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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了,我很想他

灵魂故事 2022-07-15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一日一度 Author 度公子

作者 | 度公子

来源 | 一日一度(ID:yryd115)

“老顽固”傅雷

就算不知道傅雷,该也听过那本著名的《傅雷家书》。
稍微了解傅雷,自然读过他翻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
对傅雷再有所了解,则知道他在美术理论上的建树。
而真正了解傅雷的人,会把悲伤的目光投向他和妻子自尽的那个夜晚。
那天夜里,不知有无明月高悬,在自己家,傅雷携妻子上吊自尽,为了不惊扰到别人,夫妇两人,特意在地上铺了一床棉被。
那时,傅雷年仅58岁,他带走的,是一个时代的温厚与优雅。

傅雷出生那年,正赶上末代皇帝溥仪登基,一个旧王朝气数已尽,一个新、乱充满变数的世界在眼前铺开。
1908年4月7日,傅雷出生于上海市南汇县傅宅。
出生时,哭声震天,族中长者据《孟子》“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而取名“怒安”。后因大发雷霆谓之怒,故又取名“雷”。
傅雷4岁丧父,父亲傅光祖被劣绅诬陷入狱三月,出狱不久,含冤未雪,加上身患肺痨,24岁就抑郁而亡。
母亲为求翻案四处奔走,以至弟弟妹妹无人照看,相继夭折。
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一夜间就这么崩塌了。
然而傅母却不是一般的女人,办完丧事不久,她就带着傅雷离开乡下。
那是改变傅雷一生命运的一个早晨。

▲傅雷与母亲

母亲极其重视对他的启蒙教育,请先生教儿子认字,请老贡生讲四书五经,还请专人教授英语。
五四之后,西风吹入这片土地,她又送儿子进了新学堂。
如此良苦用心,无非是希望傅雷出人头地,将来给他父亲沉冤昭雪。
因此,母亲对傅雷的管束,是严苛而近乎无情的。
傅雷若是顽劣,就直接关在门外让他冻半宿,读书时要是偷懒,可以拿掸子狠狠地抽打脖子。
傅雷回忆童年,“只有愁容,不见笑声。”

傅雷的朋友都说,他为人刚直、固执,里面是方的,外面也是方的。
无论做人、做事,不来半分虚假,看不惯的就要说,有意见绝不折中。
上中学后,傅雷压抑的天性被释放,十来岁就表现出了“敢怒敢言”的个性。
在上海徐汇中学,他公开反对宗教,最终被校方开除。
1925年五卅运动,他走上街头,控诉帝国主义罪行,次年,他又带头反学阀,差点被捕入狱。
这时他发出的声音,已初见“雷震之威”。

1931年10月,刘海粟邀请傅雷到上海美专任职。
忽一日,一位新同事来到学校,为树立威信,将自己画作挂在长廊上。
傅雷一看,非常生气:“这是谁的画,统统收走!”
刘海粟在场,新同事也在场,傅雷的声音,全走廊都听得见。
刘海粟见新同事一脸尴尬,赶忙介绍两人认识,结果傅雷一声不吭就走了。
刘海粟追上去:“你怎么这样对人家?”
傅雷说:“那样的画就不该挂出来,一看就没真本事!”
刘海粟气得:“你也太狂了!”
傅雷一甩袖子:“我没工夫跟你闲扯!”

▲傅雷与刘海粟

一位叫张弦的同事,刘海粟邀他去家里吃饭,打开宋朝画马名家李公麟的画册,请张弦临摹一幅看看。
张弦临好了,刘海粟很满意,留他一顿饭。
第二天,又约张弦临了一幅,又留一顿饭。
完了,刘海粟在张弦临的画上题了‘海粟拟李龙眠’,据为己有。
当时,张弦收入微薄,傅雷几次向刘海粟要求为其加薪,刘不答应。
1936年,傅雷收到噩耗,得知张弦穷得生病死了,“悲恸之情,难以言喻”。
他马上给刘海粟写信:
“把张弦的死讯在报上登一新闻,让他数年来的桃李得悉;筹备一个遗作展览会;设法替他卖掉些作品,所得的款作为他遗孤的教育费;设法叫博物馆购藏他的一张作品。”
结果呢?刘海粟连屁也没回一个。
傅雷只好私自为张弦办展,刘海粟出现时,他指着刘的鼻子大骂,从此与之断交长达二十年。

