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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届“星火杯”科幻征文大赛初审作品:短篇组-50号 | 《名字》

高校科幻 高校科幻 2023-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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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峰文化提供赞助支持,八光分文化提供指导支持,高校科幻平台、四川大学科幻协会、武汉大学科幻协会主办,联合全国众多高校科幻社团举办的第五届“星火杯”全国高校联合征文大赛正式启动,截稿时间为2023年6月15日。接下来将陆续推出经过初筛环节后进入初审的来稿作品,敬请关注!



       




进入初审作品:短篇组  50  



名字


全文10558

预计阅读时间27分钟



伊甸园里的那两个人,必须做出选择:有幸福,没自由;有自由,没幸福,再没有别的路可走。结果那两个傻瓜选择了自由。——《我们》


1 蒸发

“早上好,O3489,今天多云转晴,当前气温23度,今日最高气温26度,空气质量优。”

甜美的女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太阳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照进屋子,预示着井然有序的一天开始了。

这里的每一天都是井然有序的,安安稳稳,按部就班,像台精密运转的仪器,不会出任何差错。

刷牙,洗脸,吃智能终端搭配出的营养早餐,穿上这个季度的新款工作服,8:45准时出门。

“祝您工作顺利!O3489女士。”门在打开时对我说。

从家里到达办公室需要12分钟,无论春夏,无论晴雨,永远只需要12分钟。

12分钟后,另一扇门向我致以甜美的问候:“早上好,O3489女士,祝您今天工作顺利。”

O3489,每一天遇到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智能设备都会对我重复一遍这串字符,从早上睁眼到晚上闭眼,好像怕我忘了似的。

我怎么会忘了自己的名字呢?


在这台精密运转的机器里,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零件,共同组成了它。就比如我,我是21辖区的档案管理员。

在这里没有人是无用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是每一个我们认真工作维持了这个社会的正常运转,因此每个人都是充实且快乐的。

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们造就了这个世界,我们伟大而光荣。

我每天都怀着这样自豪的念头沉沉睡去,期待着新一天的太阳。


记得中学历史教材中写,在很早很早以前,有的人每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有的人却连工作的机会都没有。那么为什么不把工作分给没有工作的人呢?

古人真笨。

现在好了,每个人都有工作,每天只需工作六小时,我们有大把的自由时间去运动、学习、娱乐......

而我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很少去那些灯红酒绿的热闹场所,最近最喜欢的休息方式是听W1015唱歌。


W1015是个可爱的女人,我远远见过她几次,是人群中不太起眼的面容。肤色白皙,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娇憨又狡黠。

几个月前的春天里,我下班回家时听到上方隐约传来一阵清亮婉转的歌声。这里有很多很高很高的巨大藤蔓,看不清它们的顶端,高得好像能顶到头顶的人造太阳,面前就有这样一棵。我抬起头,看到高处的叶片上坐着一人,双腿随着叶片来回摇晃。歌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那是一首很奇怪的歌曲,调子简单轻快,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调子,和我们平时听的“标准音乐”不一样。我不懂欣赏音乐,但又好像确实从那调子里听出了什么。

我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直到一曲作罢,女人从叶片上探出头来冲我笑。

晚上洗漱时,电视里播放起男高音歌唱家A5971本月新发布的“标准音乐”作品,而我依旧听不懂,只知道那位歌唱家确实拥有一副难得一见的好嗓子。

11点,我准时躺在床上,打开最近正在听的《安娜·卡列尼娜》。低沉舒缓的声音从枕边的扬声器传出,我闭上眼正准备入睡,却在语句的间隙里又听到了那陌生的调子。

我跑到窗口,发现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那颗藤蔓,还是那个女人,坐在远处的叶片上。她的嗓子远没有A5971好,唱歌也没什么高超技巧,可声音听起来莫名让人觉得温暖。于是我回到床上躺好,伴着歌声入睡。

