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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届“星火杯”科幻征文大赛初审作品:短篇组-07号 | 《碑歌》

高校科幻 2023-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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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峰文化提供赞助支持,八光分文化提供指导支持,高校科幻平台、四川大学科幻协会、武汉大学科幻协会主办,联合全国众多高校科幻社团举办的第五届“星火杯”全国高校联合征文大赛正式启动,截稿时间为2023年6月15日。接下来将陆续推出经过初筛环节后进入初审的来稿作品,敬请关注!


       


进入初审作品:短篇组  07  


碑歌

全文9879
预计阅读时间25分钟


凯文在灰色的舰长室门口不断地原地踏步,如一只逡巡于迷宫的白鼠。他试图借此逼迫自己思考当下亟待解决的严肃问题——如何面对自己未来的上司。

“进。”

凯文应声进了舰长室,小心翼翼地在矮椅上坐下,背挺得笔直。他们之间隔着木制茶几,舰长是位留着黑色长发的东方女性。她用眼神询问着这位船员——你是哪位?

屁股刚刚沾着椅面的凯文又慌忙站起:“我是刚刚登舰的吴凯文,热力学专业。”凯文悄悄看向舰长。她有一双棕色的眼睛,在凯文的家乡,拥有这种颜色眼睛的人被认为具有绝对坦诚的品质。

“来得比预想的要早。有人告诉过你具体要做什么吗?”

“不知道。”

她的双手重重地拍在腿上,站起身,“项目的事,咱们去车间谈。”舰长以闲聊般的态度问道:“在做些什么之前,你得先思考一个问题:你觉得人类能在这场战争中存活下来吗?”她的语气是如此漠不经心,像是问杯子里是否还有水。

“我认为有赢的希望。”

“为什么?”

“舰队前段时间刚刚捕获了一个‘他们’的逃生舱。”

“‘他们’的逃生舱。”舰长重复道。“但是里面没有要逃生的生物。那真是我们捕获的吗?”

凯文愣住了。

“……为了保留一部分原生态的宇宙,把大片的银河系边缘地区划分出来,不允许任何文明在其中做开发。人类是个意外。人类是毁灭原生态宇宙的害虫文明,需要被清除。没人清扫害虫时会和害虫打招呼。”舰长突然猛地转过身,凯文差点迎面撞个满怀。“这是从逃生艇的计算机里破译出来的内容。你对此怎么想?”

“可信度对半开吧。”凯文耸耸肩。“如果我们真的是在什么保护区里自然出现的种族,那我们不就是原生态的一部分吗?清扫我们也算是在破坏生态链的一环,所以我认为这只是个借口。您又是怎么看的呢?”

“‘他们’没有欺骗人类的必要。能编造一份理由送到我们手中,就算十足的尊重了。实际上,比编造理由欺骗我们还要令人心寒的,是另一件事。”

“是什么?”

舰长仰头盯着凯文的黑色眼睛。两人对视着,凯文发现,即使在鱼龙混杂的舰队里呆了这么久,舰长的眼神依然清澈。“这只是我的猜想。‘他们’的思维方式不一定能被人类所理解,如果你觉得这个想法不靠谱的话,就当没听见好了。”

凯文点了点头。

“用放大镜灼烧蚂蚁的人,究竟是充满恶意,还是为了一种简单的快感呢?”

她没有等待凯文的回答,而是扭头向车间走去。凯文呆立在原地,直至舰长的身影快要在他的视野中消失,那快要飘散的意识才重新聚拢回脑海。

“好了,我们谈工作吧。”舰长甩了甩头,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她摘下职位徽章,在机舱口验证了身份。车间的正中有一台尚未完成的机体。履带,多机械臂,全景扫描设备——标准的探测器形制。

“这探测器要用来探测哪里?”

“这不是探测器。”舰长走到了他的身边。“而是一个更俗套的计划。”她掀开了一扇厚厚的盖板,“这里要装上一万颗人类受精卵。”

“你要把他们送到哪去?”

“地球。”

“哪个地球?”

