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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流】第十一章 众神的食堂 (含语音)

2017-02-27 二湘 二湘的六维空间


就是这样,用牙齿、用刺,
用一个工具挖掘一生的问题;
用回忆消愁,用前途截断退路,
用春天的枝叶遮住眼中的耻辱

黄灿然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

【主播:静静, 片头音乐取自西村由纪江的诞生】

周鸿飞的信很短。他告诉林晚他妻子刚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玉泉。林晚明白了,她想,自己真的不应该再和他联系了。他的一家三口,一个幸福的小家。收到信那天她一个人跑到Malibu 海滩。 那首《Hotel California》就是在Malibu 海滩创作的。她的耳边不停地回响着那几句熟悉的曲调: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Then she lit up a candle and she showed me the way
There were voices down the corridor,
I thought I heard them say...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face”

她坐在那看落日,看晚霞满天。太阳慢慢地沉下去,白天结束了,夜晚到来了。她的夜晚,他的白天,中间隔着深深的太平洋。冬天的南加州入了夜就特别冷,又是海边,寒风吹过来,林晚觉到了一阵阵刺骨的冷。

北京的这个冬天倒是个暖冬,第一场初雪刚刚下过。

周鸿飞初为人父的日子温馨暖人。小婴儿递到他手里时,他甚至有一点点害怕。那么小小的一个东西,可是那一个生命,是他和妻子晓岩生命的延续。她闭着眼嘤嘤地哭,声音小而清脆,她的五个手指紧紧地拽着他的无名指。他把她抱在手里,她哭了一小会儿就不哭了,小手也握得不如刚才那么紧了,他心里一动。晓岩本来是准备自然产,但是后来开到7指就不开了,只好临时改成剖腹产。正赶上她生产前感冒咳嗽,生了孩子还在咳,一咳,伤口就生疼,火辣辣地疼。晓岩是个能吃苦的人,平常都不喊疼的,这次却是忍不住叫疼。鸿飞摸着她的手:“你受苦了。”

“值得的。”晓岩看着孩子红润的脸庞,“你闻,还带着奶香呢。”

周鸿飞凑过去:“可不是。”两个人说着话,小婴儿睁开了眼。
    
“哎呀,睁开眼了。”晓岩很兴奋,“长得多像你。都是单眼皮呢。”
    
“是啊,要像你就好了,大眼睛多好。”鸿飞说。

他看着身边的这对母子,心里充满了温情。林晚给他写了几封信,但是他一直没有回复。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了两个月,他回了一条简单的信息:“我做父亲了。女儿叫玉泉。”

林晚那夜在海边受了凉,回去后就病了一场,发烧,咳嗽,咳起来撕心裂肺地疼。“就这样散了吧,就这样算了吧。”她跟自己说。她恨自己一次又一次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一次又一次往泥凋里走。只是爱如潮水,又怎么是她能挡得住的呢。林晚也是个心气高的人,自那以后,她都没有主动给周鸿飞发邮件。两个人之间是原始森林一般的静默。到了春节,周鸿飞发了一个“春节快乐”的问候。林晚看了,心里一跳,不过她也只是中规中矩地回了个 “春节快乐。 ” 这之后,他们之间就是更长久的静默,这静默让林晚难受。她一篇一篇翻看他们以前的通信,一点点回味他每一个句子里的温情。有时候,她会一大早赶到机房,想给他发talk的请求,但终于是没有。她坐在那,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觉得自己是漂在深海里的孤舟,到处都是雾,怎么也走不出去了。

好在那一阵她在忙着转系的事,忙是治愈一切心疾的良药。人一忙,心里的苦水就翻腾不出来。真胖子和她一直有email联系,他一来美国就开始倒腾申请转系的事,他准备转到波士顿大学商学院的金融系。“物理系出来就是去做博士后,要熬好多年呢。”

林晚对这个也很敏感,她觉得自己好像对做物理研究也没有十分感兴趣,知道真胖子在申请,她也动了心思。她比较保守,觉得金融转行太大,而且没有奖学金,最后还是准备选和物理相关的电子系。其实GRE和托福都是现成的,不用再考,只是再写个自我陈述和几封推荐信。林晚想想这几个月和鸿飞通信,自己英文倒是长进不少,写起自我陈述比上一次在国内写不知道要顺溜多少,心里苦笑,这算是爱情的副产品吗?

