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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土离真实的农村有多远……

2016-12-16 叶慧敏 一土教育


题图:作者所任教的山村。

这是一土教育的第49篇原创文章。欢迎转发分享,未经作者授权不欢迎其它公众号转载。


李一诺,这个名字后面可以加上很多高大上的头衔,比如:前麦肯锡全球合伙人,盖茨梅琳达基金会中国首席代表,公众号奴隶社会创办人。因为同时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现在有了新的身份——一土学校创始人。

而我,来自江西的乡村女教师,因为关注了奴隶社会,知道了一土学校,进入了一土学校的社群——磁场App上的一土广场,在很短的时间里,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多积极的变化。

在进一步了解了一土之后,我强烈地感觉到:这就是我想要的教育,这必将成为中国教育未来的出路!而一土现在处于创立之初,却抱着实现教育公平的理想。这正是我想要的,也是农村教育乃至整个农村所需要的。

农村于我,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我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很复杂。它是我的天堂,它是我的地狱,我对它爱恨交织。

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可是我的无忧无虑结束得如此猝不及防。八岁进入村里的小学读书,我发现不管黑板上的字老师写得有多大,我都看不清。于是父亲带我到县城的医院做检查。年幼的我被“繁华”的县城完全震慑住了。父女俩在医院上上下下跑了好几圈,最终父亲拿到了检查结果:裸眼视力0.1,矫正视力0.2,先天性弱视,严重散光,无治愈可能,只能尽可能矫正。

这些名词,现在感觉很平常,可是在上个世纪末的我们村,压根没有人听说过。父母本能地想要隐瞒,但消息不知为何,不胫而走。我被一脚揣进另一个世界,一个自己被他人视为异类的世界。

大人们对一个异类,极尽羞辱之能事,尤其这个异类还是个孩子,那么这种羞辱就会更加地肆无忌惮。一个孩子因为无助,愤怒,绝望而彷徨无助、暴跳如雷、崩溃大哭,都是他们盼望看到的。我几乎很快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对于那些不怀好意的试探,哪怕内心再痛苦,我都紧紧闭着嘴巴,恶狠狠地冷冷地瞪着那个人。然而无济于事,大人们当着我的面讨论起来。

“啧啧,看看,小小年纪的妹仔,眼神几吓人哟。” “当初她妈妈应该把她送走的,几大的麻烦哟。” “你妈妈早就不想要你,要去抱个弟弟来。” 愤怒和绝望让我仓皇而逃,压顶的恐惧甚至让我没有勇气去向妈妈求证事实的真伪。

我跑回家,蹲在我们家阁楼的门槛上,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妈妈曾经想把我送走,现在知道了我有治不好的病,妈妈会不会又要把我送走,到时候我有什么理由让妈妈把我留下来?将来我能不能养活自己,有没有我可以做的工作?虽然住在农村,我们家却没有田只有菜园,就算我想种地,只怕也不能够。那个下午我想了很多很多,记忆中那天残阳如血,而我,瞬间长大。

如被恶鬼驱赶,我拼命读书,不单是看课本,凡是有字的我都看,我本能地知道,读书是我唯一可以逃出生天的途径。上课的时候,我是名副其实的“听”课,每学期开始我都会买很多笔记本,老师课堂上讲的话,只要我觉得很重要的,我都会记下来,书写速度飞快,字迹潦草。下课后马上借同学的笔记,看看老师黑板上都写了什么,两种笔记拼凑成了属于我的课堂。

这种方法一度非常有效果,我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沉默,努力,乖巧,成绩好。于是,村子里羞辱的声音没有了,班上的“坏同学”再也不会将垃圾扔到我的脸上;班上有人得红眼病沙眼甚至麦粒肿,也不会再说是我传给他们的了;每当我端着板凳,蹲在讲台边抄课堂作业的时候,周围也不会响起冷嘲热讽的声音了,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铠甲。

但是渐渐地,随着年级的升高,我学得越来越吃力,而且到最后,我们村,只有我一个女孩读了大学。其它女孩子有的是自己不想读,有的是家里不让读。无一例外,早早出去打工了。