舰长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凯文这才突然明白过来。“是不带编号的那个。”

“总比全灭好,活下来最重要。”

凯文笑了笑,转而琢磨起它的设计:“至少在运行的前二十年里,它得照顾很多小孩子。按这个思路,造一个人型机器人会更符合你的要求。”

“人型机器人没法超长期工作。越简单越坚固。”

“所以它需要同样坚固的温控系统。”

“我们最近挺缺热力学工程师,所以很高兴你能来。以后叫我丽莎就可以了。”说着,舰长朝他伸出手。

凯文整个人顿住了:“丽莎?”

“丽莎。”

“地球-418驻守舰队指挥官?”

丽莎的手停在半空中。

“听说那次袭击之前,驻守的舰队在两个星区之外修整了半个月的时间,完全没有赶去救援。最后,舰队指挥官被革职,去了一艘科考舰上当舰长,您知道吗?”

丽莎的嗓音压得很闷。“我很抱歉。”

“我只想告诉您一件事。”凯文的脸色黯淡下来。“我的父亲是地球-418舰队维修二厂的质检员。按四十岁退休制,从遇袭那天再往后数一个星期,他就可以退休了。”

他宽厚地笑了笑:“别担心,舰长。轻重缓急我还分得清,我会认真工作的。”凯文转身想走,却被丽莎叫住了。

“我的老家是地球-1335,最靠近银心的行星,也是第一个遇袭的行星。我当时被接去了地球-34的亲戚家里,但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家,永远地留在了那个不存在的行星上。”丽莎摘下自己的徽章,放在操作台上。“我不是以舰长的身份和你谈话,而是同为受害者的交流。我的父母去世时,他们甚至没有营救舰队可指望——哪怕是这个没打赢一场胜仗的舰队。”

“在‘他们’面前,所有人都是受害者。”丽莎继续讲道。“我们没打赢的希望,但在这场战争的最后一次冲锋时,我们将把这个机器人送出去,让它照顾那一万个孩子。在那之前,我们需要照顾它。”

她指指这台机器,再次向凯文伸出手:“至少它需要你。”

凯文慢慢挪着步子走回来。“它的名字是什么?”

丽莎耸耸肩。“起了名字会让你舍不得送走它。”

那天,我被唤醒了。我与两个人类对视着,他们认识我,而我对他们一无所知。一股强烈的冲动在我的人格中冲荡,对照着资料库,我将自己产生的第一个逻辑链条命名为“好奇”。

“你们是谁?”我向他们问道。“请问,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其中一位在此时给予了我一生的使命:“你的任务,是唱一首很长很长的歌。”

大副在守望者号上工作了很多年,但他从没觉得有哪次谈话这么令人心里堵得慌。他远远地望见了丽莎的背影,没多想便直接喊出了声。

“舰长!凯文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他刚刚来找我了,说是想继续在舰上工作到最后一刻。”大副掰着手指头,问:“你指使的?”

丽莎轻微地摇头,“当然不是。这不是个好选择。”

大副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他挑起一边眉毛,说道:“真巧,我也觉得这不是个好选择。但我想确认一下,你是说他尊敬你不是个好选择,还是说和你并肩作战不是个好选择?”

“我同意他这样的年轻人应该去享受生活,而不是在狭窄的战舰上结束自己的一生。毕竟生活这东西,很快就要没有了。但这只是我的看法,我没有权利决定别人的看法和行动。”

“你没有……”大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知道自己的嘴角在抽动,但他没搞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情绪。过于巨大的愤怒情绪扰乱了他的思绪,连自己在生气这一事实都没能意识到。

“你这是在逃避。别忘了他一开始对你的态度,更别忘了你是怎么来到这艘科考舰上的。他在这艘科考舰上躲过了这么多场战争,在项目上帮了你那么多——而你现在要指挥他去死。”大副夸张而无声地笑着。“真是个天才,敬佩之至。”

