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届“星火杯”科幻征文大赛初审作品：超短篇组-23号 | 《暴食荒野》

进入初审作品：超短篇组  23  号

暴食荒野

全文约389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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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伊对着小兽微笑时，少尉举起了枪。血液迸出，穿过咧开的双唇溅到他舌上，又咸又甜。小兽干脆地倒地，一只眼睛滚进沙子，另一只眼睛满是好奇，分叉的犄角泛着悦目的钢蓝色。

少尉把枪放回背上，拎出一柄刀，大步走上来，蹲下，熟练地攥住犄角根部，迅速拧转刀刃。微风把细沙吹进血肉，小兽头上的洞像人类大张的嘴巴，血腥味混合着少尉身上沉积已久的干臭铺面而来。诺伊站在少尉身前，没擦嘴角的血，只是低着头。

少尉抬头瞅了他一眼，慢慢站起身，满面阴云，肮脏的手里提着刀和割下的犄角，充血的眼球嵌在刮痕累累的护目镜之后，嘴唇僵硬如铁，胡须许久未刮，已经板结。所有队员都看着他们俩。诺伊感到一道炽热的眼神，医生正紧张地望过来。

“小子，记录第92号战利品，不明猛兽，攻击性极强，申请遇险补贴。”

少尉手心里，“不明猛兽”的犄角留着新鲜的血丝。刚刚它们还在一头活物的头顶，晶莹闪亮，迎着朝阳熠熠生辉。而那头活物只是应了诺伊的召唤，温柔地走过来，现在带着破烂的脑袋躺在沙子里。

他的手悬在了空中，诺伊没有接。

少尉脸膛通红，嘴巴绷紧，手臂极快地一抽，犄角的尖端立刻在诺伊的脸上划下一道口子。

“战斗负伤人数，一个，面部伤痕，1.5倍医疗补贴。小子，”少尉把“战利品”往诺伊脚底一扔，“动起猪蹄子给老子记下来！”

诺伊双拳紧攥，一丝鲜血在他脸颊爬行。少尉向他逼近了一步，他没有动，舔了舔干枯的嘴唇。

医生站到诺伊面前，将两人视线隔开。他一手捏住少年的肩膀，一手蘸着一种触感清凉的药膏，往诺伊脸上的伤口涂抹。少尉把手和刀在裤子上擦擦，往小兽尸体上吐了口痰，转身离去。

苦热的大风中，193号赏金远征队的全地形车卷着滚滚尘土，快速前行。从着陆站出发已有半个月，每个人都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眼神焦躁，渴望能带来金钱的猎物，如同永远不知饱食的金鱼。比太阳大一圈的恒星粘在天边，鲜红如一抹血迹，厚实的轮胎碾过陌生星球的黄沙，翻起半死不活的枯草。

医生蹲下身，把枯草捧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眉头紧皱。诺伊循着几串蹄印，找到了一堆粪球。

“它们在吃枯草。”诺伊用靴尖把干燥的粪球拨散，大量草茎露出来，看起来跟黄沙下埋着的那些一般无二，“可是没有消化。”

医生把刚刚拔起的枯草递给诺伊；“还泛青，但也离死不远，这片沙漠基本都是这样，薄沙下面是厚厚的草，但马上要枯死。”

“季节性沙漠？随季节变化向草原移动？”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它们没有迁徙？”

诺伊举起相机，把蹄印和粪球拍下来，仔细加上备注，存入科学考察数据卡。医生张开手，让枯草随风飘走，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远处的人群。

少尉双手高举，一手拿枪，一手握刀。他在大声呼喊。

“原住民……脚印……村子……宣战！”

医生立刻起身走向他。

少尉站在一个土坑旁边。曾经有一条小溪流向这里，现在那里只剩一条干沟，里面躺着干渴而死的石子和黄沙。少尉面前是一片还算平整的浅滩。队员们或站或坐，手握武器，面色阴沉，直勾勾瞪着那片浅滩。

