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豹已经失去了近75%的历史栖息地”，在《PeerJ》2016年五月刊中，全球科学家查阅了1300多份资料，得出了这个结论。其中，华北豹所占栖息地在整个金钱豹的现存栖息地中仅占2%，与历史情况相比，其栖息地丧失了约96%-98%。

我们并不知道上述描述的严谨程度，或许这是在资料匮乏的条件下所能得出的最接近事实真相的数字——此前并未有人从栖息地的角度来评估华北豹的种群。

在中国的版图上，存在着一条从东北到西南的看不见的45度线。在这条线的西部，人口稀少、高原和荒漠占据了大量的地图版图，雪豹、狼、棕熊、猞猁和藏羚羊生活于此，它们至今虽然也面临问题，但种群依然相对完整；而在这条线的东部，是中国经济腾飞的中心，人口稠密、荒野几近消亡。不幸的是，虎、豹均大都栖身于后者。在中国现有的荒野碎片中，至今仍留存着华北豹种群的山西太行山区，忽然显得闪亮了起来。

为什么山西会成为华北豹的留守之地？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反育北京的华北豹基地呢？

这些问题，豹回答不了，我们可以。

红外相机拍摄/猫盟CFCA

作为领地意识强盛的旗舰物种，一只豹的领地范围从13-1000平方公里不等。它需要足够的栖息地面积以及保存完好的生物多样性，来获取足够的猎物以及繁衍的空间。

太行山从南到北绵延数百公里，横向延展纵深很大，这为华北豹提供了大面积的连续森林以及狍子、野猪等适宜的猎物，这是华北豹最起码的生存条件。

然而，太行山这座巨大而古老的山脉从北京跨越河北、山西又延伸至河南。为什么当北京及河北都已罕见豹的踪迹，而山西却仍有豹的星火之光呢？

红外相机拍摄/猫盟CFCA

谷歌地图中的山西，在一大片黄土地的包围中，太行山脉郁郁葱葱。

这是千万年来沧海桑田的馈赠。5000~8000万年前，这里的天险和断层基本形成，地衣层、苔藓层生发；沙棘、酸枣等灌木强韧生长；松、栎、桦、榆等高矮粗细不一的乔木根根落座，最终有了太行山壮阔缤纷的颜色。有风吹来，落叶、落花在林中飞转，纷纷扬扬。

如此天生丽质的林子很多，但是容颜长驻的却所剩无几，山西无疑是佼佼者，这既有历史的机缘，更有守林的功绩。

华北山林的春天

相比北京和河北，得益于几大国有林局的存在，山西森林得以免于大面积的砍伐和破坏，从五六十年代一直保存至今。

如今，森林依旧被守护着。“2015年山西林业支出共计50.21亿元”，“72个县和8个省直林区纳入天然林保护工程”。在即将展开的林业改革中，林场也即将与林区保护管理局合并，天然林和公益林都将得到更深入的保护和哺育。

太行群峰

华北豹的监测地和顺深受庇荫。和顺县林业局局长王向东说：“和顺是华北、太行山的东大门，是胜地也是宝地，必须保护好。”

四月中旬，和顺、榆次和别处一样，都是春种防火的高峰期，林管局的人巡山、种树，迷彩服上一摸全是土。车辆随便开得离山近一些，就会有戴着红袖标的村民在路边喊话：“干啥的，上山不许携带火种！”

村民们除了忙自家农田里的春耕，就是忙着运树苗、栽树苗，天色全黑时才能赶回家对付吃碗面。

走入这里的太行山，与北京周边寥寥无几的兽迹相比，这里的发现让我们从头发丝儿到脚尖都一直振奋着。油松、辽东栎、白桦铺就的针阔叶混交林里，野猪的足迹链嵌在粗鼻子翻出的黑泥道里；豹猫和狐狸的粪便常交缠在路口叫嚣主权；偶尔一丛草滩里就躺着狍子密集的亮黑屎丸子；猝不及防地，野兔就在十米内的草地上追逐打闹，岩松鼠就在岩石缝里搬运来搬运去；窸窸窣窣地，花鼠冷不丁蹿到你的脚下，卷起一条落叶长鞭；还有豹的粪便、豹的爪痕以及不远处传来的低吼……这片华北的荒野之地，是活的。

只有林子守住了，豹才会一直在。

山西很多山区地广人稀，在我们的监测地，一些村子只剩二十人左右，人口密度低了，对自然的干扰就小了。除了人少，我们跟村民们打了近十年交道，最大的感触就是他们的淳朴。

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没有打猎的传统习惯，打猎的少，动物都不怕他们。农民在农田里耕作，环颈雉（野鸡）就在田垄边散步吃食。不止一个村民跟我们提起，自己或父辈曾亲眼目击过豹，还有狍子：“豹就从这里过马路，大中午就溜达过去了。”

