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弗朗西斯科·沃索 | 《费尔南多·莫拉莱斯,你的死期到了!‏》

弗兰西斯科·沃索 四十二史 2023-08-18

作者简介

弗朗西斯科·沃索(Francesco Verso)意大利科幻作家、编辑,2010年到2013年间,与萨德罗·巴提斯合作编辑了《阿凡达》系列电子书。小说《安提多蒂·乌马尼》获得2004年乌拉尼亚奖的提名。



在原始社会,死亡是一切生命的阻力:是敌人的,巫师的,是我们先辈的,也可能是上帝的。中世纪时期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认为死是上帝的召唤。直到15世纪20年代西方的死亡观才初现雏形。西方人认为死是自然现象,每个人都逃脱不了,这种观点是新近观点。直到16世纪欧洲人才形成人要“死得体面”的观念。自那以后的300年,无论是出身卑贱的农民,还是身份高贵的贵族,无论是牧师还是交际花,都时时刻刻准备好迎接死神的到来。

 

——伊凡·伊里奇《迎合时代的需求》



10月20日晚,费尔南多·莫拉莱斯在上网的时候,发现了他想要的死亡方式。他一直在浏览那些推广追悼会服务的网站-其中有一些甚至承诺vip服务-突然,他遇到了一个再适合他不过的广告:

 

你的死期到了:死亡真人秀,助你一死成名

 

这便是一个当下流行节目的广告语。但凡是费尔南多·莫拉莱斯这个年岁的最不待见这样的节目了。但是呢,费尔南多·莫拉莱斯却在几个网上论坛里了解到,参加节目的人都死的很安详,嘴上还带着微笑哩。所以他赶紧把网址收藏到“最爱”文件夹。

 

他搜集安乐死报价已有几个月了,知道费用高达8000欧元,而致死药剂才值20欧元,其他的都花在火葬仪式上了。像追悼会服务这么火爆的市场,人们当然有其他选择了。

 

费尔南多·莫拉莱斯打了个电话,免费的,像前台小姐简单介绍了下自己,在表明自己想参加节目的意愿后,便约了个时间见面。前台小姐叫艾琳,声音甜甜的,问了一些很简单的问题,可却把他难住了。

 

“抱歉,难道你没在电视上看过我们的节目吗?”

 

“这个……你们的节目播出时,我已经睡觉了。”

 

“哦,不管怎样,需要的那些东西你要随时准备好。”

 

费尔南多焦虑地看了看自己在pad上胡乱记的东西。

 

“放心吧,明天见。”

 

他轻轻合上电脑,开始翻看文件。费尔南多是个有条不紊的人,什么都归置得好好的,按年份编好文件夹序号。文件夹里还有更多文件夹的文件:医保档案,缴税文件,旅行文案,家用电器文件等等。难怪艾达总是坚持要他去与政府部门工作人员打交道。

 

费尔南多把一些PDF文件拷贝到一个文件夹,名叫“你的死期到了”,然后还打印了一份。节目组要求准备的文件可多了;想死也那么麻烦,真是莫名其妙。

 

在特殊场合下,费尔南多会从柜子里拿出一身细条纹西装穿上,偶尔,他也会穿上这身衣服招呼他的客人。过去几年,他就靠着点养老金过活,只能窝在这40平方米的公寓里。公寓在斯万思街,好地段,尽管在城郊。

 

两位追悼会工作人员已经乘坐电梯上楼来了,而就在费尔南多想开门迎接他们时,他突然意识到脚上的鞋有点大。也可能是脚变瘦了吧。每次一抬脚,感觉像是穿了双拖鞋。他不想看起来又傻又笨拙,就赶忙去换了双厚袜子。

 

穿上厚袜子,脚趾头直冒汗,他有点气恼,但也只能强忍。他准备好见客了。他的妻子总是说:“要想好看点,就得牺牲一些”,出名可比外表好看重要。

 

两个工作人员,一个叫卢西奥浮甘特,还有一个叫帕蒂(姓什么就不知道了)。平常只有给他送账单的送报员,或是送比萨的家伙会来这里,那家伙也会闲聊几句,不过是为了多得点小费罢了。现在一下来了两个人,搞得像是聚会一样。

 

“莫拉莱斯先生,你想怎么个死法呢?”