战舰此刻绕到了地球-137的月球旁。大陆上的城市群处于甜美的睡意中,说不清是橘黄还是惨败的灯光绵延于山脉平原之间。

深深苍蓝天幕上闪烁着的一连串明灭光点。它们来自于五千万公里外的地球-136,一个优美的度假地。就在刚才,它被撕碎成了一长条碎片。

宽大的舷窗迅速变暗,将光线降低至不会损伤视力的程度,又开始像望远镜一样放大其中的细节。地球-136的残骸散落在轨道上,几乎停止了运动——那颗行星变成了一条破碎的“星链”。最大的一块碎片上烙着暗红色,许多细密而平行的阴影在其表面蜿蜒,如原木般美丽的流纹让人误会为气态行星的大气。它们是高度超过了10千米的巨大山脉。一些未完全凝固的山脉正在崩塌,因为它们的体积过大,又没有一个稳固的地质基底,像是只失去动力的游轮在暴风雨中漂荡。那里的时间似乎被拉长了,一滴飞出的岩浆用了几秒才缓缓落到熔岩湖面,漾打出的波纹也像果冻状胶体一般抖动。

但时间并没有变慢,它们过于庞大,那些飞散的熔岩,最小的一块体积也超过了这星舰的四倍。这约八百万立方千米的熔岩正下方,有着五个特大都市和一亿五千万民众。

“他们”精准的从地幔里抽出了上千摄氏度的熔岩流体,像摊煎饼一样倒进了这个聚居区,一滴不撒。这是一瞬间发生的灾难,甚至没人来得及发出半句求救信号。

视野在太空中迅速后退,破碎的地球-136完整的倒映在她的褐色瞳孔里。“尸体”呈干枯瘦弱的手形,一根手指以用力弯折到快要断掉的程度延伸,指向背对太阳的方向,在一段距离后便稀薄到几不可见。

想要活下去——这尸体如此挣扎着,连同混在其中的三亿五千万牺牲者一起对自己低声哭诉。

“你还记得各个地球是怎么消失的吗?”大副问道,没了那副因愤怒而扭曲的语气,连音量也低了下来。“地球-335,像羊肉泡的饼一样被迅速撕至稀碎,全部被抛进了他们的太阳;地球-1120,突然出现的小行星群造成了陨石雨;地球-113,他们的卫星被置换成了相同大小的跃迁引擎,并且背朝着地球-113启动……”

大副似乎看见丽莎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但他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那可是丽莎,提出只送走一万个受精卵而抛弃剩余人类的丽莎。

一位船员从他们身边路过,但很快又退回来。他敬了个军礼。“我们能赢,对吧?”他的眼神里充满期待。

“不,我们不是为了打赢,而是为了漂亮地输。”丽莎的回答得毫无迟疑。

“那请问,如果我们的船没有在第一次攻击时被完全击毁,会怎么样?”

“你会因为舱体破裂而逐渐冻死。记得摆个你最喜欢的姿势——如果还有机会回收遗体的话,最好给那位大胆的回收工留下个好印象。”

船员坦然接受了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继续前去完成自己的工作。

“船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但并不一定和你一致。刚刚那个下级士官或许是想要在这场最后的战斗里找到胜利的希望,但你没有给他。好在,显然他连从你这里得到安慰的预想都没有。我也是如此。我希望你能打赢,尽管希望渺茫。你没能给我这个希望,但我会尽自己的职责认真工作。”

“我去看一下他的情况。”

“他?”大副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丽莎是在指谁,但他很快理解了丽莎的意思。“就算有学习型人格,你也应该用它这个词。”

“他只是个孩子。”

“它只是个机器人。”大副低声纠正。

丽莎重复了一遍。“他只是个孩子,别让他抱着绝望去完成任务。”

大副忽然想起什么。“你还没给这艘船重新起名呢。你又要让这艘战舰抱着什么情感去完成任务?”

“致远舰。”

大副没能再问出什么来。那艘古老的舰船在他眼中燃烧着,黑色的浓烟仿佛穿越数千年的时光,一刻不停地燃烧。那悲怆的烟尘遮挡了他的视线,熏哑了他的声带。

我体内的收发机吵闹着,它聆听着地表传来的所有射频信号,并把它们像打麻将一样码整齐,最终转化为声音。地球-137表面的人群今天格外骚乱,他们都跑出了家门,仰望着夜空。他们用不同的语言喊着,我像筛沙机般运转,用重复而机械的算法挑拣其中有意义的部分。

“星星变多了!”“那是地球-136,很快就要轮到我们了!”“这里是最后一个聚居地,他们会好心让我们活下去吗?”“我们也会被撕碎的!”