后来我跟人打听到,那个女人叫W1015,负责照顾这一片的植物。

W1015很喜欢唱歌,白天干工作时哼着歌,晚上也会坐在叶片上唱歌。我总是能从她的歌声里听出情绪,有时是欢快的、激昂的、喜悦的;有时歌声里饱含着浓浓的爱意,像是沃伦斯基与安娜的初识;有时却有一种奇怪的,我不知道叫什么的情绪——胸口闷闷的,像是房间里的空气调节器坏了,又像是心里突然被掏空一块,用什么都补不上。


W1015的歌声好像有魔力,可我的邻居们却感受不到。

我和邻居们谈起过那个日日在叶片上唱歌的女人,他们中大多数说没有听到过,少数几个听过的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我,好像我说了什么天方夜谭。

“那歌声无聊透了。”

“那种东西也能称得上是音乐吗?”

......

我不知道,我不懂音乐,所以我不再和邻居们谈论她,只是夜晚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听。

我不知道W1015的歌究竟能不能算得上音乐,但它的确陪伴我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可是某一天开始,那歌声突然消失了。


W1015怎么了?她病了吗?调换了工作?还是去了别的区?

半个月过去了,我越发焦躁,开始向周围的居民打听她的消息。有人摇摇头说不认识,有人指了指我们斜上方:“不就是那个人吗?”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抬起头,希望却一下子落空。藤蔓上的确站着一个女人,正在给藤蔓注射营养液,可她不是W1015。我见过W1015,虽然远远的看不真切,但我知道她不是。

后来我通过朋友结识了一个在环境局工作的人,他帮我查阅了工作人员资料,把可公开部分发给了我,资料上的照片正是那天注射营养液的女人——另一个W1015。

姓名:W1015

年龄:30岁

职务:园丁

......

那个唱歌的W1015就好像清晨叶片上的露珠一样凭空消失了,只在我的记忆里存在过。就连那几个听过她唱歌的邻居都否认她的存在。

“W1015?不就是那个每天浇花的吗?她以前是喜欢唱歌,现在不唱了。我就说她唱得不好,可能自己终于发现了吧。”

如果不是所有人都疯了,那便是我疯了。

我甚至开始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曾经的W1015只是我幻想出来的人,或者我记错了容貌......不...不...不是的,我有证据!


2 秘密

我飞奔回家,拉上窗帘,在抽屉底下的夹层里拿出来一台老机器。

阳光下的人总是有点秘密,这是我唯一一个,不敢暴露在阳光下的秘密——一台“手机”。

姥姥说这个东西叫做手机,是过去人们之间联系的工具,就像我们的智能终端一样。

这台机器的摄像头已经坏了,我只偷偷录下了一段W1015的歌声。

W1015存在过,我有证据。

周围的世界一如既往,什么都没有变化,社会机器依旧有条不紊地运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我从家里到办公地点依旧需要12分钟。

可周围的世界又处处透着怪异,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见了,彻底消失了,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却连滴水花都没有溅起来。


两天后的早上,我打开门时诧异地遇到了邻居C2035。

他的出现吓了我一跳。因为我们出门时间不同,我很少会在这个时间遇见他。但我还是微笑着冲他打了招呼。

可C2035并没有被吓到,他只是意味不明地冲我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就好像...就好像他就是站在那里等我的一样。

右眼皮突突地跳——根据一种古老的说法,这是不详的预兆。

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果然。下午下班时,我远远地看见两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人守在门外,一男一女。档案局的制服是黄色的,环境局的制服是绿色的,而黑色的保卫局制服在这里显得格外乍眼。

是在等我。不知怎的我就是有这样的念头。

我低着头通过闸门,尽量不让自己的脚步发抖。

不能让他们看出我在害怕,因为没有秘密的人是不必害怕的。可我有秘密。

我看到他们靠近了,向我走来了......

“您好,O3489女士是吗?您需要跟我们走一趟。”


保卫局黑色的金属大楼坚硬冰冷,像是一把古老的冷兵器直插进地面。

我被带到0618号房间门口,男人按下门铃:“Z0229先生,我们把人带来了。”

“请进。”低沉短促的男声。面前的门打开了,我这才注意到门上写的是:心理诊疗室。

恐惧漫到了我的喉咙。公民基本法律通识课上讲过,当公民出现“行为不当”问题时,将交送保卫局的心理咨询科,由里面的诊断员判断情况严重程度并决定进行何种“治疗”。

在整洁的白色桌子后,我看见了那个即将决定我命运的人——一个干净斯文的年轻男人——我似乎在保卫局的宣传片上见过他。

白大衣上的金色名牌并不显眼,我眯了眯眼,看清上面写的是:Z0229。

“请坐。”他指了指对面的白色椅子。


“您的名字?”他问。

“O3489。”


“您的辖区?”

