔蒙分泌得似乎更旺盛,他们对这个世界‘得’的渴望远远超越我们这些平凡的人。"

当我们倏尔沉默咀嚼着冷却的菜肴时,那位年长的校友还在那里高声议论着他所知晓的邱兴隆,在他或者他们的眼中,年轻人最容易得的病,就是自恋症,这种病的症状就是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说:"邱兴隆得了这种病,那是真的,简直了,我一时都想不出该用什么语言表达了。"

他们说这些话做这些议论时,忘记了问我是西南政法学院哪一届哪个系哪个班毕业的学生,甚至忘记了我和他们讨论的邱兴隆是同班同学的一个最为简单的事实。

换句话说,我比当时在场的任何校友都更有资格评价这个人。

2015年,邱兴隆到深圳找我,为深圳西南政法大学(原西南政法学院)校友会举办的歌乐山大讲堂做准备,他要做专题讲座,希望我能够提供受听者的知识结构和所从事职业的情况。

我一一相告,并提醒晚餐时不要喝酒。

那一次,他还特地为我带了他自己发明的火焙鱼:一个大大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手指长的鱼干。

他说:"回家过一下油,就是美味佳肴了!"

我收下了那个大袋子。千里迢迢,有心啊!

我知道他经历了这么多折磨,身体有很大损耗,但这些年每每和他相聚,看到他还是那样拼命地抽着烟,喝着酒,侃侃而谈,还是豪爽的性情中人,还是那张黝黑的脸,两只眼睛永远都是那样地有神,有力,闪闪发光,让人一看,就是一眼的永远的不服气。

我知道,这又是邱兴隆特色的可持续发展的良性循环,因为他的才思和成就也随着他所消耗的烟酒的数量和熬夜的天数而扶摇直上。

当天晚上几个校友聚餐,刚上酒桌,有校友问他喝什么酒,他一开口就问有无酒鬼酒。校友回答说深圳目前已经没有这个品牌的酒,问喝茅台如何。他爽快地说行。

看来,他把我的嘱咐早已弃之脑后了。但我还是走上前,劝他尽可能不喝酒,他坚持说,喝一点没有关系。

他还是那么桀骜不驯,重情重义,不听人劝,身体在垮,而酒照喝,烟照抽,该说的话照说,该折腾的事也照折腾。我感到,邱兴隆的兴致和情绪让人不好意思打击他,真的是痴情和天真啊!

我说:"身体不好的人不能喝酒。"

邱兴隆用重庆方言反问我:"为什么不喝酒?有时候喝酒就是治病,不是吗?酒是水,钱是纸,身体是肉,怕个锤子。"

我知道,在他心里永远有着一颗最不安分的心,不安分中透着不服气,不服气中透着苍凉、失落和孤独。这让他有着在身体之上,在生命之上更高远的寻求。

酒只喝了三巡,他竟然醉了,跑到卫生间,吐得满地都是,他喉咙里还卡着鱼刺。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污秽的气息。我看见邱兴隆的眉头皱了起来,对我指了指脸颊,我满脸一摸,是一块手纸屑。我像一个失宠的后妃一样地诚惶诚恐起来。

我把他送到了他下榻的酒店,让他躺下。

在为他用热毛巾擦拭额头时,我说:"兴隆,何苦喝这么多啊!"

我用力摇摇他的身子,再一次说:"醒醒啊!"

他貌似打起了酒鼾。我更失望了。曾经一度,我对他心存敬重与欣赏。而现在,他趴在洁白的床单上,涎水顺着嘴角缓慢地流下来。如果不是他的鼻孔还在出气,我甚至怀疑他已经死去了。

他是我们班上最年轻的同学之一,可他好像早已经把人生、把生命和世间一切的一切都已看透了,也许是超然,也许是脱俗,也许是超脱,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看到他平静地睡去,我的心灵不禁又一次被震撼了,而上一次这种感觉是在他的前妻离我们而去的时候。因为,我毕竟是凡夫俗子。

他的前妻也是我的同班同学。2013年,因为胰腺癌突然病故。

公道地说,在前妻病中与死后,邱兴隆的所作所为是值得称道的,尽到了一个前夫的责任。他不仅带着和前妻共同拥有的女儿去了医院,而且,他一直守候在医院,直到前妻去逝,他都承担了属于或者不属于他的全部义务。

我想,邱兴隆这个人,在巨大光环下,是更大面积的阴影。多年前退学的那一刻,邱兴隆就踏上属于自己的英雄之旅,这与其说这是一路旅行,不如说他走上了一条苦难的修行之路。童年的伤痛和压抑,青年的漂泊和奋斗,中年的沉潜和淡然,邱兴隆从来都是用他的笑容去直面阴影,不回避,不驱赶,而是凝视,了解,进而拥抱和接受。

如今,在朋友圈发自己的生活场景和工作动态,谈自己的旅行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打开朋友圈,你会立马被他们的状态吓尿了:他们为自己看的书,听的音乐,吃的饭菜,看的电影,为宠物照相等等行为而沾沾自喜,整个优越感都快从屏幕中溢出来了。当然,这类有着强烈表演性人格的朋友,不是真的在追悼什么,感怀什么,也不是在呼唤什么文艺复兴,他们的目的不是让大家去看去读去感受,而是让大家觉得自己有多么的做作。但是,很多时候,那些在朋友圈中表现出来的孤独、迷茫、不舍、青春,可能都源自于自己的无知罢了。其实,这种人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多情。

而邱兴隆不同,如果说他有什么新玩法,那就是有让人感觉他发的朋友圈是一场告别的仪式,他在朋友圈中的告别比别人更高一级,发明了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48小时的特别的炫耀方式。

我明白,他是在向朋友告别,向同学告别,向他所有的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告别!

