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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把时间与爱织进毛线里 | 随机海啸005

麦教授Max 随机波动StochasticVolatility 2022-05-19

illustration credit: ABC news



在东京奥运会的跳水赛场上,吸引人们注意力的除了中国女性运动员全红婵的完美表现,还有看台上一位织毛衣的男选手,他就是获得了男子双人十米跳台冠军的英国跳水运动员托马斯·戴利。


戴利是一位技术精湛的针织爱好者,在奥运会期间,他不仅为自己的金牌织了一个毛线套子,还织了一件五环图案的镂空毛衣并穿了起来。织毛衣,这一在我们印象中属于妈妈甚至奶奶一辈人的过时手艺,如今正成为一股潮流,在西方的年轻人中间受到追捧。


在本周的随机海啸中,我们请来了随机波动的朋友、政治学博士获选人麦教授(@麦教授Max)。和戴利一样,麦教授也是一位针织爱好者。他在英国读书期间接触到针织,在学习和实践针织的过程中,他也了解了针织的历史,反思了其中的性别刻板印象,并开始认同针织这一行动中蕴含的新的政治的可能性。在他看来,作为一种技艺,针织既是前现代的,又是后现代的;作为一种性别操演,它既巩固又松动了一种传统的男性气质;而作为一种政治行动,它则是既柔软又有力量的。


针织的材料与过程也使得这一行为与情感相连,麦教授在下面这篇文章中写道,人类诸多技艺中,针织绝对是最接近于爱之本质的,“无论它(织物)是为了他人还是你自己而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它都是一种爱的实体化,一种你愿意为了这份爱投入的时间与精力的实体化,你正在把你的心意一点一点地织进这个物理的世界中。”



在北美,会针织的人的总数是会打高尔夫的人的两倍,但当你走进北美的任何一个机场,你总能找到高尔夫球杂志,却找不到针织杂志,即便你并不能在飞机上打高尔夫。


——斯蒂芬妮·波尔-麦克菲


针织的历史:从手艺到爱好

 

现在普遍的看法是,针织起源于两河流域到阿拉伯半岛之间的游牧民族——可以产毛的动物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是极为常见的生产资料,而再加上两根棒针,一个人就是一台自走型编织机,在一颠一颠的马背或者骆驼背上,织造出一件件温暖而柔软的织品。


现存的最早的针织品来自十一世纪的埃及,而欧洲最早的针织匠人是十二三世纪服务于西班牙基督教宫廷的摩尔人。针织进入中国大部分地区的时间还要更晚,中国农耕区传统的衣物原料是棉、麻、丝绸,很少会是羊毛。一个说法是,因为俄国十月革命的爆发,一部分白俄流亡到了新疆,也将针织技术带给了丝绸之路上的行商者,这些行商者在穿越戈壁和草原时,也会在骆驼背上一刻不停地舞动手中的棒针,直到他们看到北京西直门的城楼。


针织在文艺复兴时代早期进入欧洲的社会图景,并一直流传到了今天。作为一种手工业,针织匠人在西欧也很快有了自己的行会,而跟同时代绝大多数行会的一样,针织者行会当时只对男性开放。按照英国的规矩,想要从事这一行的人首先要跟师傅学个三年,然后才能进入后面三四年的学徒期。在信息闭塞的年代,信息和资讯几乎不会主动走向你,而需要你主动去走向它们,因此针织匠人学徒又被称为行旅者(journeymen),他们出没于欧洲乃至世界各个城镇、以及连接这些城镇的道路上,双手几乎一刻不停地攥着棒针,他们会寻访这些城镇里的同行以及市场上的商贩,学习前所未见的技艺和有当地特色的纹样。学徒期满后再返回故乡,参加行会的大师等级评定考试,而最重要的一个考点是针织毛毯——长约三米,宽约两米,使用不下于二十种颜色,在三周左右的时间内,倾其在过去三四年中在世界各地学习到的全部技艺,而这条毯子就被称为“大师之作”,也就是今日英语中“杰作”(masterwork)一词的一个来源。


虽然在莎士比亚时代,英国人就已经发明出了最早的针织机器,但直至十九世纪中期,大机器生产才彻底取代了传统的手工业生产方式,被“解放”了的这些男性劳动力也得以进入其他的生产部门。相应地,尚无法大规模参与社会生活的女性拿起了棒针,她们或为了打发闲暇时间,或为了补贴家用,成为了针织技术的最主要传承者。也就是从这时起,女性群体、女性气质与针织开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针织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逐渐成为一项“女性化”的活动。


那个时代的西方女性也很好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在略微的天地里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比如早期的苏格兰女企业家Jane Gaugain,她不仅将原属于他丈夫的毛线用品店经营得有声有色,还出版了六卷针织书籍,鼓励更多女性加入到针织这项活动中来。进入二十世纪后,伴随着两次世界大战,一部分西方女性离开客厅和厨灶,加入了后方第一线的工业生产,与此同时西方政府也在鼓励留在家中的女性或为国家节约物资、或支援前线的士兵,比如说把不用的针织品拆成毛线再织新的,以应对毛线产能不足的情况,或是为士兵编织抗寒的衣物,由此一来,针织与女性的符号联系也愈发紧密了。


时间进入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年后,更加成熟高效的机器量产针织品进一步压缩了手工针织的生存空间,所幸网络时代的到来将原本在世界各个角落里、那些快被上升的海平面吞没的各个孤岛又重新连结在了一起,人们可以足不出户就了解到最新的纹样,或是在网络上购买到心仪的工具和原材料。二十一世纪后,针织已日渐发展成为一种的爱好(hobby),并伴随着手作/手工文化的盛行,在当代生活以及社交网络上占得一席之地。