“21号辖区。”


“您的身份?”

“档案管理员。”


无数次重复的问题。事实上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我这些,他们明明知道得一清二楚。

男人合上了面前的白色文件夹,抬起头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

“您好,O3489女士,很高兴见到您。根据报告,您最近的行为有些失常,似乎记忆出现了偏差,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

他着重强调了“不存在的人”几个字,说话时挑眉看我。

“不!不是的!我的记忆没有问题!”我突然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烧,声音止不住地发抖。他凭什么就下这样的论断,他凭什么说出问题的是我,明明是...明明是周围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在骗我!

那分明只是一个从未搭过话的陌生人,我不知这股情绪从何而来。

“她不是不存在的人,我...”我几欲跳起来,想大声告诉他我有证据,可脚尖传来的疼痛打断了我的话,也让我没办法跳起来。

对面Z0229的脸怪异地扭曲着,眼睛使劲地眨,嘴唇夸张地张合,他藏在桌子底下的脚正用力踩着我的脚尖。

疼痛让我冷静了几分。我终于意识到,他似乎是在......冲我使眼色?

我努力镇定下来分析他夸张的嘴唇动作。他说的是:

“不要说,有监控。”

我皱了皱眉,压下心中的疑惑,脸上尽量不露出端倪。踩着我的脚终于松了力气,Z0229面部表情也恢复了正常。

“让我给您做一些检查。”

他测了我的体温和心跳,用一个小手电照了照我的眼睛,又让我填了几张量表,最后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好了,您的情况并不严重,只是缺乏运动导致睡眠不足,我给您开一些药,按时服用就可以了。”他说着递过来一个白色药瓶,同时有些俏皮地冲我眨了一只眼睛——为什么?

“对了,在您的住处发现了一部已经报废的旧机器,它发出的噪音和辐射会干扰睡眠,我们已经将它回收了。”

这句话让刚放松下来的我浑身一震。

我的秘密,暴露在阳光下,灰飞烟灭了。

可Z0229却似乎并不打算追究此事,站起身来微笑着对我说:“O3489女士,您可以走了,祝您生活愉快。”

房门再次打开。外面只剩下了那位黑衣女人,她似乎已经收到了诊断结果,抬头递给我一个善意的笑容:“O3489女士,让我送您回家。”

到家时已是傍晚,关上门的一刹那,我确定自己透过门缝看见了一双眼睛——C2035的眼睛。

我明白了,是他通知了保卫局。


晚上躺在床上,消失的W1015、邻居奇怪的笑和Z0229的口型在脑海中交替闪烁,让我怎么都睡不着。

这时我想起Z0229开的药。或许有用,我想。于是我起身从包里拿出那个白色药瓶。

药瓶在手中哗啦啦地响,很奇怪的声音,不知到底是药片还是胶囊。拧开瓶盖,在右手手掌轻轻磕了两下,然而掉出来的却既不是药片也不是胶囊——是一个小小的纸卷。

我小心翼翼地扯下绑住纸卷的橡皮筋,硬纸片在手心缓缓展开

——是W1015!是我找的那个W1015!

照片上的她比我见到时要年轻一些,似乎还是学生时代,穿着纯白T恤,从一片片翠绿的叶子中探出头,一双亮晶晶的圆眼睛盯着镜头。明媚的阳光把花瓣和她的白色上衣都照得发光。

照片背面写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陈曦。

陈...曦......陌生的字符组合,没有固定意义,不是一个词语。

这是她的......名字吗?我是说,书上说的,以前的人使用的那种,复杂又不精确的名字?就像安娜、沃伦斯基......