太行山的华北豹过得并不提心吊胆。红外相机拍摄/猫盟CFCA

在山里，红外相机最大的麻烦是被偷。今年春节前，一台相机不见了，明子就挨家挨户问：旁边沟里丢了一台相机，知道是谁拿走了吗？

“后来真有个老爷子说他看见了，是隔壁村的老王头给拆了。”明子直接拿了一台同款式的去老王家，一进门就说：我这个机器是不是被你拿走了？你拿着没用，还给我们吧。

老乡一下子懵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明子是怎么找到的，挺不好意思地把相机翻了出来。明子嘀咕，在你们村子边还丢了一个呢，老乡主动请缨：我帮你找！

“第二天我顺着他们村子走，老头一看见我就招唤：正找你呢！又给你要回了一个！”——老乡们上山放牛，看见路边多出来这么个东西，出于好奇就给拆回去了。

更有意思的是面前这台相机，去年一次巡查中发现这台相机丢了，明子到附近村里找了几次，碍于情面，谁都没当面承认。下一季的巡查，明子带着全新的相机来补装，“再一看那棵树，给我绑回来了！”

“山西的老乡都淳朴，好打交道。其他云南、江西相机丢得才多呢，南方山上盗猎的人多，他们怕你的机器把自己拍了，直接就把相机拆走了。”明子说。

检查相机的明子（右）和鹳总（左），丢相机是外勤时最糟心的事。

2015年，我们在当地成立了一个“老豹子队”，在和顺县马坊乡范乡长的推荐下，招募了5名当地村民做野外巡防员。每个人管十来台红外相机，每个月上山巡视一圈机器在不在，3个月给相机换一次存储卡，半年换一次电池。

每次我们进村，大家就一起跑山。老张今年60岁，年轻时自己打猎，对山路特别熟，背着两只手，穿过长刺的灌丛，走得飞快。他的十几个相机点距离都不近，紧着跑也得跑两整天，老伴喜欢山里，每次两个人就一起巡山，出了山再抽着烟骑电动三轮回家。上次四月底去山西，老张在村口发现了新鲜的豹粪，赶紧帮我们收拾了起来。

背着手依然健步如飞的老张

老魏有时候也带媳妇进山，有的山路长，走着走着媳妇有点害怕，又只能壮着胆子继续往下走。每次巡山，他们都会趴着看有没有拍到豹，一有发现就拍下来，有信号就发微信告诉我们。碰上特别重要的素材，老魏就骑摩托进乡，找能上网的电脑，一点点儿传过来。

为装相机用过所有姿势的老魏

“老豹子”队员还有永蛋、二宝和老齐，都是当了爷爷的人了，在家种着地，到了时间就凑出两三天巡山，晒得黑瘦。

除了巡山检查相机，“老豹子队”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做“豹吃牛”的现场取证和记录。

去年六月，永蛋正在锄地，接到了邻村程吉鱼带着哭腔的电话，“母牛和小牛被豹子咬死了”。

永蛋撂下锄头，骑了快两个小时的摩托车，赶到现场。村长也在，65岁的程吉鱼坐在母牛身后大哭。

永蛋根据牛的伤痕、豹子的脚印和当时地形了解情况，将牛身上的爪印和现场用手机拍下来，打电话通报。接着，还得和村民把死牛埋了，用石头垒起来，不让豹养成吃牛的习惯。填赔偿表格，再由大队盖章，村支书、村长签字，一连串动作下来已经下午4点多。接下来几天，永蛋还要冲洗照片，整理材料，送到范乡长手里，经过两次审核才算完成了一整套流程。

每个赔牛的案件都经过取证、填表、审核的流程

去年4月到9月，一共48起“豹吃牛”事件，都是他们这样一桩桩核实处理的。

其实我们给“老豹子”队员的工资不高，只能算是补贴，但是他们觉得这件事有意思，跟我们有感情，就认认真真地做了下来。

另人欣慰的是，如今再也没有发生过报复性毒杀豹子的恶性事件。

冯利民博士给老豹子队员做培训

每次进山，走在动物们必经的路上，看见相机里的它们或威风或可爱，我们不由得感叹：山不在高，有豹则灵。这是自然造化，也是善有善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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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机位拍到的不同物种，依次是装相机的灵长类、华北豹、野猪、猪獾、野兔以及收相机的灵长类。

在仅剩2%~4%的华北豹栖息地中，山西太行山给了我们一丝希望，希望这是一个伟大的开始，作为华北的顶级物种，它们能活得广阔而自由。

谢谢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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