浅滩上留着一大片脚印，数量繁多，杂乱无章，显然属于一种有着三个粗大圆头脚趾的生物。医生注意到了一些粗陋的东西，其中几个被少尉捏在手里，其它的散落在干燥的泥土中。

是一些尖锐的木头和石块，显然被打磨过。

“好，与原住民激烈战斗，受到突袭，英勇抗击，扫清了潜在的安全威胁。”少尉阴冷地笑着，毫无笑意的眼珠盯着面前的医生。

“很顺耳的故事，对不对？”

“没有必要战斗，少尉。”

“我们就是干这个的。”

“我们的职责是考察和记录，不是走到哪杀到哪。”

“我们的职责，是办事拿钱。”少尉的微笑像地上的水渍那样消失不见，“每次就你最烦人。”

“可是——”

“上次在b320也是这样……我们就应该在全宇宙的沙漠里为你修神殿，供奉慈爱的沙漠生命守护神，怎么样？”

“你这样做，我们什么科考成果也不会有。”

“软蛋，没种的东西，干不了就滚回飞船上捣鼓摄像机去吧！”

低声哄笑。医生面无表情，挤过人群，向自己的车子走去。

“来来来，把野人找出来。与持械原住民战斗，八倍遇险补贴！”少尉大喊。

队员们咧开嘴，边大笑边朝天吼叫。

接下来的一天，他们苦苦赶路，在大坑周围寻找原住民的踪迹。毫无线索，沙尘覆盖了一切：脚印，车辙，罐头里的食物。队员们在黄沙中恶狠狠地瞪着每一寸地面。夜幕降临，空气闷得催人发疯，队员们围在一起癫狂地唱跳。医生独自坐在他的车里，诺伊发现他在摆弄通讯器。

“我要联系在轨飞船，要一张全景照片。”

“因为沙漠？”

“沙漠化太快了，不正常。”医生看着窗外，雷霆正在厚重的云层中滚动，“知道吗，我想起上一个……”

一道闪电在极近的地方落下，砸出一地焦黑。震耳欲聋的炸响中，其他人依然在欢叫、歌唱。

“你来之前我们去过的那个星球，b320，离这3光年，情况跟这个几乎一模一样。”

医生把门紧紧锁住，关掉其它精密设备，车里立刻陷入寂静，只有通讯器的红色小灯不停闪烁。

“极快的沙漠化，黄沙覆盖草原，在短时间榨干一切水分，动物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适应能力。”

“有多快？”

“根据在轨飞船的照片，从我们落地到离开，三个月里，b230的沙漠面积占比从20%跃升到30%。”

“没听说过这种事。”

“我也是。”

“你们——他们破坏了生态？”

“远征队不会摧毁植物，因为没有砍树补贴。最后我们也没搞明白为啥，就走了。深入研究跟我们没关系，远征队只是跑完一个星球，记录资源，领赏金，再跑下一个罢了。知道吗，我的博士学位就只有这点用处。”

诺伊没有出声，医生怔怔地看着通讯器。

“如果只是一个星球如此，还能说得通，但如果两个都……”

这夜没有雨，只有大风，随风飞奔的黑暗如同坚硬的实体，哐哐地撞击车壳，车子危险地晃动不止。庆祝活动偃旗息鼓，医生也垂下头颅，沉沉睡去。

诺伊依然紧紧看着窗外。

刚刚的闪电强光下，远处有一个小小的黑影，正在向这里走来。

他瞥了一眼车窗的密封扣，一手扶住门框，一手在狭窄的车厢里摸索可用的武器，摸过氧气面罩和罐头盒，拿起显微镜掂了掂，又放下了。

突然，一张脸从车窗下窜出，与诺伊四目相对，尔后转瞬即逝。

诺伊甚至没来得及惊叫，他大口喘气，不知所措，把手伸到医生的肩膀上，又缩回去。隐约的脚步声啪啪地消失在风中。

诺伊把额头顶在车窗上，努力瞪大眼睛。那张脸留在了诺伊的海马体里。它有着小巧的、顶部稍尖的颅骨和圆形的眼睛，光秃秃的额头上挂着一串石头，抚上窗户的手指纤细短小，让诺伊想起自己的小妹妹。

“幼崽……孩子？”

医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瞥一眼通讯器，又嘟囔着闭上眼睛。

“唉，通讯环境太差了……”