但至少我确定了,她是存在的,我没有错,这世上有除了我的另一个人记得她。


3 往事

第二天下班后,我在家门口见到了Z,依旧穿着那套白色的诊断员制服,手里抱着白色文件夹。

“O3489女士,您好,我来对您进行回访,请问我可以进去吗?”他冲我点头致意。

“请进。”

明明他们保卫局能打开普通住宅的每一扇门。

“O3489女士,请问您昨晚睡眠怎么样?”他走进屋子,打开文件夹,取下了上面的笔,似乎是真的要记录些什么。

“谢谢您的药,我感觉好多了。”我谨慎答道。

他又走到窗前,似是检查一般扯动窗帘,遮住半扇窗,然后退回到床边,右臂自然垂下。

什么东西从他白色的袖管中滑落,在柔软的床上砸出一个小坑。

“您...”我愕然地抬眼看他——是我那部手机!

他把食指竖在嘴唇中间,然后朝我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小手电筒掀开我的眼皮凑近了观察,借着这个距离压低了声音说:

“我拷贝了一份。”

说完他收回手电筒丢进兜里,挥笔在文件夹上沙沙地写了一阵,然后迅速合上文件夹抱在胸前。

“适当的娱乐活动有助于睡眠。晚上要不要出去喝一杯?”

说话时他又有些俏皮地眨了一只眼睛,和昨天分别时一样。于是我点了点头。

他载我去了附近的一家酒吧。


红色、黄色、紫色...灯光飞速旋转变幻,把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出狂欢的模样。音乐、鼓点、人们的歌唱和欢呼...整个空间像是一个极度狂躁的不稳定粒子随时要爆炸掉。

Z从服务生的托盘里接过酒杯,放在唇间抿了一口,笑着开口道:“这里没人能听见我们说什么。”

是了。他一定是有话要说的。是关于W...“陈曦”的。

“你认识她。”我说,几乎是陈述句。他点头。

“她去哪了?”

“消失了。”Z说,“被放逐了。”

“放逐!为什么?”我惊叫道,好在震耳欲聋的鼓点压过了我的叫声。


我知道放逐,在公民基本法律通识课上学过,那是最重的惩罚。现在已经没有了古代那种残忍的死刑,因为几乎所有不正常的行为都可以被治疗,就像......像我一样。

除了极少一部分,他们无法被治疗,为了不影响社会的正常运转,只能被放逐。

“您的名字?”

“您的身份?”

“您即将被放逐到外面,外面是什么?”

这是放逐前的问答程序,老师上课时放过录像,我们每个人都牢记于心。

最后一个问题的标准答案是——“荒芜”。

大约三百年前,臭氧层彻底耗竭,好在幸存的人类在尚未起飞的飞船上建造出可持续循环的模拟生态系统,文明才得以延续。现在的外面已经不适宜人类生存,气候恶劣,寸草不生。没有食物,没有干净的水源,只有无情的自然:狂风、沙漠和能把万物烤焦的凶恶的太阳......


所谓的放逐,只是把行刑的刀从人类自己手中递给了大自然。

“因为她不守规矩,做了不该做的事,唱了不该唱的歌。”Z的回答打断了我的回忆。

“不该唱的歌?是指什么?我录的那些吗?”

Z点点头,又摇摇头:“太多了,不止那些。他们说,音乐里面不应该有......情感,那会影响整个社会的正常秩序。”

是的,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常识。人有情感,尽管被证明是不必要且影响效率的东西,但那是人类暂时还无法克服的缺陷。可作为高度精密的理性社会上的一个零件,过于充沛的情感会影响整个社会机器的正常运转,因此我们需要通过药物调节自己的情绪,保持理性是我们的职责。

Z继续说道:“她向来是个不喜欢守规矩的人,从小就是。”

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隐约觉得那是个苦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被带来这里,不是作为一个交流者,而只是一个倾听者。并不是因为对面这位保卫局的诊断员先生大发慈悲愿意为我解答疑惑,只是因为Z0229需要讲出他的故事。

于是我没有打断他。

“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她成绩很好,排在年级前五,本该和我一样去保卫局工作。”

“那...后来为什么去了环境局呢?”