 

这问题太直接了,他吓得缩进沙发。

 

“说实话,我还没认真想过。”

 

“那这样吧,我来给你指点一下?”

 

看上去是想提提建议,其实是想介绍上节目需要准备哪些素材吧。费尔南多全身发烫,不仅仅是双脚发热而已。

 

卢西奥浮甘特双眼囧囧有神,手上的手写笔一直挥舞着,非常灵活,像变戏法一样。他经常在手上的电脑上一会儿打个绿色的对钩,一会儿打个红色的叉。

 

帕蒂是他的助手,肤色略黑,刘海刚到眼睛之上,她在一旁默默观看老板的行为举止。时不时地,她会挑一下眉,嘴角上扬,拨弄一下头发,张张鼻孔,但是她从来不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你一个人独居,对吗?有其他亲戚或者子孙吗?”

 

“这点地方可搁不下那么多人。”

 

费尔南多开了个略带悲伤的小玩笑。亲戚们,一个接一个地,要么被他拒之门外,要么他直接懒得搭理。彼此间争吵不休,隔阂误解无法消除,费尔南多又爱发脾气,就这样,大部分亲戚都不往来了。还有一些去世了的,这样就彻底没什么可往来的亲戚了。

 

费尔南多属于这样一类人,早就习惯了年老,也不想再去和衰弱的身子骨较劲,也从来不会抱怨无法享受到某些快乐。实际上,实际上,像他这样退休了的老头,早明白地球没了他们也还是照样运转的道理。

 

他再次说话时,声音更低沉了。

 

“我是鳏夫,也没孩子。艾达和我尝试过要孩子,但都没成功。她的输卵管有点问题,总之,连试管授精都没能成功。”

 

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问起他的妻子。他很讶异,回想起往日的一幕幕,他回想起他们初次相识的场景。他们在沙滩边的酒吧认识的。他用破旧“三手”车把设备拉到酒吧,他自己在酒吧给人放唱片。那时候,资金有限,支撑不了三个小时的唱片。有时候他不得不放磁带来代替,维持气氛。

 

艾达喜欢家庭音乐,喜欢丛林兄弟几乎到疯狂的境地。渐渐地,她只要有人陪,就会喝多。她经常穿宽松的、颜色浅的、短连衣裙。他每次都会开心地把手伸到连衣裙下。

 

费尔南多的记忆早就凝结成了一幅幅清晰的画面,尽管随着时间流逝,有些细节已经模糊了。但也不是完全记不起来了,只是需要花越来越长的时间来慢慢拼凑起来。好在记不起来的事情都是最近才发生的,但是渐渐地,那些更久远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了。

 

“那你就是一个人上节目了。没问题。”

 

费尔南多的社交生活基本就是社交网络了,即使虚拟世界,都带有年龄歧视,一旦他的年龄暴露,就会被歧视。他本可以撒谎,假装他只有四十几岁,上传些年轻时的照片,或者干脆就不放照片,但是这些都是无用功:只要开口说话,人家就知道他很老,就不理他了。

 

费尔南多厌倦了自己一个人待着,可是跟其他人一起感觉更糟糕。坐在电脑前,和新认识的人开始交谈,还感觉有点轻松呢。当双方不用见面,关系还不稳定,不那么亲近时,费尔南多感觉还存在一丝希望。所以,他很开心,因为他知道这两个人都是很专业的倾听者,从广义程度上来说,还是专家,料理死亡和追悼会的专家。

 

费尔南多给卢西奥浮甘特取了个外号叫“手写笔先生”,手写笔先生嘴上一直说着,手也不停地在电脑屏幕上挥动着。

 

“最近有没有人威胁过你?有没有和邻居闹过口角,严重到别人会报复你呢?”