王海婷的这个冬天也是难熬。

那天她回到45楼的宿舍,却看到父亲王厚仁和母亲黄淑英坐在楼下传达室。脚边是两个大包还有一个蛇皮口袋。

“怎么回事?”王海婷好不诧异。前几年,海婷的父亲母亲跑到他们老家的县城里开了个肉制品加工小作坊,生意还差强人意。

“你爸爸和我开的那个肉制品加工小店,工商局说是没有执照,违反了规矩,被取缔了。你爸爸一生气,就来北京找你了。也是不知道在老家还能干啥。” 黄淑英说,王厚仁坐在那还黑着脸,估计心里还在生气。王海婷一看这情形,心里为难,再看看周围打量的眼光,更是尴尬。她把两个人带进宿舍,放下行李,先带他们去学三吃饭。两个人显然是饿了,一下子就吃完了。海婷又去打了一份饭。看他们两个吃得香,王海婷心里发愁,晚上安排他们住哪啊?他父母亲总以为她在北京念研究生,算是能干人。当年她考上P大,县里的报纸还登了喜报。可是海婷知道在这皇城根下,她一个小小的研究生什么都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晚上她带着父母在海淀附近一家一家找旅馆。可是好几家都是客满,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王厚仁又嫌贵。最后好不容易在海淀菜市场后面找到一家小旅馆,有十个床连排的大房间,按床算价,价格还算公道,老两口还算满意。海婷看床铺还算干净,想想也只能先这么凑合一下了。

安排好两个人,她一个人走在回45楼的路上。天都黑透了,她在北京的冬夜里踽踽独行。她心里头又酸楚又委屈,眼睛里却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她恨自己没本事给父母找更好的地方住,又有些怨父母不懂事。她突然就特别羡慕怡敏,父母都是高校的老师,哪里会有她这样一摊子一摊子的事?可是一个人的出生又怎么能是自己选择的呢?

法国的学校开学了,怡敏马上又投入了紧张的学习。一眨眼几个月过去了,那次回到家给阳台上的月季花浇水的时候,她想起了皮埃尔。那个夸她爱花的人去哪了啊?为什么她生命里的人就像“云隙中的一角蓝天”,来去都是一瞬间的事? 她于是知道自己又在想久柯了,她心里有些难受。

快到夏天了,怡敏接到皮埃尔的一个电话,他的口气听起来好似从来没有走远: “怡敏姑娘要尝尝法国大餐吗?” 怡敏早就听说法国菜好吃,可是她一个穷学生哪吃得起?她答应了,她是个嘴馋的人。 而且她挺好奇这几个月他都去哪了。
    
“不过要等啊,我带你去的这个地方叫众神的食堂,要提前一个月预约呢。”
    
“要等这么久啊。”怡敏吃惊。
    
“世上的好东西都是要等的,如果你不愿意将就。”
    
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半月的功夫,皮埃尔终于打电话过来说订到了:“我开车过来接你吧。”

众神的食堂位于浮日广场。“这是巴黎最美的广场。”皮埃尔指着广场中心树下的雕像说,“那是路易十三的雕像,他就是在这个广场大婚的。”怡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风景那边独好,一丛丛的树挺拔高耸,树的轮廓有着圆润的弧度,大片大片的绿色草地中间是精致的喷泉。周围的房子也典雅大气,和这景致呼应,非常融洽地揉和在一起。

众神的食堂安静地躲在一个角落。外面并不起眼,只是两盆树,进去了怡敏就觉出了它的与众不同。暗灰色的壁纸和壁画,厚重的手工地毯和古旧斑驳的木板,水晶的吊顶打在上面,又添了一丝暖色,整个给人一种低调奢华的氛围。侍从礼貌周到地把他们带入座,他们的对面正好是一副巨大的壁画。

“传说希腊诸神的国度中有一个地方美酒饮之不尽,美食享之不绝,这幅画就是众神一起欢歌饮酒的场面。”皮埃尔道。

“原来这个餐馆名字来源如此,真是妙。”怡敏看着那幅画。

怡敏一看菜单,居然没有价格。皮埃尔说:“男士的有,女士的没有。”