舱门滑开。丽莎走了进来,向我微笑着说道:“我们要出发了哦。”

丽莎靠近我的左侧,一起凝视四十万公里外的地球-137。那是绿色、白色和蓝色精心雕琢而成的艺术品。丽莎接下来的问题超出了我的预演范围:“这件事做完后,你想回来吗?”

“数据量过少,无可奉告。”

丽莎愣住了,“不知道,对吧?”她握住我的第二机械臂,它和人类的手最为最像。丽莎用小指勾住其中最短的一段,认真地说道:“你要完成任务,就会逐渐变得像我们一样,懂的更多,但害怕的事物也更多。如果你在以后感到害怕了——”

她用力上下摇动着机械臂,藏于其中的转子厚重地低响了一阵。“就请记得,我们会接你回来的。”

“如果那时能让丽莎感到开心的话,我会选择回来。但我认为,丽莎现在去找凯文的话,能更高效的让你感到开心。”

她慢慢摩挲着我的图像传感器,表情有些奇怪,我甚至无法在数据库里找到完全对应的解释。她站起来,让我跟着一起前往货仓。墙侧有一个蜂窝状外壳的深灰色逃生舱。丽莎让我钻进狭小的舱室。

“等到任务结束,我们一定会接你回来的,所以要听话。”

进入逃生舱十分钟后,飞船便拉起了警报,而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更加短暂的十秒。

就在跃迁引擎爆炸的前一瞬,逃生舱启动了。混乱的空间波形会增大跃迁的难度,却也掩盖了我的痕迹和目的地。我的内存中只关注一个硬件的运行状态:逃生舱的引擎。

在最开始的二十毫秒内,它的温度不断升高,甚至透过隔热层把我所处的舱室迅速加热到了六十摄氏度。无形的强磁场从这架不起眼的灰色飞行器底部伸出,强硬地掰折空间,如同用引力弯曲一缕阳光。现在,逃生舱周围的空间变成了一架宇宙中最坚实有力的弹弓,这一过程占用八百毫秒。在接下来的一百八十毫秒预备时间里,逃生舱把预热完成的引擎状态发送给我,一盏小而耀眼的绿灯在我的内存中亮了起来。

紧接着,它变成了红色。我把起飞口令递给逃生舱,却被原样弹了回来。窗外的景象不断旋转,就在我运行名为困惑的逻辑链条时,逃生舱主机把一份简报交给了我:飞船跃迁引擎的爆炸规模比想象中的要大,“他们”也使用了跃迁型武器。

我们被抛出去了。逃生舱三点七五厘米厚的玻璃外,是不断旋转着的月亮,地球-137的卫星。我正在向它坠落。就在一个环形山即将占据舷窗的全部视野时,我接到了一个外部指令。这一口令来源于船上,署名却和已知的任何船员都不相符。它只有一个简单的字母,M。这个口令的管理权限足够高,甚至无视了我和逃生舱的检验程序,直接在底层对引擎耳语着那令人类心房震颤的话语:回家。

在被灰色涂抹的月面上,一座环形山突然崩塌,空间和磁场的海浪拍打着这座由漫长的时间、无数的尘埃和陨石共筑成的高大雕塑,将它和周围的地面压成一个略凹的弧面,仿佛一个路过的巨人留下没有纹路的指印。在坳陷的正中,一个小小的白色光点闪烁几下,便突兀地熄灭了。

在这短暂的十秒钟里,飞船向地球-137发出全频段通知。

“我们该回家了。”

这柔软至极的声音在整个星球上大大小小的设备上响起,所有人克服了困扰他们多年的星空恐惧症,不约而同望向更远的天空。那里遍布着纷纷杂杂的旧日战场,一颗又一颗命数未尽的恒星作为太空地雷被引爆,化为超新星的残骸点缀在苍穹各处,为地面上那些对星空好奇的目光蒙一层肮脏的窗纱。不论是在何处,它们都沉默地扩散着光芒,彻底扼杀了这颗星球的夜晚。

我没有多余的内存去考虑M究竟是谁。依照命令,待机时应当进行任务信息的检索和整理,而这唯一一次跃迁将是预定计划里最久的待机。这些数据碎片是提前放进存储器的历史,是两万年间的一个个人类共同踏下的脚印,我是一名别无他选的编者,能做的只是让它们更富条理性的组织起来,仅此而已。