 

费尔南多觉得谈话越来越有趣了,尽管他需要努力回想来回答。费尔南多放松下来,整个身子舒服地倚在沙发上。

 

“公寓管理员就是流氓加骗子。每次我在楼梯碰见他,他都会侮辱我几句。我只是想看一下账单而已。我可是当了30年会计呢。没人能逃过我的火眼金睛。”

 

费尔南多起身,在暖气上烤手。

 

“这点不温不热的暖气,要2000欧元一年。你说说这是不是明着抢钱啊。你知道我一个月的养老金有多少吗?”

 

“这个管理员……以后会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啊?”

 

“他已经做了!有一次社区开会时,他直接把我撞倒在地。哼,他跟我道歉,说他是不小心的,但是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想要吓唬我。”

 

“然后呢?”

 

“我就去警察局,举报他啊。”

 

“就为这点小事去了警局?”

 

费尔南多把衬衫的袖扣解开了,然后给他们看手腕的监控器。

 

“只要管理员胆敢离我30米以内,监控器就会发送信号到警局。”

 

帕蒂挑了挑眉,卢西奥则立即画了个框框。

 

“好了,这个管理员不能算。我们再了解下其他的信息。你有没有出名的朋友?有没有已经上过电视的朋友?有没有朋友肯做你的赞助人或者愿意谈起你的有名朋友?”

 

“我年轻的时候认识了小巧,弗拉维奥巧克力。我们一起在加埃塔那边放唱片。我们在DMCDJ还名震一时呢。后来我就不做这行了,因为我遇到了艾达。当你有家了,你就不能再过那样的生活了。他那时还在,现在还干不干这一行就不知道了。”

 

“巧克力确实很有名。我们可以邀请他来追悼会吗?”

 

卢西奥浮甘特四处看了看,看到了很多唱片排列在书橱中。两台Technics1210唱盘,Tascam混频器分列两边,这些都足以证明这位退休老人过去确实是在打碟。

 

“弗拉维奥恨我,在碰到我之前,艾达是他的女朋友。”

 

手写笔先生又在电脑上立马打了个红叉。

 

但是他并没有就此放弃提问,实际上费尔南多的回答似乎引起了他更大的兴趣。费尔南多莫拉莱斯的生活中肯定有一些痛苦的,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过吧。

 

“莫拉莱斯先生,有没有令你讨厌的地方?一些因为某些原因,令你害怕的地方?”

 

“医生的问诊室。每次保险公司叫我去体检,一些百事通专家或是其他人就会冲过来,向我证明我有病。”

 

“是因为保险合同吗?”

 

“正是,但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他们说一些我闻所未闻的疾病。一些可预防疾病,说的我没病都感觉好像有病了。我不明白。你认为可以凭空捏造出一种病吗?我们人没变种,怎么就会有新病呢?”

 

在费尔南多看来,只要和健康沾边,医生就有绝对的发言权。对于他们,疾病只要填张表,做做手术就完事了。然而对于他自己来说,假如身子骨和里面的肝脏相当于卡车和货物的话,等到衰落时,他也还想享受做驾驶员的满足感,主宰自己的身体,不想被别人呼来唤去的。

 

帕蒂点点头。一边记下费尔南多的回答,一边还在电脑上打字。卢西奥生怕助手记错了什么信息,就一直往帕蒂那边看。

 

“我就希望他们别来烦我。艾达那时候生病,医生也是缠着我们。我一般都是等到一年一次体检时候,才看看她的病情有没有恶化。但是有一天,我的手机上开始每天收到艾达肿瘤情况的信息。对于医院来说,艾达像一颗定时炸弹,而他们呢作为医疗服务机构,就在一旁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炸弹爆炸。我想说,这是合理告知病人病情的方式吗?就好像我们要是接受治疗,他们就能允许艾达活得久一些似的。他们一点儿也不在乎艾达是不是好些了,他们只想拖延病情。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想和医生有任何交集。我就想安安静静地死去。”

 

费尔南多害怕两位工作人员会起身离开,就没有人再听他说话了,于是他起身去了厨房。

 

“喝点什么吗?咖啡?”

