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蓓蓓和一晴在做个体识别，我看着她俩很是同情。但她俩很淡定，不时抬头对我微微一笑，说，我又认出来一只。根据我的经验，要把豹子都认出来是挺费劲的一件事。虽然原理很简单：每只豹子的斑纹都是独一无二的。
但是实际上识别的时候会受到很多制约：相机装远了、相机装斜了、豹子走太快没拍全、相机不好拍的太模糊……在中国这几种大猫里面，豹算是最难认的一个：斑点太细碎。虎和云豹都比较简单，雪豹如果光看斑点也还好，难点在于身上常常带着积雪、或者毛湿漉漉的，影响识别。随着豹的走动，它浑身的肌肉都在流动，斑点也会随之扭曲而导致形状变化。最不容易扭曲且足够清晰的斑点位于身体两侧，从背到肚子的这个区域，只要能清晰地拍摄到一只豹的这个部位，我们就可以准确定位它的身份。然而要做到这一点很难。一方面，豹子身体两侧的斑点并不对称，一台相机一般一次只能拍到一只豹的一个侧面，如果要同时拍两侧的话相机数量要翻一倍，我们暂时承担不起；另一方面，很多相机由于地形、植被的限制，往往不能90度正对着路的方向，因此拍到的豹子总是带着一定的角度，这就使得斑点的形状发生了变化。更多的情况是：豹子晚上快速走过，根本拍不到清晰的斑点，往往在几秒钟的视频里，只能勉强找到一条腿的斑点是清晰的……因此她们俩把近年来拍到的豹子全部按照个体整理完这件事情还是很厉害的。不做这件事情，我们就不能如实地讲述和顺金钱豹的故事。不过今天讲的还不是种群的故事，这个故事要等几天才会好好说一说。今天说的是M4。大家还记得那个从太谷山迁移过来、穿越村庄道路沟沟壑壑在M2领地的东北侧安家、并且和F7交配产仔的那只公豹M4吗？我们过去曾经以为它会成为M2强有力的挑战者。那么事实究竟是怎样的呢？
前些天我抽空看了看陈老湿去年底做的个体识别记录，打算看看都有哪些新面孔，据他说这两年出现了很多新的豹子，都和老的那些对不上号。这种情况也好也不好，好的一面说明豹种群在扩大，很多刚独立的小豹子都在溜来溜去的。不好的一面是，这可能说明这些小豹子没地方去，栖息地还是不够用。不过这需要时间来证实，正常情况下，几个月后这些小家伙们就都四散离开了。一看就看出了问题。我发现M4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M2依然在它熟悉的区域跑来跑去，在它的西侧，M1（新）和M5的活动日益稳定，它们已经取代了M2在荣耀石的出现。在M2的东侧和北侧，M6和一只鼻子上的伤疤比M2还大的M11各自和F8与F7生活在一起。在M2主领地的南侧，F9与另一只健壮的公豹比较稳定的活动。
但M4却已经有一年多未见踪影了，确切地说，是一年零九个月。它最后一次出现是在2018年3月26日，此时距离它第一次出现的2016年6月27日仅仅2年不到。M4所有的行为都表明它已经成为一只定居的公豹，它大范围活动、四处做标记，它和雌豹F7交配并成功繁殖，它一度建立起相对稳定的活动区域。然而当我们把它活动的区域全部在地图上标出后，我们发现，在它活动的后期，与M2依然存在相当大的领地交叉区域。就在它最后出现的那个点（M2和F4最核心的领地区域），在它经过后的2018年5月20号，经过这里的依然是M2。
我不死心地等着2019年的监测结果出现。2019年我们扩大了在蚂蚁森林地区的相机数量，如果M4来到这个区域，就会被我们发现。然而确实没有它的踪影，我们应该是失去了对它的跟踪了。这不是我们视野里消失的第一只公豹，但确实是比较意外的一只，我们本以为它会逐渐建立起自己的王朝。这也是我们第一次看到一只扩散中的华北豹将会面临的问题：面对领地内传统公豹以及可能的新来者的竞争，以及栖息地破碎不够用和无法避免的人为干扰。这一区域的华北豹已经出现了一些同性别个体的领地重叠现象，有些是阶段性的，有些则是常态性的。在有限的栖息地范围里，无论是高质量的林子还是人为干扰度高的林子，都在逐渐成为豹的利用空间。华北的森林并不像西南山地或者热带雨林的森林那么物产富饶，猎物的数量是限制华北豹密度的主要因素，这里每一只公豹都在尽量为自己争取更大的活动空间。铁桥山省级保护区的面积达到300多平方公里，在东部来说已经是一个不算小的保护区，但是这个保护区尚不能覆盖任意一只公豹的领地。M4很可能是在与其他公豹的竞争中失败，它或许远走他乡继续寻找栖身之所，也可能已经在打斗中丧生。当然，也不能排除它死于盗猎、车祸等人为因素。不过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因为3-4月并非盗猎高发季节（是的，即便我们不断加大宣传和巡护力度，依然会有一些盗猎行为）。在新龙，我们根本不去担心豹的扩散问题。那里的森林四通八达，林子里到处都有猎物，它们无论怎样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但是在太行山里，即便是和顺这样看上去还不错的栖息地，它的面积对于一个豹的种群而言也实在是太小了，村庄、公路、农田、荒山，将本就不大的森林切割成一个个斑块，有些斑块的隔离程度是任何一只豹都无法跨越的。而放眼整个北太行山，要找到几片和顺这样成片的针阔混交林都很困难。2019年4月，在河北省驼梁国家级保护区，我们和保护区一起安装的红外相机前出现了一只雌豹，之后连续几个月这只豹都在这里游荡。在此之前的两年时间里，这里都没有出现过豹的踪迹，当地人也说近十来二十年从未听说过豹的活动。看上去这个地方只是这只年轻雌豹的领地边缘，因为拍到它的相机很少，但无论如何，这又是一次激动人心的扩散，豹距离北京更近了。
我们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怎么来的，但每一只豹都遵循着本能，从它长大离开妈妈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了一场伟大的旅行。这种旅行中的绝大多数都会在1、2年内以失败告终，即便是在一些比较理想的栖息地，如东非的一些地方，幼豹成功长大建立领地的几率也只有50%左右。只有少数聪明且运气好的豹，如同M2、F4，才能够在生存压力巨大的栖息地里完成它正常的生命周期。而M4或许代表了更多的例子，即便它已经建立了领地，并且成功繁殖，也并不意味着它的前途就是一片光明。这就是野生动物充满魅力之所在，无论你怎么对现实充满悲观情绪，它们也总会用实际行动向你昭示希望。即便失败，它们前进与探索的脚步也不会停歇，这是大自然赋予它们的本能，这种自然的韵律如此美妙，让你不得不为之迷倒并努力去守护。
致我们挚爱的M2：一头公豹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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