整理到丽莎对事件的相关评论时,我被唤醒了,数据整理也因此打断。在大气层外抛出的小型卫星迅速识别出我所在的位置——跃迁和着陆都很成功,我顺着金属导轨滑到地面上,向逃生舱发出停机指令。

履带稳重的把身躯向前带动,我第一次踏上了人类的故乡。

宽大的落叶从一旁哗啦啦地吹过,这是一片靠近树林的空地,我拍摄了周围的全息存档,影像、声音、气味、温度——一切人类五感可以感受到的,全部都要记录下来。泥土松软,腐殖层的状况良好,但它阻碍了我的前进。我收集了一些下方的土壤,调高底盘向第一个目的地进发。

那是一个高大的透明力场穹顶,笼罩着一片难以想象的巨大面积。多年以前,走向群星的人类文明痴迷于远方而不愿返乡,决定将自己的故乡变为保护区,只作为文明的象征而不再居住。但他们也不愿放弃自己在故土留下的印迹,便建立起了一个个生态穹顶,将他们认为有意义的地方保存下来。

穹顶降了下来,内部精心设置的温湿度与这个季节并不相符,使得附近刮起剧烈的强风。一旦风停,我就要走进那片无人的地界。

在漫长的等待中,我完成了第一条任务报告。

根本不存在一万颗受精卵。

当时的舰队在战争中节节败退,人们对此十分愤怒,甚至开始怀疑舰队是否真的在保护他们。但又不可能处罚那些打了败仗的舰长——他们都死在了战场上。

在总指挥长的暗中授意下,丽莎没能奔赴地球-418的营救行动。这一事件震惊了不少人,也成功转移了人们对于败仗的焦点。他们开始相信,哪怕是打败仗也比畏缩在空间站里要好的多。

接下来,丽莎要以“送一万颗受精卵到地球上”为理由,制造一台可以长期连续运行的探测器。她声称要存放人类火种的地方,最终放入的是高密度存储设备。

最后一步,是我要记录下自己在地球上看到的一切,并把这些信息广播给整个宇宙。

我不是育婴者。我是立碑者。

这一计划的名称,叫做“碑歌”。

第两千零五十次信息整理。

今天完成了上海的部分数据采集。任务进展顺利,第二机械臂断掉了。履带轮有三个失去运转能力,但是还可以前进。

按任务要求,我应当抛弃毫无维修可能的机械臂。但是我无法抛弃。

丽莎曾通过它和我约定好要带我回去。它断掉的事实让我的程序进行了与以往不同的运行模式。我从人类的情绪管理库中找到了可能的解释。

我将这种模式命名为悲伤。

报告记录完毕。

第三千零一次信息整理。

直到船被挫灭的前一秒,内部监控都还在兢兢业业的工作着。它将整个船的信息传了过来,使我能直接访问里面的绝大部分信息——除了开启警报后的10分钟。

那时,全船拉响了最高等级的安全警报,监控被给予不同级别的安保加密,有的密码可以很快被我解除掉,但仍有些东西是我无能为力的。

丽莎离开货仓后,舰桥上的所有传感器记录都被提升至了舰长保密级。

在这座城内有一个叫做“录像店”的古怪店铺。它的播放设备很老,但令我有“心安”的感受,我决定把这段录像留在这里,让小型解析设备用十二个地球年去完成解析。

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完成任务,而他们接我回到地球-137还需要时间。那时,我将会来这里听舰长和丽莎最后的对话。

丽莎,丽莎,你曾经想说什么?