虽与刘交恶,但后来在国立艺专任职,一次校内讲话,提及刘海粟的艺术造诣,傅雷尊称其为“大师”,当场引起学生不满。
学生们觉得刘海粟还不够格,傅雷却坚持己见,双方不欢而散。
众人都认定他和刘有交情,抬高刘的身价,傅雷辩解说:
“以私交而论,他平生待人,从无像待我这样真诚热心,始终如一的;可提到学术、艺术,我只认识真理,心目中从来没有朋友或家人亲属的地位。
事实是什么,傅雷便说什么。
在艺术上,他表达的是一个内心的“真”,与他做人的“刚”走到一起,往往容易得罪人。

▲傅雷在法国

傅雷曾应国民政府行政院之邀,到洛阳考察龙门石刻。
当地连年灾荒,军队横行不法,土匪四处抢劫,社会秩序异常混乱。出土文物成批地被盗走。
找当地政府,政府不管;找驻军,驻军不理。傅雷就天天写文章发牢骚、提意见。
政府越是不理,他牢骚发得越是厉害。
见政府毫无作为,他最终拂袖而去。

1936年,国立艺专两派明争暗斗不休,相当多的学生冲着学校免收学费而来。校长滕固赶忙电召傅雷担任教务主任。
傅雷到后向他建议,若要办好学校,一要测试学生,二甄别教师,不合格者一律淘汰。
滕固不同意,傅雷一怒之下跟他吵翻。
1954年,北京翻译会,傅雷提了份书面意见,举出许多谬误例句。
显然,他没料到这份意见书,会大量印发给翻译者参考。
他举出那些例句,就等于是挑出人家的错来示众。
意见书发下去后,无数人看了勃然大怒,斥其太过狂傲。
傅雷不是狂,是不愿假。从人格上,他求的是一个真真切切的灵魂,不徇私,不媚权。
在他看来,没有这个真,心就立不住,心立不住,人就立不住,算不得一个人。

人格上求真,做起事来,傅雷的“较真”,亦是多少人比不上的。
自1932年末到1966年离开人世,不管炮火、天灾,还是政治运动,傅雷从没离开过自己的书斋。
保姆周菊娣回忆说:
“傅雷先生每天早上八点起床,九点到十二点半工作,下午两点又坐到书桌前,七点多才吃晚饭,晚间看书、写信至夜深。那么多年,他一直如此辛勤地笔耕。”
因此才有了《约翰·克里斯多夫》,才有了《高老头》。
他把罗曼•罗兰、巴尔扎克、伏尔泰、梅里美介绍给中国,用一支沉静的笔为中国青年画出一座座艺术高山。

傅雷翻译极其严肃,在致罗新璋的信中,他说:
“文字总难一劳永逸,完美无疵,当时自认为满意者,事后仍会发现不妥…年岁经验愈增,对原作体会愈深,而传神愈感不足…翻译工作,必须一改再改三改四改。”
如此言之,必如此行之:每次翻译,原著他已看了四五遍,领会其中神韵、风格,这才下笔。
不懂的地方,绝不马虎敷衍,四处向法国友人请教。
《高老头》,前后翻译三次,从第一次到最后一译,其中横跨十七年之久。
《约翰·克里斯朵夫》,更是倾注了无限的心血。
抗战时开译,1941年才译完120万字四卷本。到了50年代,他又觉得之前译得不好,花了两年时间重头翻译。
当时他正肺病复发、体力不支,一个字一个字地爬梳,那是多大的工程,但他日译千字,绝不找借口拖延。

在傅雷看来,克里斯多夫不是完人,但一生都在追求至纯至美的精神境界,其刚强的生命力,是直入灵魂的激励。
翻译时,傅雷完美地将这种英雄人格给展现了出来。
他的文字,不但有原作之魂,亦有中文之美,可谓字字珠玑。
文坛老人黄苗子80年代初曾撰文回忆,抗战结束后,他们老朋友在上海见面,傅译《约翰·克利斯朵夫》正是最畅销书之一:
“他的译笔不仅流利畅达,并且带着火一样的热情,能够深深地打动中国的读者”。
甚至连法国人都说:“再没有哪个人能将我们的名著翻译得如此传神。”