在我求学的过程中,父母不停地打听哪里有好医院可以治好我。但其实现在想想,我们三人满怀希望千里迢迢奔赴而去的所谓的好医院,不过是我父母不知道从哪份报纸杂志上看到的广告,那些散落各地所谓的著名医院,和现在的莆田系医院如出一辙。因为喝了大量的各种各样气味古怪的中药,我的肠胃一度很糟糕,但我的情况却丝毫没有好转。那是另一个令我每每回想总是忍不住流泪的长长的故事,在这里我不想再去详细地说。

一个乡村教师,和一土的缘分

毕业之后,我回到了家乡,成为了一名乡村教师。可令我痛心的是,我们迈入21世纪都十多年了,我的家乡依旧重复着昨天的故事。

自身的经历,再加上教师的身份,使我总想通过自己,让家乡发生一点改变,可总是力不从心。

现在我知道了一土这么好的团队、教育理念、教学方法之后,我能做什么?我在社区里和大家聊农村的教育现状、我的教育理想、我的无奈和焦虑。在众多磁友的共同作用下,很快创立了一个留守儿童教育群组。

来自天南地北各行业的人坚持给孩子们写信、寄书、视频聊天,孩子们的生活在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的内心依然有很大的遗憾,我们接受着各方的关注和帮助,却依然用传统的方法上课,我们的孩子长大后依然很有可能被一个普通的机器人代替。我们的教育环境依然恶劣。

我持续地关注着一土,笨拙地独自摸索,想把一土的教学方法迁移运用起来,居然也取得不错的效果。可这样也只不过是隔靴搔痒。我深知一土学校可以让这片教育的荒漠地带变成绿洲,可是它离我如此遥远,遥远得就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谁能想到,我很快就美梦成真了!一诺的爱人华章,负责领导一土的IT团队,至始至终,他都关注着留守儿童的教育问题。11月25日晚上,他居然邀请我到北京参加一土教育嘉年华。这样一所实践着最前沿的教育理念的个性化学校,居然有可能和我们这样一个穷乡僻壤产生连接!不用等到几十年后,就在不久的可能几个月之后的将来,就可能成为现实!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啊!

素不相识的磁友们为了我的北京之行,从衣食住行各个方面竭尽所能,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完全解决了我这个没怎么出过远门的乡村教师的后顾之忧。

为了点针头线脑的利益,亲人反目;为了几百元的补助,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的事情在我的身边时有发生,我一度对人性失望,可这些可爱的磁友们却让我明白,心中有大爱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的,也许这就是教育给人与人之间带来的差距。

得知我收到华章的邀请后,磁友小太阳专门给我打了个电话,她告诉我,如果我想让一土教育在我们这里生根发芽,首先我得让一土的专家们充分了解这片土壤;其次此次北京之行,我要想清楚我个人的诉求是什么。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她的话让我被狂喜冲击得迷迷糊糊的头脑慢慢清醒过来,我要多做些准备工作,才能让北京之行更有意义。

阿姐,今晚会吃饭啊?

很显然,家访是我了解这片土壤最有效的方法。于是每天下班之后,我开始了持续近三个星期的家访。

我走访了34户人家,了解了36个孩子的基本情况,有少部分孩子的父母小学毕业,其他都是初中毕业。孩子的父母绝大部分在外地工厂打工,大部分一年回一次家,也有几个数年没有回家。

大部分孩子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我去家访却很少能在家里遇到孩子的爷爷奶奶,因为他们每天都要劳作到很晚才会回家。没办法,我只能到田间地头去找他们。爷爷奶奶们无一例外地向我抱怨,孩子生下来,只要出了月子,孩子的爸妈就离家打工了,平时孩子全靠爷爷奶奶拉扯大。孩子的父母又不寄钱回家,日子很艰难,既而呵斥孩子:“你打电话给你阿爸,叫他寄钱回家,不然就别吃饭了。” “我不打!”孩子扭头就跑了。

34户里有17户人家严重超生,最多的一户人家有6个孩子。可是走进这些家庭,你却看不到几个孩子的身影,孩子哪里去了?被送走了。生下来一看是女孩,立马联系人送走。送哪里去了?不知道。哪怕是亲生父母也不知道,因为根本不在乎,有人会接受就行。送走了继续生,直到生出男孩,很多家庭还坚持要生到两个男孩,当地人称之为双层保险。这样的事情简直司空见惯。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为了养儿防老。讽刺的是,村子里的老人一旦丧失劳动力就会立刻被送到老屋去,即便儿孙满堂,被活活饿死冻死的老人大有人在。老人死了,丧事极尽铺张之能事,子孙哭嚎打滚,人人都会夸一句真孝顺。