报告记录完毕。

第四千零一次信息整理。

“那里有千百条路,

但为自由不可甘做俘虏。

那里有万亿颗星,

但为希望不可留恋故乡。

即使一无所有,

哪怕卑如尘土,

就算落日如暮,

也要吟唱我们的文明,

电波是墓碑,历史如歌,

去吧,在一切开始的地方歌唱,

证明我们曾经存在过

渡过时间的不朽旅途。”

今天在整理信息时,我找到了碑歌计划开始时的一首歌。我从中感受到了另外一种东西。在记录的过程中,我对人类的情绪有了愈来愈多的了解,他们大概会希望把这首歌作为碑歌计划的引子。还有那些图书馆里绘本边缘的墨迹、签名本被磨出絮边的封皮、缺少了一根分针的座钟。它们是无意义乃至无用的。但我不想让它们被遗忘。

丽莎说她的名字意味着幸运。我在图书馆里找到了一个故事:达芬奇从未把一副叫做《蒙娜·丽莎》的画交出去,而是留在了自己身边,直至自己去世后,法国国王才从他的弟子手里高价买下这幅画。丽莎也有什么求而不得,只能寄情于他物的事情吗?

我想再次听到人类对我说话。我现在足够像他们了吗?我真的可以做出历史的判断吗?有没有人……能告诉我?

我很害怕。

地球-137,收到请回复。

报告记录完毕。

第五千四十二次信息整理。

今天我很虚弱。目前我已经做好了近九成的数据记录任务,信息整理也已经全部处理完成。

履带在前天断掉了,行进的速度低到可怕,我今天甚至没能跟踪记录一只蜗牛的行动轨迹,对现在的我而言,它太快了。

自清洁设备早就失灵了,履带也断掉了。一多半分析设备损坏,我目前只能用“视觉”来观察这个世界,这一体验大概与人类的色盲症类似。我又想起出发前那些蔑视的眼神,现在他们又多了一条理由可以来嘲讽我:人类历史碑文的最后一笔,居然要由看不清、听不明的废品来实现。

继续前进下去没有意义。我决定直接去完成任务的最终部分。只要再坚持一天时间,就能接入阿雷西博望远镜并把所有的数据发射出去——尽管速率慢、方向受限,但我们的任务将会被完成。

出于私心,我会在信息整理的最后以丽莎的话来结尾。

地球-137,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对吧?

报告记录完毕。

天空中的阴云几乎驱散了黄昏的意境,陈旧的射电望远镜时隔多年再一次运转起来,稳定的输出着一个文明的记录。不知何处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嗡嗡声,似在梦境中吟唱一首惊人的长诗。

我笨拙地一试再试,把自己的能源接口接上控制中心的线缆。头顶的排灯噼噼啪啪依次亮起,惨白的光令残缺的身体更显不堪。在光线下,我突然对自己的“残疾”感到害羞。我一扭一扭地扑到了一台计算机前。

屋外林中的鸟群感受到了什么异样,呼啦啦的飞起,盘旋着久久不敢落下,不情愿地飞向别处。在一片密绿里,这架陈旧衰老的射电望远镜再次被唤醒,以超出预设功率的信息密度吟唱着储存在我体内的历史。

那台老式设备忠实的转述着我所记录的一切,几乎快要落下泪来——在那一瞬间,我甚至忘了自己并没有泪。

与此同时,数千公里外的一座城内,解析的算法正进行第三十亿五千万次尝试。它对漫长的劳作毫无情绪,只是冷冰冰的重复着自己的工作。

解析设备一个字节一个字节的整理着,像是拼接着一副巨大的拼图。每一次运算完成,在它看来都是一副与众不同的作品,有的杂乱无章,很快被系统识别为垃圾文件;有些就很简洁,像是一首卡农的无限重复,但这不是它想要的。最危险的是埋藏在里面的病毒文件,它们会凶猛的咬噬解析设备的驱动文件,第一次遇到这情况时,它几乎因此瘫痪。

解析设备梳理着自己最新一次的成果,在解析设备看来,它像一颗蓝宝石,有着完整的可识别拓展名、文件标识头和编码格式。解析设备将这颗蓝宝石放入沙盒,小心翼翼地点亮了它。

连接在解析设备上的播放设备吱吱呀呀的发出噪音,高低不一的电平被解释为无数的0和1,又转化成了逐渐明亮起来的投影,抖抖索索地显现在灰白幕布上。

解析设备相信自己完成了任务,便将这个第三十亿五千万次解析后的文件妥善的保存了起来。它无法把文件通过卫星发给他,但留下的指示证明,他一定会回来自己看的。

主探测器从不撒谎,解析设备对此十分确信。收拾妥当后,它便在古老的放映设备间睡着了。

自从接入了望远镜,我的全部精力都用于让这个巨大的发信设备一刻不停的超负荷运转。太阳和月亮在不同侧的窗户里出现,又向不同的方向落下,然后天色从昏黑重新亮起,它们悄悄地再次从窗沿上探出来。这景象我看了许多次,甚至不曾感到腻味。这期间,一首漫长的诗歌被诵读了三遍。