▲《约翰·克里斯朵夫》作者,罗曼·罗兰

更重要的是,多年来,《约翰·克里斯朵夫》,不知唤醒了多少即将沉沦的灵魂。
◆学者王元华说:“在日伪统治下,看不清人生的方向,不止我一人从书中找到生活的自信,想必有无数青年从中得到了巨人手臂的援助。凡是读了这本书的人,就永远无法把克里斯多夫的影子从心中抹去。”
◆演员黄宗英,18岁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刻,每天跑到山上读《约翰·克里斯朵夫》,“读着读着心就定下来了,就有了希望。”
◆十年浩劫时,作家铁凝拿到《约翰·克里斯朵夫》,看到傅雷序言所写:“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淹没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整个人为之震撼,觉得一股光照亮了内心的幽暗之地,给了她身心力气和安定。
没有傅雷,就没有克里斯朵夫。
中国,就多了无数迷惘的灵魂。

近乎病态的自律,宁折不摧的风骨,处处严谨的态度,令身边人觉得傅雷“可气又可敬”。
好友柯灵为他描绘肖像:
“身材颀长,神情严肃,仿佛一只昂首天外的仙鹤,从不低头看一眼脚下的泥淖。过分的认真,在他性格里构成了强烈的色彩。”

可就是这份认真,又让傅雷显出几分可爱来:
◆他家的热水壶,把手一律朝右,顺手可取。水倒完了,空瓶放到“排尾”,灌开水时,从“排尾”灌起。
◆家里的日历,必须由保姆来撕,别人都不许动,撕错了,他就唠叨个不停。甚至家里几点开饭,几点出门散步,都有严格的作息。
◆最好笑的是,傅雷跟朋友打牌,厌恶所谓“技巧”。人家“牌不厌诈”,他却拒绝使用心理战术,自己手里的牌被人家一猜一个准儿。
傅雷觉得自己笨蛋一个,气得撂牌就走。
不知他秉性的,就再也不跟他玩儿了;熟悉他的朋友,若是有人被傅雷的直率气到了,大家就开玩笑说:“走!找傅雷打牌!咱们替你报仇去!”

傅雷确实清冷孤高,在艺术上有着极为严苛的标准,但对于心中的天才,他又无比谦虚,将他们的才华视为珍宝。
1943年,张爱玲在上海沦陷区文坛异军突起,其文章色彩斑斓,轻畅灵快,读起来像痛痛快快地冲个了澡。
从柯灵那儿得知张爱玲后,傅雷被张的才华折服,因读到《金锁记》而狂喜不已。
随后,傅雷以“迅雨”之名发文,对张爱玲大加赞赏,甚至称《金锁记》“该列为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而待到张的《连环套》发表,他又直率“谏言”,奉劝张不要浪费自己的才华。
张爱玲是何等心高气傲,依然我行我素。
然而30年后,张在自序中表示,对《连环套》的问世“颇感后悔”。

1939年,傅雷在一位女孩家中看到一册山水画,顿时感到心头被一道光照亮,便问是谁画的。
女孩说:“是我的师父黄宾虹”。
傅雷赶忙联系到黄宾虹,从此两人鸿雁往来,成为至交。
对黄宾虹的艺术造诣和精神,傅雷感佩至深。
1943年,他四处奔走,倾尽全力为黄宾虹举办个人画展。
正是这一次展览,将黄宾虹推上中国近代画坛的宗师地位。

杨绛曾回忆说:“人人都说傅雷固执,在我看来他是固而不执,大家只看到他强硬的一面,却没看到他随和的一面。”
在大才面前,傅雷表现出的那种谦逊、敬佩,使他整个人显得朴素而纯真。
为了让藏于深海的珍珠被世人所知,他从来不吝赞美,不辞辛劳。
这时他的率直刚烈,立马变得柔软起来。
这世上能让傅雷低头的事不多,权势不能,金钱不能,甚至爱情也不见得可以。
唯有才华,能让这只仙鹤为其登高而鸣。

《傅雷家书》是一部极为特殊的书,其中既包含了一位父亲对儿子的脉脉温情,亦是傅雷一生思想的折光。
除了生活琐事之外,谈论最多的,是艺术与人生,道德与修养,如何让一个青年人去建立自己高尚的情操和思想。
金庸曾评价说:“傅雷先生的家书,是一位中国君子教他的孩子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中国君子。”

傅雷对人、对事、对生活一丝不苟,对待自己的孩子,更是严苛。
傅聪、傅敏小的时候,他很少和他们嬉戏,也不喜欢他们淘气的行为。两兄弟在父亲面前,总是小心翼翼,不敢任性。
家中规定,孩子怎么说话,怎么行动,吃什么做什么,都不能有所逾越。
同桌进餐,必须坐得端正,手肘靠在桌边,不许妨碍别人,咀嚼饭菜,绝不许发出有失礼貌的声响。
傅雷性情火爆,两兄弟经常挨打。
有一次傅雷训斥傅聪,竟顺手拿起装蚊香的碟子甩过去,正好砸在他鼻梁上,当即血流如注。