大风渐止，天还未亮，少尉就催他们上路。

“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说。

“你，不干活的话，把你们车上的弹药装到其他车上去。”他指着医生，又说。

医生立刻照办。为了给子弹腾出空间，其他队员把自己车上的补给品搬到了医生的车上，罐头、水袋和燃料箱几乎把两人淹没。

黄沙似乎比昨天更厚几分，诺伊一反常态地要求开车。医生没有在意，只是盯着卷起的黄沙，神色凝重。随热气颤抖的地面上，几个白色物体伏在沙里，是钢蓝色犄角的动物，已膨胀得像气球一般。

动物死尸继续不断出现，医生的眉头越锁越紧。他试图联系飞船和着陆站，均告失败。远征队不会配备稳定昂贵的通讯器材，只有完成既定路线返回着陆站，才有资格领取赏金。赏金和补贴的数目非常可观，代价是一切安全事宜由赏金远征队自己负责，一旦遇险，没有救援。

不久，他们发现了原住民的尸体。

尸体穿着草编的衣服，没有伤口，皮肤黝黑，颅顶高耸呈锥状，手上和额头上挂着串成一串的红色小石头，阳光在它们身下拖出黑色血迹般的阴影。

少尉把尸体的头颅割下，扔到战利品堆里。

“脱水，渴死的。”医生用脚翻动尸体，轻声道。

“沙漠杀了它们？”诺伊问。

“也许吧。”

“还能是谁？”

“问题是，沙漠到底是哪来的。”医生抓起一把黄沙，自顾自向车子走去。

其他队员大喊起来，他们从车上跃下，一边冲锋一边狂笑，咒骂着一切，像冲向食槽的禽畜般端着武器疯狂地奔向不远处的小丘。一些岩洞躲在枯死灌木的遗骸身后，干涸的水坑周围凝结着密密麻麻的脚印，地面上有生火的痕迹，岩洞周围的地上散落着几具肿胀的身体，一动不动。

诺伊也向岩洞走去。少尉转过身，举枪对着他，枪口直指少年的脑门，手指扣在扳机上，眼中毫无温度。

“没你的份，滚。”

一个队员从岩洞中拖出一个原住民，它在嘶哑地尖叫。刀刃割进它的脖颈时，它的一条腿高高抬起，落下，再次抬起，又落下。

诺伊扭开了头，背对着这一切。

滚动的沙尘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慢慢靠近。

诺伊拔起双腿，开始奔跑，拼命奔跑。

其他人正沉迷于“战斗”，没人看到他。那身影停了下来，它比其他双足原住民要矮小许多，浑身赤裸，戴着同样的红色石头。

这是个孩子，它歪头看着诺伊，嘴巴微张。

诺伊一把把孩子抱了起来，这具身体比想象中要轻很多。他冲向自己的车。一阵哄笑突然响起，诺伊寒毛直竖，回头看去，其他人在岩洞前围成一个大圈，向圈内不停开枪，依然没人注意到他。

医生坐在罐头堆里，埋头盯着显微镜。诺伊把孩子抱上车，坐进驾驶位，打火启动，动作利落，车轮转起，车子如离弦之箭般向沙漠深处飞速冲去。

一颗子弹飞来，只打断了车顶的远征队旗帜。

医生抬起头，看看蜷缩在脚边的孩子，看看诺伊，表情恍如隔世，目光已然离开了这片土地。

“沙漠是我们带来的。”

“什么？”

窗外，黄沙滚滚，遮天蔽日。

“这些黄沙，不是沙子，里面全是微生物，各种各样，不同形态的微生物，全都是。它们聚在一起，是一种共生结构。”

“这片沙漠是活的？”

“而且还在不断繁殖，飞速繁殖。”

“它们会干什么？”

“还不清楚。”

“我看，它们要把这地方吃干，吃空。”

“这些微生物很可能是我们带来的，从b320。”医生轻声道，“是我们杀了它们。”

“你怎么打算？”

“你呢？带着这孩子，你去哪？”

“不跟那帮活畜生在一起就行。”诺伊把着方向盘，双手微微颤抖。

“如果把这个成果发布出去，咱们就能再也不跑远征队了。”

“那我们开回着陆站。”

“补给没问题？”

“没问题，”诺伊看着身边堆积成山的物资，微微一笑，“咱们三个，绝对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