 

“好的,帕蒂喝点什么?”

 

“咖啡,谢谢,不加糖”。

 

“莫拉莱斯先生,我想问你,你有没有患过一些奇怪的病?你有没有做过手术,或者身体上有缺陷?”

 

费尔南多努力思索着。他很快便知道怎么和这些人打交道最好:平常交谈时,知道什么时候该表明你很睿智,聪明,什么时候又该不说话,全神贯注地安静倾听,并表达同情。但在电视上就不一样了,你不能表现得无趣。

 

费尔南多把头靠在厨房的门上,悲伤地说道:“唔,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天知道他用这种语气说话是想暗示些什么。

 

手写笔先生打了个绿色的对钩,并加上了个星号,似乎在重点标注需要后续跟进调查的地方。

 

“你有没有违法记录?”

 

费尔南多端着咖啡回到客厅。把咖啡递给客人后,随手从沙发旁边的小桌子里拿出来一个信封。他又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纸,递给手写笔先生。手写笔先生快速地阅读了一遍。

 

“殴打他人?拒捕?什么情况?”

 

“那些麦克罗福特的人太卑鄙了,太龌龊了。他们明知软件已过期还出售。销售顾问也不管事,就嘴上说说不是他的问题,说召回的产品不能够重新预定或者换货。他们称之为‘计划替代品’也就是说,你刚学会怎么使用,版本就变了,你就需要从头开始学。我太烦这些事了。”

 

费尔南多指着一个木制书桌,桌上的台式机的样子也清楚可见。

 

“那台电脑简直要把我逼疯了。”

 

“你就因为这个殴打了别人啊?”

 

费尔南多皱了一下眉头,没说话。然后手写笔先生又继续大声读:“在销售顾问的肚子上打了好几拳,砸了32个屏幕还……用拐杖威胁店里的员工。”

 

“我们要活八十多年才从地球消失呢,可是一个产品就只能用几个月。”

 

费尔南多又用手指了指右边的电视。

 

“那台是50年代的佐帕斯电视,是我祖父留下来的,如果还能收到信号的话,还是可以看的。我是说,我们以前通过自己拥有的物品来证明自己存在过,现在呢,什么东西都用不久,人们也就不再有什么难以割舍的东西了,这算个生气发怒的理由吗?”

 

两个工作人员互相交流了眼神,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毕竟,通过《你的死期到了》

 

海选的老人家都明白,当年事越来越高时,有很多回忆总是比有钱要好得多。

 

“莫拉莱斯先生,你最大的秘密是什么?有没有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费尔南多喝完了手中的咖啡。

 

“我生活很简单,没什么秘密。”

 

“快说吧,没必要紧张,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观众总是更关注邪恶而不是美好。”

 

帕蒂眨眼表示她很赞同老板的观点。

 

“要是那么说的话,那我可能选皇宫汽车旅馆,那令我羞愧不已。”

 

“怎么说呢?”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讲。

 

“我是独自入住了那家汽车旅馆,没有别人陪,这很容易引起误会。”

 

“说下去。你可以信任我们的。只要是能让你成名的事情,我们都需要了解。”

 

“那是我第一次去那儿,我住了好几天,因为我家正在重新装修。艾达去世三年了,我想给屋里的墙壁换个颜色了。房间刚打扫好,但是你也知道……这么破旧的旅馆,要是有几颗星也算是奇迹了。我偶然发现了一些事情,这让我很是悲伤。浴室瓷砖缝里面卡着一根金色头发,镜子边有个女人的脚印,还有床面和床垫中间卡着一张餐巾纸,上面还有口红。”