“我说过,她不喜欢守规矩。在学校里她总是做些调皮捣蛋的事,比如偷偷出去喝酒,比如上课用纸飞机戳掉老师的假发,”Z说到这时轻轻笑了一下:“还有一次黑进学校电脑,把开学典礼的音乐换成了婚礼进行曲。”

接下来Z0229讲起了他和W的故事。(以下的“我”是Z)



老师们都喜欢成绩好的学生,所以她仗着成绩好,从来没被重罚过。可是...毕业前的那年,她有点儿玩大了。有一天她突然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操场角落,拽着我蹲下,像是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样问我:

“你知道吗?我们是有名字的。”

“名字?”我说:“当然,我叫Z0229,你叫W1015,我们当然是有名字的。”

W使劲甩了甩圆溜溜的小脑袋:“不是这个名字,是属于我们自己的,真正的名字。”

“真正的名字...你是说...历史书和古代小说里说的那种,古人才用的名字吗?”

W点了点头:“不是古人才用,他们骗你的,我们也有名字,真的。”他突然抓紧了我的手,眼睛里闪闪发光:“我知道在哪了!我知道他们把我们的名字藏在哪了!我们一起去找吧!”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找到以前的那个名字呢?现在的名字不好吗?老师说,古人的名字既繁琐又不精确,不好读不好记,而且好多个人共用一个名字,混乱得很。现在好了,世界上只有我一个Z0229,提到Z0229就是我,提到我就是Z0229,这样不好吗?Z0229就是我的名字呀。”

W又用力甩头:“你个笨蛋!当然不好。世界上才不是只有你一个Z0229,可以有很多很多个Z0229,Z0229只是一个代号。如果哪一天你死了,或者犯了错被放逐,他们马上会找另一个人代替你,这里就会出现另一个Z0229,每个人都可以叫Z0229!可真正的名字不一样,它们是爱我们的人赠与我们的,被赋予了特殊的、独一无二的意义,或许会有很多人用同一个名字,可是相同的只是表面的字,其中蕴含的意义和爱,是每一份都不同的。”

我眨眨眼,尽管并没有完全理解她的话,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懂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没办法拒绝她的,从来都不行。就像开学典礼那天她把音乐换成了婚礼进行曲,然后偷瞄着校长猪肝一样的脸色把易拉罐铁环套在我无名指上时,我没办法推开她。

哪怕那铁环划得我有些疼。

于是,两周后的一个晚上,她黑进了学校的供电系统,拿着不知道从哪偷来的钥匙,打开了档案室最深处尘封的大门。

我守在门口,W打开手电筒,在一排排紧密的架子旁走过,手电筒的光圈在架子侧面泛黄的标签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字母W。

W摇开那排架子,钻进了两排中间。

屋子里又陷入了黑暗。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见W翻动纸张的簌簌声响。

突然远处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他们比预料中反应要快。

我急忙跑过去叫W出来。来不及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已经马上要到档案室门口,这时我们出去一定会遇到他们。

W却招手让我进去。

“来不及了!你快出来!”我小声喊。

她还是招手叫我进去。于是我照做了。

她关上手电筒,一把把我塞进了最里面空着一半的档案柜里。

“干什么!”

“嘘——你躲好,我出去引开他们。”

“一起出去!”

“来不及了,肯定是要被发现的,一个人被抓总比两个人一起被抓好。你毕业了可是要去保卫局的,以后我惹事了还得靠你罩着,你不能被处分。”

几乎绝对的黑暗中我只能看到她的轮廓突然凑近,带着一股干净的皂香,接着什么柔软的东西触碰到了我的脸颊,只一瞬就离开了,一个金属物体被塞到了我的手心——我摸出那是一把钥匙。

然后我听见W的脚步声远去......档案室门口响起了校长和保安的训斥声。

我缩在柜子里数着自己的心跳,数到六千多下,确认四下里都没了声音才钻出去,用钥匙打开门,偷偷溜出办公楼。

那之后我有差不多一周没有看到W,周围也没有人提起这件事。那时我怕极了,我怕马上会有另一个W1015出现

一周后她回来了,送给了我那张照片,背面写着她的名字——陈曦。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她在操场角落说的那段话的涵义。



我从包里拿出照片:“是这张吗?”