傅雷本想让儿子学丹青,但傅聪很小就表现出对音乐的喜爱。
7岁时,数学老师雷垣随意按响琴键,傅聪不看便知是何音符。
从此傅雷让傅聪学琴,悉心培养。
有一回,傅聪练琴偷看《水浒》,隔着两层楼,傅雷竟能听出异样,下楼对着傅聪一通爆吼,把儿子吓得魂飞魄散。
正是在父亲的威严下,等到傅聪17岁时,已能自觉刻苦,每天练琴七八个小时。
就是酷暑天,衣裤湿透,也不会懈怠。
某种程度上,傅聪继承了父亲刚烈的个性。
1953年一次参赛,他独奏获得三等奖,竟气得把铜牌摔在地上。
两年后,“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傅聪荣获唯一的“玛祖卡”最佳奖,从此名震乐坛。

赛后,傅聪前往波兰留学,傅雷对他叮嘱道:“第一做人,第二做艺术家,第三做音乐家,最后才是钢琴家。”
此后,父子间书信往来不断,这便有了传世的《傅雷家书》。
在书中,父亲对儿子谈人生:

我认为一个人只要真诚,总能打动人的。即使人家一时不了解,日后仍会了解的。


我一生作事,总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还是坦白。


人一辈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极高的修养,方能廓然无累,真正的解脱。

谈爱情:

热情是一朵美丽的火花,美则美矣,无奈不能持久。希望热情能永久持续,简直是愚妄。


对终身伴侣的要求,正如对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样不能太苛……


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抚躬自问,自己又完美到什么程度呢?

谈艺术:

真诚是第一把艺术的钥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真诚的“不懂”,比不真诚的“懂”,还叫人好受些。

《傅雷家书》不在教训,而在熏陶。
傅雷用丰厚的文化底蕴,不断涵养出一个艺术家的傅聪。
陈丹青曾感慨道:“我希望今天还能有这样通过家书教育孩子的父亲,还能给孩子这样写信。问题是就算他能写信,有没有这么好的见解、这么好的文笔?人文水准已经整体沦亡了。”

傅雷从艺专辞职后,便回到上海。
日军占领上海,一身傲骨的他给自己立下规矩:“东不至黄浦江,北不至白渡桥,避免向日本宪兵行礼,亦是鸵鸟办法。”
抗战8年,傅雷索性闭门不出,卖地成为一家生活的主要收入来源。
新中国成立后,清华大学的吴晗想请傅雷教法语,便让钱钟书夫妇做说客。
但傅雷对教学并不热心,又觉得自己性情乖戾,不适合与人相处,便推辞掉了。
从此,傅雷安身于书斋,闭门译书。

1955年,傅雷一度走出书斋,想看看整个社会的建设景象,多次参加文艺研讨会,以代表身份发言、提意见。
他做了大量社会调查,动不动就是十几万字的意见书。
每次发言之前,还特意请人来家里,为自己纠正不标准的普通话。
普通话练得差不多了,就让妻子朱梅馥给自己掐时间,发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才行。
这般严谨守真,如今多少人能做到?
1957年,“大鸣大放”期间,傅雷“直言不讳”。
谁料短短几个月过去,风云突变。傅雷被指亲美反苏,眼看要被定为“右派”。
上海作协书记周而复想保他一次,暗示傅雷检讨,傅雷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廉价的检讨!人格比什么都重要!”
被定为右派后,他写信告诉柯灵:“在这样的大风大浪中,牺牲一个区区傅雷算不了什么!”
到了1961年10月,“右派”帽子被摘,亲友们纷纷前来道贺,妻子也喜上眉梢,他却面无笑容:“当初给我戴帽,本来就是错的!”
这般铁骨铮铮,如今多少人能做到?