 

“那又怎么样呢?这样的廉价旅馆,发生这种事情很正常啊。”

 

“你不懂。你看哦,就是在那一瞬间,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就像被打了一记耳光。我清醒了,意识到我再也不可能像他们那样了。但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当我需要温暖时或者说当我感觉低落时,我却住进了一间刚空出来的房间里。”

 

帕蒂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是病态心理。这会吸引观众眼球的。当费尔南多继续讲述时,手写笔先生打了一个又一个对钩。

 

“房间是会记录感情的。如果你用心的话,你可以感受到爱人们的声音从墙上和床单上飘来并回荡着。可能不是所有的都那么美好,可能这个地方充满欺骗和背叛,也会有不愉快,发生过不好的事情,但是这不重要。我只想要一些心动的感觉。”

 

手写笔先生保存好费尔南多的档案,并核实了一下他的档期。

 

“那好,莫拉莱斯先生,我们需要花几天时间来整理‘死亡通知’的相关视频,这会在节目正式播出一星期前播放。我告诉你该怎么死:11月11号,我们会来接你,然后带你去皇宫汽车旅馆。我们会在那里拍摄,你就会在那里成名了!”

 

费尔南多没说一句话,他对地点有疑问,却也没问出口。不管怎样,只是去死而已,地方都一样,两个工作人员也很了解情况。只要观众喜欢,就没有必要提出异议了。

 

“除了现在这个时间之外,你有没有别的更方便的时间。我们有两个黄金时间段,一个是早上,一个是晚上。”

 

“早上好点吧。我晚饭吃的早,六点就吃晚饭,有时还更早些。然后我就换上睡衣,吃些安眠药,喝杯红酒,点上烟,看会儿书就睡觉了。”

 

“好极了!”

 

把两位追悼会工作人员送到门口后,他转身回到厨房,给自己倒了半杯白兰地。坐在沙发上。他认识的人里面还没有像他这么个死法的。他把嘴巴润湿了,对事情发展很是心满意足。

 

他的同事马里奥卡蒂尼死在家中的床上,十二天后才被人发现。是一个交警,上门来通知他一张六个月前的罚款单,闻到楼梯的怪味,心生狐疑才发现的。费尔南多呢,从朋友社交网站的状态更新才得知朋友已经离世。

 

克拉拉阿米思住在一层,是他的邻居,也只是苟活着。实际上,呼吸机上显示的绿色波浪是她活着的唯一标志,她是个活死人了。在她身上,费尔南多看不到任何活着的迹象。即使她早已去了天堂,但是她的孩子们却无论如何不愿意拔管。

 

他已经记不清他的一些熟人是怎么离世的,只要一想到这些人,费尔南多就会觉得就算是药物可以延长生命,生命的最后一程还是很可悲,人的尊严都被剥夺了。

 

他承认,有时候,对于老人来说,死亡算是一种解脱。所以,总的来说,死亡这不可避免的悲剧,竟也能带来一些好处。比如成名。

 

临死那天,费尔南多没刮胡子。想想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了,人也就变得比平常更懒散。没刮胡子,但是费尔南多还是花了些时间剪了剪鼻毛和耳朵里的毛发。这一举动令他想起了艾达,想起了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他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脸上露出的惊喜。

 

费尔南多·莫拉莱斯在这个镜子前照过多少次镜子呢?他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自己,都有所不同,但那些都是他的影子。最令他讶异的是:他们告诉他今天是他的死期,告诉他会在电视上直播他的死亡全过程,也告诉他会在皇宫汽车旅馆走完生命最后一程,可就是没告诉他到底会怎么死去。

 

门铃响了,费尔南多打了个战栗。

 

门口是手写笔先生,站在他面前的还有很多电视台工作人员,拿着相机啊,话筒等。

 

“早上好,莫拉莱斯先生。睡得好吗?人生中的重要日子,你准备好了吗?”