织毛衣也可以很man?男性气质的顽固与包容

 

随着针织作为一种爱好在西方流行开来,一定数量的男性也参与到这项被社会主流认定为“女性化”的活动中来,这也引起了一部分性别研究领域学者的关注。从研究的结果来看,会加入“女性化活动”的男性未必完全与传统男性气质决裂,甚至仍然有非常多的途径能够与后者达成一种媾和。


Christine Williams的研究揭示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白人异性恋顺性别)男性在女性占主流的职业中(如护士、幼儿看护等),非但不会遇到女性在男性占主流的职业中的“玻璃天花板(glass ceiling)”,甚至还出现了“玻璃扶梯(glass escalator)”现象——他们能以比女性同行更快的速度晋升至高薪的管理层。Ann Morneau在针织者中也有类似的发现:一些针织用品公司,例如Skacel,发现男性越来越多地进入这个市场后,专门为男性针织者举办了一系列的线下活动,并很快出版了他们的设计,此前女性的针织者几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Willet则在研究男性幼儿看护后发现,随着男性在这个行业的比例上升,男性很快就获取了一些积极的期待或刻板印象,而女性则随之收获了更差的刻板印象——比如说,男性被认为是专注而且稳重的,因此非常适合照看孩子;而(年轻)女性则相应地被认为更加不负责任,更自我为中心,而且爱煲电话粥。Mechling对美国童子军中的厨师这一主要由男性担当的职位也进行了研究,认为招募者以及这些厨师本人用一种新的叙事去除了烹饪这项活动中“女性化”的部分,而成功赋予其传统男性气质,例如去强调野外烹饪的难度(因此你要足够爷们儿才能胜任),或直接公开宣称这是一种“爷们儿的艺术(manly arts)”(而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事)。Ann Morneau也在访谈中发现了类似的情况,例如有些受访者表示自己从来不会织婴儿穿的东西或者其他“矫情的东西(cutesy stuff)”,而喜欢尝试一些高难度的织法,作为对自己技艺的一种磨练;另一些受访者则表示,男性在公共场合织毛衣,就如同穿苏格兰裙一样,这不会削弱其男性气质,因为他自信“我足够爷们儿,因此我爱干嘛干嘛(I’m male enough to do whatever I want to do)”。


当然,在大部分情况下针织不是一种职业(profession),而是一种爱好(hobby)。Eric Anderson通过研究发现,在女性占主流的爱好(如啦啦队、艺术体操等)中,虽然的确有一些啦啦队男性成员还是展现出了一种传统的“霸权男性气质(hegemonic masculinity)”,但也有一部分男性展现出了一种“包容性男性气质(inclusive masculinity)”,后者并不会表现出厌女,并不排斥LGBTQ群体,也能良好地应对外界对他们男性气质的质疑。一些男性针织者也具备这样一种包容性男性气质,对于他们而言,外界的质疑是完全在意料之中的,虽然有时并不能完全规避羞耻感,但很多人并不会真的很在意这样的眼光。


毛线轰炸:一种柔软的政治

 

在疫情时代,针织作为一种爱好也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不少毛线店的线上营业额都创下了历史新高。在此之前,不少理疗师已经注意到了针织对于人的复健有很大的帮助,而在强调社交距离、甚至在很多国家人们还困于家中的情况下,针织对于人心理上的安抚作用更加凸显。


首先,在当代社会,特别是对于大城市的不少年轻人而言,平时的工作和生活很有可能是不涉及到任何物理层面的创造的,我们在电脑上打着字、画着图,然后上传到赛博空间,甚至每个月的收入都是以电子货币结算。而针织是一种会产生出物质实体的活动,毛线球慢慢变成一条围巾或者一件毛衣,更不用说,这还是一种机械性的劳动,只要你投入时间和精力,棒针上原本窄窄的线头会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长,这是一场无比公平的游戏。另一方面,毛线柔软且温暖,织累了以后抱着织物,你都能感觉到一排排绵密的毛线结之间,还残存着你的体温和窗外的夕阳,而无论它是为了他人还是你自己而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它都是一种爱的实体化,一种你愿意为了这份爱投入的时间与精力的实体化,你正在把你的心意一点一点地织进这个物理的世界中。


可能也是因为毛线的这种物理属性,以及其所象征的“创造性”这一符号意义,毛线轰炸(yarn bombing)在本世纪初应运而生。所谓的毛线轰炸本质上是一种涂鸦,只不过其借助的并不是喷灌、油漆,而是毛线织品——如果你看见一棵树、一个消防栓或是一个雕像上穿着毛衣、手套或袜子,这就是毛线轰炸。相比于传统涂鸦,毛线轰炸原则上是可逆的,因此并没有那么强的侵略性,而且这些温暖柔软的毛线也给原本冷冰冰的城市空间带来了不少的人情味。一些女权主义者认为,毛线轰炸与时下的女权主义运动是同构的,因为前者实际是把传统上认为是女性/女性化的艺术(针织)引入、乃至覆盖了传统上男性主导的涂鸦的场景。的确,对于社会空间中的公共表达,毛线轰炸拓宽了我们的想象力的边界:为何这些信息就非要是标语化、破坏性、侵略性、运动式的,而不能是更具建设性、更温情、更个人、更日常的呢?


关于毛线与针织,可以说的远远不止这些,而针织的历史也还在延续。如果要我评选人类最重要的技艺,那针织绝对可以是其中之一,因为它柔软、温暖而且包容,它可以温暖一块奥运金牌,也可以拥抱小猫小狗,可以保护寒冷海域的渔民,也可以陪伴空间站上的萨克斯手。在人类诸多技艺中,针织绝对是最接近于爱之本质的——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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