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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金源为远望杂志社社长、淡江大学经济系副教授。本文刊载于《远望》（2018年8月号；总359期）。

1958年8月23日爆发的「八二三」炮战（又称金门炮战），今年届满60周年。许多泛蓝团体，已经准备扩大纪念。此活动由「我爱国旗委员会」主办，并由「一江山战役协会」及中国国民党等22个团体协办。「中华民国万岁」和「爱国家爱国旗」是该活动的两大宣传要求。

近年来，这群团体选在具有象征意义的节日，多次主办以爱国旗、唱国歌为主题的活动。在中华民国被掏空、被践踏，独炽正焰的今日台湾，这类活动成为凝聚蓝营士气的一线希望。

对于绝大多数反对台独的台湾民众来说，「爱国家爱国旗」的呼吁，和「中华民国万岁」的祝愿，乃是义正辞严的要求，谁曰不宜？

对于绝大多数仍在意、仍纪念「八二三」的人而言，他们多是支持蓝营的军公教。蔡英文政府的年金改革，剥夺国家原已答应他们的退休给付，逼他们同仇敌忾，遂屡屡集结抗议，让蔡政府难堪。现在藉由「八二三」的60周年，他们再度集结，可以再挫绿营气势。谁曰不宜？

但看似冠冕堂皇之事，却有其幽微、出人意表的反效果。长期以来，蓝营团体的许多要求与活动，表面看似反独，看似爱国，实则是在助长台湾的分离意识，助长隐性台独，违背爱国初衷。造成这种结果的根本原因，就是许多承袭两蒋反共思维的蓝营人士，都把爱「国」家、爱「国」旗的「国」，窄化、小化成为政权；又把「中华民国」窄化、小化成为台湾。

中国是中华民国的唯一敌人？

这群蓝营人士认定的「国」家，是1912至1949年在大陆但之后播迁来台的中华民「国」（政权），不是雄立东亚五千年但1949年之后为中共所主导的中「国」（国家）。许多人甚至认为：后者是前者的唯一敌人。

将「国家认同」混同于「政权认同」之后，「爱国家爱国旗」运动的作用，除了抗议独派对中华民国的否定之外，也间接拒绝两岸统一──否则两岸一旦统一，早已小化为台湾而且一再拖延与对岸共议统一的「中华民国」，如何「万岁」？

尽管左右开弓，但是这群「爱国家爱国旗」人士对独派与对中共的心态仍旧有别。「图我日亟」的对岸，在历史上与蓝营不共戴天，其促统作为让蓝营敬谢不敏。反之，只要独派愿意供奉ROC招牌，即便其言行举止有违缔造中华民国的精神，蓝营仍愿和他休戚与共、同卫台湾。因为「大敌当前」，在拒统的道路上，蓝、绿毕竟仍是生命共同体。

两种互斥的八二三史观

适逢八二三炮战60周年，此事当然值得纪念。但是如何纪念、如何解读这段历史、如何从历史获取教训，却是更重大的问题。从中国（或是未被掏空、窄化的中华民国）的立场，和从（被掏空、窄化的）中华民国的立场，上述问题的答案必然不同。

八二三炮战既是国共内战的一环，也是国际政治的角力。炮战最激烈的过程发生在1958年8月23日至10月5日之间，双方各有伤亡。国军在美方的支持协助下，终于稳住阵脚。随后解放军宣布放弃封锁金门，改为「单打双不打（逢单日炮击，双日不炮击）」，日后并且逐渐减少攻势。1979年1月1日北京与美国建交之后，炮击完全停止。

从全体中国人的立场出发，八二三炮战是国共内战悲剧的一环，不论谁输谁赢，中国都是输家。不论死伤的是国军、解放军，都是兄弟同胞。记取八二三的教训，我们与其计较往日恩怨，更应向前看，思考如何避免再度内战，并力促国家统一富强。

从（自外于中国的）「中华民国」立场出发，八二三炮战是中共对台湾的攻击，联美保台是我方的自救之道。记取八二三的教训，台湾就应同仇敌忾，坚定心防，加强对美军购与合作，确保台湾的繁荣、民主与「安全」。

上述两种立场是冲突、互斥的，后者更会滋长分离意识，分离意识则是隐性台独的养分。强化国共内战恩怨以及台湾的反共经验，乃是塑造分离意识最简易、最有效的法门。

请看八二三60周年纪念活动的协办单位之一「一江山战役协会」，其创立宗旨写着：「一江山烈士抛头颅洒热血，…捍卫自由中国的台湾，此精神经过六十年的岁月，逐渐为台湾所淡忘。为了延续为国牺牲的精神，…一江山烈士遗族自主性创建一江山战役协会，如当年反共救国军一样，…凭借的是身上流着烈士的血液。」即便一江山战役已结束63年，即便今日中共已非昔日中共，即便充满反中、仇中氛围的今日台湾也非昔日台湾，但这群内战牺牲者的遗族，却仍固守当年害死其父辈的国共敌我意识，仍以对立眼光看待两岸。