了解到有这么多女孩子未卜的命运,我的心在滴血,很自然地,我想到了自己。其实我心中对父母早已没有了怨恨,爷爷奶奶去世得早,父亲又是他那一辈里年纪最小的,家族中所有的成年人都摆出长者的姿态,并不帮忙只多加刁难,对于母亲连生两个女儿,家族中无论男女都将其视为整个家族的耻辱。我出生那一刻,没有人关心母女的身体情况,只叫嚷着赶紧将我送走。

在这样强大的压力之下,年轻的母亲也许有过动摇,但最终她还是把我留了下来。我的伙伴里也有很多这样命运的女孩。无论是亲生父母还是养父母对于这多余的女孩子,从不掩饰他们的嫌弃。时间的车轮悄然转动了几十年,但现在我的家乡,包括很多母亲自己依然将生儿子当成和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一样理所当然的事情。

36个孩子里有5个来自单亲家庭。造成单亲的原因,无一例外,都是妈妈消失了。对,是消失了,人间蒸发了。

少男少女,十七八岁出去打工,二十岁左右,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办了仪式,就算结婚了。孩子都生了,怎么还是走了呢?因为穷,因为家暴。

一个孩子的妈妈被打得太厉害了,喝了农药,想死,没死成,变成了哑巴,能走到哪里去?还有谁会要?于是一个人住在随时可能会倒下来的老屋里,像一个影子一样活着。孩子和父亲住在养老院里,在同一个村,却几乎不相往来。

这群孩子里有几个长年独自在家。小梦就是其中一个。


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我随着小梦去了她家,因为小梦中午在学校吃饭,所以我只能下午去家访。长长的两排平房,曾经住着十几户人家,如今只有小梦家还在这。小梦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门,黑漆漆的房子里有股阴冷的风吹来,我打量了一下小梦家黑沉沉的堂屋,让她先去做饭。小梦走进厨房,将一大把柴火塞进灶堂,擦亮火柴点燃了柴火,浓烟很快弥漫了整个厨房。小梦的弟弟回来了,如小梦一样,穿着破旧,冬天了脚上还穿着一双拖鞋。他看到我很吃惊,然后问小梦:“阿姐,今晚会吃饭啊?”问了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很多时候他们回到家不吃饭也不洗澡,玩累了直接睡觉,第二天起来就去学校。

农村教育,一辆破旧而沉重的马车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特别早,晚上山村的风总是那么凛冽,每次家访完,在独自返校的路上,我的心情都特别低落。诗闻说,我做这些事情是在满足我自己的情感需求。的确如此。

我看到他们,我走近他们,我安慰他们,我努力温暖他们,就好像我又回到小时候,去拥抱安慰那个无助、绝望、恐惧、愤怒、年幼的我。我的人生表面看来,循规蹈矩,乏善可陈,可内心却几乎是九死一生。其实很多人的内心都经历不止九死,却未必能得以逃生。而现在这些孩子们,最终是在伤口上开出花来,还是从此心灵变成一片盐碱地,寸草不生?

我时常想,如果在我小时候,几度绝望的情况下,有一个和我情况差不多的叔叔阿姨,能够来到我身边,告诉我:孩子,别害怕,只要你努力,你上进,你恐惧的,都不会来,你想要的,都会来到你身边,那么我是不是就不会经历那么多的煎熬挣扎,就不会在面对很多重大问题时,做出愚蠢的选择,如同一个最无知的村妇。

如果说上面的事情令你痛心,那么那些如我一样生在农村的所谓残障人士更是弱势群体中的弱势群体。

他们是被彻底遗忘的人群,不,并没有被彻底遗忘,当人们觉得无聊时,就会把他们大肆耍弄一番,无论你做出什么反应,都能博得一阵又一阵的欢声笑语。我的双眼看向了远方和未来,可双脚却依然深陷泥潭。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这里的人们却依然热衷于盖房子和生儿子,嘲笑别人取乐,人们最大的梦想依然是通过赌博发大财。