“这样的地方一定很贵吧。”怡敏很不好意思。

“不必担心,我这次去墨西哥做了一笔大生意,而且今天是我生日,有好多的理由要祝贺呢。”皮埃尔笑说。

“生日快乐!怪不得好久没见你了。原来你跑到墨西哥了。”

“谢谢!原来怡敏姑娘还是记挂着我啊。”皮埃尔说:“可是你都没有打电话给我。”

“我其实也是想打,但是电话弄掉了。”怡敏诚实地说。

“谢谢,你这么说我心里好高兴。我在墨西哥总想起你,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你打电话。”

怡敏有点尴尬,忙换了个话题:“你是做什么的?”怡敏想起来自己还从来没问过他是干什么的。

“我应该算是个倒爷吧。”皮埃尔笑了:“我上大学的时候对艺术品格外着迷,大二就退了学,跑到墨西哥买古董,艺术品,然后运回到欧洲卖。”

“噢,有意思,怪不得你对艺术品说起来头头是道。”怡敏觉得有趣。

“我眼光不错,其实这个市场不大,是个Niche。但是做的人少,收益还不错。”

开胃菜是鱼子酱,芦笋和蛋的三重奏。“这是他们的招牌菜。”皮埃尔说。这道菜一部分装在精致的碟子里,白色透明的芦笋,上面浇着碧绿的沙拉汁,旁边是一勺黑黑的鱼子。 另外一部分装在蛋壳里,里面有蛋液做的酱汁,还掺杂了细微的芦笋和鱼子,像是第一部分的微缩版。怡敏从来没吃过鱼子酱,一入口是鱼子的鲜咸和奶油的香甜,她不由赞叹。她突然想起在宿舍里喝王海婷做的西红柿鸡蛋汤,那时候她觉得是人间美味,就像现在的鱼子酱一样好吃。

“这家是米其林三星餐馆,名不虚传吧。” 皮埃尔问。

怡敏想问什么是米其林餐馆,又怕露怯,没好意思问。

头菜是鸭肝配烤香梨,圆润扎实的鸭肝,隔远看像扇贝,旁边配了烤熟的黄得透明的香梨,闪亮亮的青瓜,和淡黄色的茴香花儿,看着真是赏心悦目。鸭肝的味道特别细腻浓香,回味无穷。

接着才是主菜,菜一上来,怡敏又是眼前一亮,怡敏的是龙虾焗马铃薯,红的龙虾,黄的马铃薯,上面还浇了一层棕黄的海鲜汁,色泽鲜艳迷人。那龙虾看着是有壳,其实早已分开,轻轻用叉子一拨弄就掉了。龙虾肉肥厚弹牙,怡敏吃得好不过瘾,完了还拿了块面包蘸了盘子上的海鲜汁吃。

皮埃尔点的是白松露小牛肉, 旁边还配了海盐烤芹菜根。切得薄薄的小牛肉上毫不吝啬地放了大片大片的松露,那蒜香和浓烈独特的奶酪香,再加上芹菜根强烈的青鲜气味扑鼻而来,怡敏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最后收宫的是甜点。怡敏的是鲜奶油芒果杏仁脆皮糖球,奶油里面的芒果块好吃得要死,奶油入嘴即化,真是妙不可言。皮埃尔点的是覆盆子蛋白霜,红色的覆盆子看着也是美丽诱人。

怡敏感叹:“今天真是来对了。太美妙的视觉和味觉的盛宴了。人生唯爱和美食不可辜负。如今既已辜负了爱,再辜负了美食岂不罪过。 ”
“噢,辜负了谁的爱?男朋友?” 皮埃尔饶有兴趣地看着怡敏。

“嗯,怎么说呢,也许我们彼此都辜负了对方。”怡敏想起了久柯,想起他们一起在海淀的小馆子里吃水煮牛肉,才一年的工夫,却仿佛是好久远的事情了。

“不要再辜负巴黎的好时光了,下次我带你去巴黎的农贸市场,我给你做法国的家常菜。”
    
皮埃尔送怡敏回家,站在她公寓楼下分别的时候,他拥抱了她。怡敏只当是西方人的惯例,也礼貌地轻轻地抱着他。他们靠得很近,他蓝色的眼睛格外幽深,他带着一点异域的男性气息迎面袭来,怡敏有一点迷乱。突然,他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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