记取内战历史　强化分离意识？

2015年初，在一江山战役60周年纪念典礼上，协会理事长王应文（该战役国军指挥官王生明遗族）指出，中共已将一江山列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台湾青年却没听过一江山，此段历史应纳入教科书，用以增强忧患意识。马英九致词时则说，一江山战役间接促成「中美共同防御条约」的签订，美国国会通过「福尔摩沙决议案」，在防御条约生效前，授权美国于台海用兵。

有如八二三炮战，一江山战役也是国共内战悲惨的一页。该战役最知名的受害者之子念兹在兹的，不是如何消弭内战、避免国家分裂让人民免于受苦，而是如何延续台湾的忧患（反共）意识。台湾领导人马英九从不公开自称中国人，却曾说自己「烧成灰也是台湾人」，他为一江山战役增添的「神圣性」，就是美国因此开始用兵台海。王应文和马英九如此看待两岸对立与美国介入，他们心中的「中华民国」，显然已不是在1912至1949年间代表全中国的政权，而是1949年之后一直站在中国对立面的另一「国」。

绿营窜改教科书，消灭学子的中国认同，其祸害尽人皆知。蓝营反共人士要求把国共内战写入教科书的心态，如果不是为了记取教训、避免内战，而是强化敌我、分离意识，年轻人就更习于当一个「不是中国人的台湾人」，做出如此贡献的蓝营，和绿营有何差别？

孤苦老兵被迫效命「台湾国」

今年5月16日行政院前院长游锡堃在民进党中常会，为六万多名没人祭拜扫墓的单身荣民、老兵请命，要求蔡政府照顾这群国共内战下的受害者。蔡英文说，她会请行政团队积极研商，找出合适办法，「我们不会忘记曾经为这个国家牺牲、奉献的人。」

在无法正名、制宪的遗憾下，蔡英文在公开场合总以「这个国家」指称她所鄙夷的「中华民国」，而游锡堃在该党中常会项目报告的题目则是：「不灭的荣光？结束时代悲剧、迈向正常国家」。游所称的「正常国家」当然不是1912年创立的中华民国，而是时机还未成熟的「台湾国」。值得注意的是，孤苦伶仃、含怨而终的内战受害者，原本都是追求统一、等待反攻大陆的中国军人。老迈之后，他们的认同立场被扭曲，绿营施以小惠（祭死者、慰生者）之后，竟然还可利用他们与对岸对抗的历史遗绪，帮忙打造「正常国家」！他们已无法明确表达意志，只好任由（被外省老兵抚养长大的）游锡堃等绿营人物摆布。但是包含「一江山战役协会」在内、正积极筹备纪念八二三的蓝营人士们，春秋正旺，仍有行动思维能力。他们如果囿于内战思维，仍把国共恩怨置于国家民族大义之上，就会做出和这群老兵相同的「贡献」。

绿营的年金改革，激起军公教的义愤。网络上盛传一篇痛批年改又极感人的文章，那是一位魏姓军官「舍家为国」的从军感言。这个「为中华民国站卫兵…站了二、三十年」的军人，一生奔波在金、马、台湾等地，却错失儿女的诞生、母亲的最后一面、与爱妻和父亲的可贵相处。魏君悲愤于退伍军人被当卫生棉，用完即丢。当他回去金门祭扫因公殉职的军校同学时，感触更深。「天底下没有廉价的国防」则是该文对蔡政府的最后呼吁。

强化敌我意识：军人的主要贡献？

单就批评绿营年改的不是，此文确属令人动容的好文。可惜这种感性控诉，完全不敌独派的理性政治算计。更遗憾的是，这种文章还会间接助长台湾的分离意识，有益于台独理念的传播。现今台湾绝大多数的退伍军人，终其一生的经历都在反共，都在抵抗中「国」对中华民「国」的「威胁」。魏君口中的「舍家为『国』」，指的就是和中「国」对立的中华民「国」。台湾于1991年终止「动员戡乱时期」之后，就不应再视中共为叛乱团体，大陆与台湾乃是一个国家的两个地区，两岸应尽快共议和平统一。可叹27年来，台湾民众持此正确心态者，少之又少。于是每述说一次中华民国军人的贡献，就加深一层台湾与对岸的对立。魏君金门祭扫战友，不得不让人联想起八二三和一江山，联想起两岸对垒时的无所不用其极，联想起一串的「国」仇家恨。「天底下没有廉价的『国防』」一语，更把蓝绿的嫌隙一笔抹消，因为两者毕竟同属一「国」，到了紧要关头仍应共「防」外敌。