我渴望回家,但更渴望能早些唱完这首看不到尽头的歌。冷却系统噪音愈来愈大,太阳能板随之不停晃动,像是夏日最后一声蝉鸣。随便哪个角落里的生物,请把这首长歌记下吧,只有你们记下了,我才能回家。我在小到可怜的内存残余里斟酌着语句,最终还是没有把它们加进歌中。

我做的够好了吗?我在空荡如雨后空气般的角落里自问,希望自己没有遗漏任何来自地球-137的消息。只要我做的够好,你们就会带我回家,那个由海蓝色、墨绿色和纯白建筑构成的,艺术品一般的星球,对吧?

我尽力回想着丽莎的手。那份柔软和机械臂完全不同,我痛苦的一边工作一边回忆,这明明应该是记忆文件中最重要的一份,那个触感,那未能传达的情感,那停留在她嘴角又没能说出来的话。我那时对情感还知之甚少,留存下来的只是一份平淡至极的影像。我试图想象着那双手会再次抚摸自己的外壳,这让我产生了一阵惶恐和害羞,快要报废的履带轮呜咽地转动了一圈半。但我又一次失败了,没能拼凑出一双人类的手所能带来的欣慰感,只有压力传感器对思绪做出了一点点反应,然而那并非我想要的。

歌就快唱完了,这个念头稳稳的盘踞着那空闲内存的正中央。

我计算了身上连接着的线缆长度,又估摸了一下运动系统所需要消耗的能源——我连精确测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都做不到。我感觉自己似乎被世界凝视着,这份莫名的压迫感令他不住的转移视线,却不知道该看向哪里。最终,图像传感器把目标锁定为窗外的天空,它已变成一片纯净的深蓝,一颗星落在窗内,像是在和他对视。

那颗星叫什么名字呢?我无法仅凭一个孤独的光点就判断它的归属。仅仅是望向了那天空,就要遭受苦难,受到如此的审判吗?“苦涩”这一原本形容味道的词语被逻辑通路拓展了定义,恰到好处地描述着他的所思所想。那颗无名的星,你是否曾照亮着地球-136上的一朵小花?

履带轮拼命试图遵循命令,奋力向屋外的方向转动。我蠕动着前进了两米。阳光近了。

我感觉自己的身躯剧烈颤动着,内存与外存的信息交换速率发生了一小阵超频。是感动吗?我一时有些琢磨不清,这并非起初就设计好的功能。感动这种情感是后来才建立的逻辑通路,但那时它还没有连接到硬件设备上。

一阵尖锐的断裂声意外从身下炸开,像是昭示着一些不存在于此处的事情。我走不动了。一条断掉的线缆从体内漏了出来,单一的前进指令从体内沿着这条线路奔涌流淌,如坠崖般不知所踪。

我看不见了,也走不动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仍在室内,是否走出了那黑沉沉的屋子。

没人能告诉我,自己能否再一次被星光和太阳注视,能否从图像传感器到履带轮上的泥土,一个不少的被光明抚慰。

但与望远镜的链接仍未断开,“希望”这一逻辑通路像是一幅粗糙的素描稿,在内存里反复勾勒,然后珍重地放进了存储器的一角。只要我做的够好,他们就会回来,我如此相信着,如同信仰般虔诚。

在漫长的无数个日升日落后,最后一遍吟诵结束了,机房的风声渐渐低沉,被偷偷换成了屋外重新间或响起的鸟鸣。如昏昏沉沉的老人终于得出一时空闲,从线路中挤出一丝能量,兴奋地向自己的创造者发问。这个问题的疑问词因为能源的流逝戛然而止,仅余下一丢电磁杂音作为后缀。

我“生命”里的最后一句话随着电磁波缓缓在黑暗中荡漾开,疑问句被断开成了陈述句:“现在可以接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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