西方知识分子和东方儒士的品格,在傅雷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融合。
傅聪回忆说:“父亲经常讲西方的人道主义,在家里慷慨激昂地谈‘死谏’,所谓的‘抬了棺材见皇帝’。这是中国文化特殊的悲剧精神,他一开始就是烈士,这是他的命运。”
作家黄苗子也曾说:“傅雷太轴了,我们都叫他老顽固,他也不生气,坦然地说:顽固至少是classic的,它比随波逐流好!”
不肯随波逐流的傅雷,注定要遭受命运的黑暗。
1966年,平静的书斋外传来一股肃杀之气。
但他没想到,山崩海啸的运动会这么快地压下来,遍及每一个角落,谁都无法幸免。

8月30日深夜,上海音乐学院的红卫兵冲进傅雷家,从此开始长达四天三夜的大抄家。
他们挖地三尺,小花园里盛开的月季被连根拔掉,甚至埋在花下做肥料的鱼鳞,都被用警惕的目光细细审视。
抄家时,红卫兵在阁楼里发现了一只箱子。
箱子是傅雷的妻姐建国前寄存的,从来没有打开过,里面的两件东西(蒋介石及宋美龄画像)却成了无法解释的变天罪证。
随后,迎接他们的是猛烈的批斗。可以想见的,是未来无休止的凌辱。

▲傅雷译稿
1966年9月3日上午,保姆惊讶地发现,每天准时起床的傅雷,这天居然还没起来。
她等了一会儿,便去敲门,见无人回应,推开门一看,发现傅雷夫妇已经自缢而亡。
上吊之前,傅雷留下了写给妻兄朱人秀的遗书。其中没有控诉,亦无抱怨。文末,傅雷委托妻兄善后,具体委托事宜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现款)。
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
三、故老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旧挂表(钢)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六、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六百元,请交还。
七、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遍觅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收,只能以存单三纸(共370元)又小额储蓄三张,作为赔偿。
九、三姐朱纯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衣箱贰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
十、旧自用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
十一、现钞53.30元,作为我们火葬费。
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侯公家决定。
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看着委托书上细碎的琐事,谁能想象傅雷与妻子朱梅馥的心情?
即将离开人世之际,两人竟能如此冷静,替他人着想,将他人之事一笔笔记下,这是何等高贵的教养?

▲傅雷遗书

在整个时代的天空暗下来时,他们受尽凌辱,被摁在地上踩踏,想的却还是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不要拖累无关的人。
安排房租、给保姆生活过渡费,一再“抱歉”,一个人要有多么温厚、纯良的人心,才能在死亡前,留下这样的话语?
甚至在临行前,夫妇两人特意在地板上铺了一床棉被,惟恐木凳倒地,惊扰到保姆。
原来,厚重高贵的灵魂,哪怕周围都被暗吞噬了,也无法遮蔽它人性的光亮。
疾风来时,幽香之花会被摁倒在灰尘里,但哪怕粉碎成泥,尘中腐味也难掩其芬芳。

赴死的念头,不止一次出现在傅雷脑海中。
早在被划右时,傅雷回到家中,与妻子沉默良久,随后欲言又止:“如果不是阿敏还太小,还在念书,今天我就…”
内战结束时,傅雷从香港回大陆,发誓“死也要死在故土”,兜中揣着的,是一瓶毒药。

▲傅雷故居

在傅雷的心底,有着儒家“士”的传统。
士可杀,不可辱,要死便死!但从灵魂上,决不能屈膝!
一如儿子傅聪所言:“我父亲是一个文艺复兴式的人物,一个寂寞的先知;一头孤独的狮子,愤慨、高傲、遗世独立。绝不与庸俗妥协;绝不向权势低头。”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不允许思想被霸占,也不允许心灵被玷污。
傅雷这一生严谨、认真,以真立人,他爱的是真切的人间,爱这个人间的真理。
至死,也不愿为心中的真理妥协半步。
用作家陈村的话说:“这就是他最刚烈的一面,他觉得世道不好,就不跟你们玩儿了,他永远忠于自己。一个人,可以用苟活的方式度过,但之后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傅雷不会走这条路。”

▲傅雷夫妇

“一个人消灭了,茫茫宇宙照样进行,个人算得什么呢?”傅雷曾对傅聪发出如此喟叹。
可他也曾在家书中告诉儿子:“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傅雷是一个孤独者,一个天真未凿的浪人,一个不惧风浪的英雄。
他带走了一个时代的优雅,也留下了一个世界的明媚:有克里斯多夫的传奇,激励沉沦的众生,也有儒士刚烈的德操,为文人风骨立碑,还有万金家书,为万千心灵春风化雨。
那个世界的光亮,足以穿透黑暗,在浩荡的时间长河中,在茫茫宇宙里,永久地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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