Z的眼底荡漾开笑意:“这是在学校植物园拍的,她的植物学学得很好,所以后来还能去环境局。”

“W,”沉默了一阵,他突然叫我,声音格外低沉,带着几分醉意:“我想她了。”

Z说这话时抬起头,眼睛却没有看我,旋转的光束有一瞬划过他的脸,我不确定他的眼圈是不是有些泛红。


4 放逐

“这次的事越过了我,直接由上面处理。她被放逐那天,我是执行人。”Z咽下一大口蓝色的酒,又开始了讲述。



放逐仪式上所有人穿的是仿古制的绿色军装。除了被放逐的人,他可以穿任何想穿的衣服。

相比于刑罚,这更像是一个供人观赏的仪式。

绿色的、笔挺的保卫员一手抱着军帽,在飞船出口处站成笔直的两排,我和W从中间走过,停留在隧道前。

保卫局的长官站在远处看着我们。

我们面对面站着,我把自己锁在了那套僵硬的绿军装中,摘下军帽,抱在左手臂弯。

“你穿这个真好看。”她笑着说,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您的名字?”我问。

“陈曦。”

“滴——”智能终端里响起回答错误的提示音。

“您的名字?”我又问。

“陈曦。”

“您的身份?”我直接进行下一个问题。

她微微抬头,直视着我的眼睛,声带没有振动。

我从她的口型读出四个字——“你的爱人。”

她的眼神滚烫得吓人,就像最灼热的酒滚过喉咙。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作了什么样的反应,只记得耳朵里“滴”个不停,漫长的“滴”,不知是智能终端的超时提示音,还是我自己的耳鸣。

“您即将被放逐到外面,外面是什么?”我机械地继续提问。

她那张好看、柔软的嘴唇突然向两边咧开,挤出两个梨涡。

她的眼睛里盛着光。

“世界。”我听到她回答。

一瞬间在场所有保卫员的智能终端同时响起巨大尖锐的“滴——”声,包括我的,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划破寂静空气,汇聚成声浪炸开每一个人的耳膜。

她转头离开。

那一瞬间我想拉着她的手一起奔向隧道。

但是她的掌心推在了我的胸口。在铺天盖地的“滴”声中,我听到她说。

“你不能走,你要找到你的名字。”

她消失了,只几秒的功夫。消失在了一片白光中。



Z浓密的睫毛上罩着一层雾气,举起酒杯的手在摇晃。

“敬世界!”他说。

“敬世界!”

他起身时,灯光再次扫过,我看见一个银色的光点在他胸前闪了一下——是枚易拉罐铁环。

“我能帮你什么吗?”分别时我问他。

Z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他叫住我,”档案局有1406号房间吗?“

“我们一共有16层,每一层50个房间,理论上应该是有的,但十五层以上是高级机密区,普通员工没有权限上去。”

“谢谢,再见。很高兴认识您。”他郑重向我告别。

“再见。我也是。”


那之后我没再见过Z。

秋天里的一个早上,我去上班时得知,昨夜十五楼突然起了一场大火。所幸当时只有几名夜班员工和保安在楼里,且都在下面几层,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起火原因很快被公布了出来:空气调节器年久失修昨夜突然失灵,导致机房温度过高,加上最近几天天气干燥,引发了火灾。


5 新年

新年的第一个工作日,下班路过广场时旁边的大屏幕正播放着保卫局新的宣传片,身穿黑色和白色制服的人在画面里微笑着。

我停下脚步,从头到尾看完了整支宣传片,没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我临时改变路线去了保卫局。那把冷兵器依旧笔直地插在地里。

坐电梯上了六楼,来到0618号房门前按下门铃。

“请进。”里面传出男人的声音。

奇怪的是,这一路上我的心情是极度平静的,哪怕是在桌子后面见到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时,我依旧是平静的。

“请坐。”那人抬头,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找Z0229先生,”我说:“半年前我因为睡眠问题来这里就诊,他给我开了药,现在我想来复查一下。”