结果,他与母亲、妻儿合照;亲自下河捕鱼;他上山种菜,为母亲梳头;他发明了火焙鱼。很讽刺的是,明明前几分钟他还在微信群里发去某地讲学的视频,怎么转个身就发朋友圈说人生最曼妙的风景,是回家,隐居田园。他的问题就在于读书太多,还特爱思考。

是的,从2015年到2017年,我们总是为邱兴隆跳跃式的生活或者工作的场景搞得眼花缭乱。尤其是今年上半年,他把过去自己所写的论文也发了出来。

一般人很难理解他为何如此迅速、频繁地转换生活的场景。现在想想,原因其实很简单:一个人越是热爱某样东西,他就越是渴望将它埋在不为人知的心底;如果他觉得热爱的东西在旁人眼里是卑贱、孱弱的,那么这种埋藏当中则隐含了更多的自卑和伤感。

那个时候,他距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因而他存留下的生命对他而言更为珍贵。

是的,他是在争取时间!

在去与死神约会之前,他需要精心地装扮他的幸福;他要体面地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告别,以邱兴隆特有的方式!

今年5月,我给邱兴隆打电话。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电话倒是断断续续地打。但是,今年上半年,他突然中断了跟我的联系。因为我大约得知了他的病情,在音讯茫茫半年以后,我主动联络上他。

在电话的那一边,邱兴隆正倦卧在沙发上,腿上盖上毛毯,与外界完全隔绝,好像一心在等死,他在医院开了很多针对肺癌的药,他得每半个月都要去看一次医生,中西医结合,他还得多跑几趟北京,在刚刚获知这一病情的这一阶段,他以一种虔诚的态度服药,他以为可以战胜疾病,这可能是所有患这类病的人都要经历的阶段。

那个时候,在电话里,邱兴隆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向我回忆他的生活了,用一种一往情深的语调向我倾诉,我想,我是他的一个合格的倾听者。绝症的降临,使他提前释放了自己。那么多年了,他都是多情的囚徒、欲望的囚徒。而今,终于好了,他这姗姗来迟弥足珍贵的自由之躯,使他坦然地面对死亡前的这段日子。

我想,每一个人,都是带着自己的使命来到这个世界的,一切的发生都不是巧合而是最好的安排,很多事情是在冥冥之中发生在我们生命的不同阶段,会有许多的相遇。许多的人,在恰好的时候出现。而不可避免的是在生命的每个阶段,都会有伤痛有局限,让自己可以抽离光环去审视和直面阴影,体验和接受阴影,从而获得更为圆融的生命态度,这是极为不容易的修行。

邱兴隆有责任有担当,敬爱父母,抚恤亲友,照顾孤幼,提携朋辈;引领女儿女婿和妻子实现了诸多的梦想;他既是三湘大地上的一个头顶着天、脚踏着地的男子汉,也是西南政法学院培养出来的优秀学子。但他同时具有属于他特有气质里的孤傲、固执、张扬和虚荣。

光环与阴影共生共存!

邱兴隆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夜不能寐。我怀疑我的精神出了什么状况。那是怎样的一种恐惧?每当我闭上眼睛,就感觉他站在我的身旁。那是如何的一种表情?渴望诉述却又如哑巴般沉默;当我睁开眼睛,他就消失了。

只有在黑夜笼罩着的房间里,我起身开灯读他著的书,读着读着就睡着了,然后,在恍惚闭眼的刹那,邱兴隆又站在了我的身边,我猛然睁眼,灯管静静地亮着,由于电压不稳发出"滋滋"的微弱的声响。

万籁俱寂如宇宙啊!

他的抽烟酗酒熬夜,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这个世界,以及,那些和他类似的脆弱灵魂。他搅动了那些灵魂浑浊的谷底。

现在,我感觉邱兴隆离我越来越远了。确切地说,我们再也回不到大学时代的默契与相互欣赏。武汉在变,深圳在变,重庆、北京、湘潭、厦门、海口和长沙也在变,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化之中。而且,都是朝着我们未曾预知的方向变化的。有时想起那个跟邱兴隆喝酒的重庆的雨雾天,想起他隐匿在黑暗光线中的脸庞,恍惚竟是上辈子的事。

我深信,下辈子,我和他,两个孤寂的灵魂一定会在黑暗中相遇,我们会在那个冰凉刺骨的单向道上,相互抱团取暖。


写完这篇悼念文章之时,我家那小小的院子里,几棵桂花树花香正浓,千里之外的长沙,也许有一棵桂花树,正在吐露芬芳。



转自:深圳晚报、我在抱柱  作者:肖双红  编辑:王萧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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