台湾年改的受害者，只是在「利」（退休给付）上受害于绿营政策，但在「义」（两岸关系的性质）上却仍与绿营同仇敌忾。有人提议北京，应挹注台湾年金预算缺口，补助年改的受害者。此举的效果可能有二：第一，台湾社会对大陆疑虑未解，因此认定北京此举乃趁机收买、统战军公教，反而对大陆更加防备；第二，如同马英九主政时期大陆对台「让利」，岛内势利者好处全要，但自认正因台湾不统，才导致大陆「收买」，因此更坚持拒统。

解决台湾年金问题的釜底抽薪之道，应该把握大陆发展的机遇，让台湾经济全面与对岸整合，借助大陆经济的水涨，使台湾经济的船高。经济有了成长，财政基础充裕，台湾政府不但不必削减原已答应军公教的退休给付，更可增加非军公教者的给付，皆大欢喜（停止军购亦有助于此）。可惜所有反年改团体，无一如此主张，许多反年改者仍诉诸军人「保卫台湾」，劳苦功高。如此要求不但要不到年金，还间接支持独派反中、反共立场，疏漏大矣。

可能助长分离意识的，不只是中华民国军人的反共思维而已，台大「候任」校长管中闵亦曾有过类似言论。2015年9月，国民党前主席连战赴北京参加抗战胜利70周年阅兵典礼一事，让国发会前主委管中闵相当愤怒，大骂连战「阅你个卡蹭（闽南语发音，意指屁股）！」原本学富五车、温文儒雅的管院士，竟然口出恶言，可见他对连在北京的言论极端不满。

管爷批连战　加深两岸敌意

管责连的罪状包括：第一，避提「国民革命军」，却以国民党和共产党军队称之；第二，只说国民党军队正面「重挫」日军，却说共军敌后「歼灭」日军；第三，提及领导抗战的蒋介石，未用职称或敬称，只称其名。总之，连战「不是东西，丢人现眼，自贬身价」。

重视抗战历史的管爷，应是深具民族气节之士。假若国共不曾内战，抗战胜利70周年的阅兵典礼不管在两岸何地举行，相信管爷必乐见所有中国人共襄盛举。假若国共不曾内战，管责连的三个问题都不成问题。假若国共不曾内战，连在对岸讲话也不必字字斟酌，最后仍是顺了姑意逆嫂意。

与管责连的三问题相比，管实在应该面对下列三个更重大的问题：第一，百余年来，日本为何能一再逞凶，几乎灭了中国？中国人如何自立自强，才能避免再被列强欺凌？第二，国共内战能否避免？内战还要持续吗？第三，台独为何如此嚣张，不但推倒马政权，也让不二人选的管爷，当不了台大校长？

了解中国人争生存的苦难历史，以及国共阋墙对中国的重大伤害之后，连被管责备的问题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解台独对付蓝营的伎俩之后，我们就可发现管对连的批评，是在已经对立的两岸关系上加深敌意。一旦两岸敌我关系固化，「自知违法但有正当性」的太阳花就可推倒马政府，吃相难看的教育部就可以「拔管」不让台大校长上任，因为马和管都是「倾中卖台」的蓝营。虽然马、管其实并不倾中，但绿营需要敌人，所以不愿附和台独的蓝营，就成为全民公敌的最佳人选。吊诡的是，绿营埋葬蓝营的坟墓，一贯反共拒统的蓝营也助掘有功。

蓝营切忌在内战伤口撒盐

管中闵曾任马政府内阁官员，他任内推动的许多政策，都受到大批民众抗争。管因此思索为何官员已经尽力，人民却不领情？「排除传统由上而下的威权心态，把更多民众纳为政策制定者」，竟是管爷反省后的心得。他（以及蓝营）完全不知道自己输掉的是道德正当性，不是技术层面的枝枝节节。蓝营当然更不知道（或不介意）自己的反共、独台立场，正在替台独添加正当性。

「拔管」事件使管成为蓝营英雄，蔡政府民调低迷使马英九蠢蠢欲动。台湾下一次的选举或许蓝营会有些许斩获，但那只是反映选民对独派个别政治人物短期施政成绩的不满，丝毫无损于长期以来台湾社会打造出来的反中、分离意识。只要反中、分离意识盛行，蓝营就只好拿香跟拜，只能分食绿营的残羹剩饭。

打造反中、分离意识，不必正名、修宪，不必天天喊台独。只要持续强化内战恩怨，持续拿放大镜检视赴陆交流人士言行，持续刻意强调两岸差异及台湾的「主体性」就行了。从一江山战役协会的「努力」，到管中闵批连战的「不是东西」，它们助长分离意识的效果都已浮现，蓝营也自食恶果。兹逢八二三炮战60周年这样的民族悲剧，我们若再从错误角度「纪念」，则适足以延长、加深这场兄弟阋墙的痛史。吾人可不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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