上苍垂怜,我在奴隶社会知道了诗闻的存在,其实在此之前我刻意搜寻过很多类似“身残志坚”的名人故事,但没有哪一个如他这般给我如此多的思考和勇气,让我更加豁达平和。

当然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励志”的他,他当初也并不是为了励志。他只是有一些困惑,有一些不甘心,为了解答困惑,采取了行动,然后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励志。而我又是如此幸运,能够在一土社区,通过互联网和他相识。他现在就像所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有追求的年轻男孩子一样,理想和困惑并行,积极向上的一个人,看到他现在的状态,我很高兴。

作为乡村教师,管着孩子的吃喝拉撒,既要当爹又要当妈。骑着电动车或者步行带孩子去看病,垫付医疗费,打电话给家长得到的是一句“我又没叫你带他去,我孩子在学校出了什么事情,小心我去教育局告你们。”

全校老师在雨夜,撑着雨伞,穿着雨鞋,打着手电筒,寻找一个不告而别的住校生,孩子的父亲死活不肯来学校,只在电话里一遍又一遍地问:“是不是你们老师说了他?谁体罚了他?到底是谁?我可是懂法律的!”

农村教育就像一辆破旧而沉重的马车,乡村教师愁眉苦脸地在前面拉着它。忽然跳出来一群人,给这辆破车大肆装饰一番,装饰完了和马车合影,合影完了走人;一会儿又跳出一群人,瞎指挥一通,然后走人,留下乡村教师在风中凌乱;马车的周围还有许许多多双眼睛虎视眈眈,等待着老师犯错,一旦发现错误,立刻就能演变成集体的狂欢。

太多太多这样的事情,让越来越多的老师选择明哲保身,我们的教育该何去何从?在社会,家庭和学校多重的缺失之下,我们的孩子该何去何从?

我曾经有过诸多抱怨,可是后来慢慢懂得,这一切是历史遗留、社会转型、体制环境等等综合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我们国家的农村问题盘根错节,造成这种复杂局面的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农民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这就导致了心胸和视野的狭窄,人一狭窄就容易轴(钻牛角尖),一轴就容易出问题。而要从根本上解决农村问题,很大程度上要依赖农村学校教育,而老师是学校教育的灵魂所在 。

所以我几乎以一种狂热的姿态投入到一土教育之中。并迅速得到了更多朋友们的鼎力相助。农村教育问题的棘手,让很多人都望而却步,可是却有这么一群傻瓜,选择迎难而上,也许因为我们都相信教育公平会成为现实。我穷尽所学,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感动和感激。

我希望更多的老师能够重新点燃对教育的热情,重拾教育理想;希望我们的教育回归教育本身,我们的孩子如愿成为自己;未来当人们都能成为心中的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我们的社会才会更加和谐稳定。


诗闻说几句:

叶姐姐在文章里列举了一些数据,还写了很多的例子,但是没有亲眼见过那些事的人,可能会觉得很难以置信,可是事实确实如此,有些地方甚至比这里描述的还要糟糕。

乡下的孩子,尤其是女童,他们是真正的弱势群体,而教育资源的匮乏,又会导致他们在成年后面对更糟糕的生活,他们无法应对来自外面世界的竞争,因此会陷入下一轮的恶性循环中。而教育是改变这一切的钥匙。

王小波说得好,所谓弱势群体就是失去了发声机会的人,而一土不仅给了这些群体发声的机会,还把他们所缺乏的资源送到了他们手中,这无疑是激动人心的事情。同时,这也是我个人为一土工作的原因。让我们一起让改变发生,让教育变得更公平。


慧敏后记:

一诺姐叫我写写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写完帮我发表到“奴隶社会”上,这是自进入一土之后我第几次被大馅饼砸中?哈哈太多次了数不过来。文章得到我的偶像 -- 诗闻的指导和修改。谁能有我这般幸运?他写的那本书《不认输,你就不会输》给了我太多思考和勇气,希望大家都能够静下心来看一看。诗闻花了一个多小时,剔除了大量文字赘肉,多处修改润色,才让我这篇小学生水平的文章有了几分看相。在此感谢诗闻,还要感谢许许多多的人。希望更多的乡村教师加入一土,希望教育公平早点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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