“我就是。”对面的男人没有丝毫疑虑,熟练地起身在旁边的档案柜里翻找,“请问您的名字是?您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O3489,八月。”我答道。我看到他的金色名牌上写着:Z0229。

他很快找到了属于我的文件夹,打开抱在手里。

“这上面记载您的问题并不严重,请问您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他照例对我进行了一系列检查,最后微笑着对我说:“您没有什么问题,如果不放心的话还可以去医院看看。”


与新的Z0229告别后,我回了家,缩在扶手椅里,看着窗外玫瑰色的夕阳一点点爬进来。我想,Z0229,我说上一个Z0229,我想他已经找到自己的名字了吧。

他会叫什么呢?

我也有自己的名字吗?那我又会叫什么呢?

我突然觉得鼻子发痒,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滴”的一声,墙上的空气调节器自动启动。圆圆胖胖的医疗机器人滚了过来,用机械手臂从自己肚子里取出一片白色药片递到我面前。

“O3489女士,请吃药!”可爱俏皮的卡通配音。

是了,我叫O3489!

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们造就了这个世界,我们伟大而光荣。

我飞快吞下药片,换了套衣服,赶往上次的酒吧,一个人在角落里听着鼓点。我举起酒杯,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敬飞船。”

井然有序、按部就班、精密运转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如果知道自己的名字意味着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那么我真的有必要知道吗?

我叫O3489。


6 日出

Z0229在低矮的石屋中醒来,四周漆黑一片。

他想起几天前的放逐仪式。

“您即将被放逐到外面?外面是什么?”另一个Z0229问。

那时他几乎控制不住地要笑出声来,因为他知道,这里马上就要响起海浪般的“滴”声。

而他是这股海浪的触发者。

他扭过头,看向来路上两排绿色的人,看向远处保卫局的高官,他在浪潮前开口,发出最微弱也是洪亮的声音:

“世界。”

“世界。”跨越时空的两个声音重合在一起。他在身后空间里刺耳的警报声中几乎是小跑着冲向隧道,冲向那团模糊不清的白光。

现在,他叫盛阳了。


外面倒比屋子里亮些,没有飞船里彻夜通明的灯光,只有那清冷冷的月亮,把一片银白的光铺在面前的田野和小路上。

夜晚不算炎热,风里送来悠远的琴声。琴声并不圆润,像是鸟儿哑了喉咙。盛阳音乐课向来成绩最差,他听不出音准,只觉得听出了一股磅礴的、旺盛的、野蛮的生命力。

他顺着琴声的方向走,走进了面前的农田里。田里的植物很高,高过了他的膝盖。

盛阳拨开一排又一排的植物,像在泳池里推开水浪。他在田野深处看见陈曦盘膝坐在地上,指尖在一个长柄的匣子上拨弄。走近细看,原来匣子上绷着几根银色的金属细丝。

沙哑沧桑的琴声从匣子里悠悠传来,调子淡淡的,徐徐的,像是一个鬓发苍白的老者在讲一个古老的故事。

盛阳闭上眼,手撑着身后的大地,有水分从地底钻上来。他仿佛看见了瘦削但遒劲的人们,挥舞他们手中的农具在这片土地上耕作。头顶着毒辣辣的太阳,汗水滴进脚下的泥土里。

一米来高的植物将人挡住,好像小小的一片世界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月光很亮。他看见她瘦了,黑了,皮肤变得粗糙。她像那琴声一样,并不精致优雅,却散发出一股磅礴的、旺盛的、野蛮的生命力。

一曲终了,两个人仰面躺在田野里,手心紧扣在一起,看着天上的星一点点淡下去,目之所及只有彼此和渐渐亮起来的天空。

静静地躺了许久,星子都不见了,周遭的植物现出了绿油油的本色,它们随着微风摇荡,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香气。

陈曦扭头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盛阳摇头。

“这是麦子。”陈曦随手抓来最近的一颗,从顶上捻下几颗谷粒放在嘴里嚼。

“到了秋天,他们会变成金黄色,然后会变成面粉,变成食物,变成……生命。”

她翻过身,将嘴里嚼碎的麦子送进盛阳嘴中。

太阳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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