 

“算是吧,毕竟这是第一次。”

 

费尔南多感觉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死神靠近,他越发觉得自己卑微了。他没拿什么东西,跟着他们走了。

 

去旅馆的路上,没有人和他说话,甚至都没有人安慰他。没有人问他为什么身体好好的,却要选择死亡。

 

到了1552房间,摄制组铺开电线,连接好电视摄像机,调好光,确保没有阴影。然后他们把房间里的摆设稍微调整一下,让这个房间看起来更像个家。

 

还有20秒就要直播费尔南多的死亡全过程了。突然,房门被猛地推开,帕蒂冲了进来,她气鼓鼓地,手里拿着一堆文件,只能看清画线的地方。

 

“卢西奥,我们核实了他的叙述,我们一直在核实信息,但是核实的时间花的比预期多。费尔南多·莫拉莱斯撒了谎。他的手腕监测器,不是联系警局的,而是联通德布罗意医生诊室的。医生说费尔南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愿吃药,整天喝酒,还吃安眠药。”

 

卢西奥浮甘特恼怒地跳上了椅子。向前一跃,把帕蒂手中的文件一把夺了过来。

 

“天哪!你在耍我们吗?”

 

她把电子记事簿翻出来,直指费尔南多。

 

“我还没说完呢。莫拉莱斯先生根本就不认识什么他口口声声说的‘小巧’,我们打电话核实过了,弗拉维奥巧克力否认了莫拉莱斯先生说的一切。还有更多谎话呢。我们查了艾达的问诊记录,她根本不是得了癌症死的,是自然死亡,死亡时间2019年3月23日。”

 

费尔南多耸了耸肩,喃喃细语地说了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我……我只是想……”

 

帕蒂气得用手指着费尔南多,好像要刺穿他一样。

 

“就连警方报告也是合成的,皇家汽车旅馆客人登记册上没有你的名字,你根本没来过这里。”

 

“这不对啊,我来过这里。我在外面看了看呢。”

 

“莫拉莱斯先生,你捏造了所有的事情。《你的死期到了》是一档严肃的节目。你这个骗子。”

 

费尔南多淹没在极度伤心的心情中。

 

“我撒谎了但是引起了你们的兴趣。”

 

“你为什么要骗我们?”

 

他听不进去了。他在专心找寻那些他故意隐藏在角落里的记忆。

 

“艾达死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叫她她不回应我。我叫了她好几个小时,一开始是低声呼唤,后来是歇斯底里。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不忍心离开她。直到她的身体腐烂了。死之前,她的脸那么精致完美。死了几天后,她的脸竟有一些腐烂了。她的身体开始发臭,有点吓人。直到那时候,我才说服我自己,躺在那的已经不是我的那个艾达了。后来救护人员来了,他们表示很理解,很遗憾。但是我的邻居们可不这样想。他们一直把我当怪物看,不给我好脸色看。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意一个人孤独死去的原因。”

 

费尔南多开始,慢慢地,在地板上来回搓他的双脚。突然他猛地一跺脚。房间里的人被他吓坏了,都盯着他看。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还没疯。我脚上患上了急性真菌感染、细菌感染和湿疹。你们核实信息的时候,那个无所不能的医生没告诉你们吗?”

 

瘙痒难耐,费尔南多把鞋子踢下来了。

 

“没有!他没有告诉你们,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治。”

 

他又把袜子脱了,又把房间里的人吓了一跳。

 

“抱歉,但是我必须……”

 

费尔南多挠痒挠的太用力了,双脚开始滴血。他抬起头,含糊地吐着不完整的话,悲哀啊。

 

“我想要没有丝毫痛苦地死去。活了80年了,我有资格这样死去,对吗?我没做什么善事,没有资格安乐死吧。你觉得我还能活到90或100岁吗?”

 

最后一句话,他是对着摄影机说的。这时,手写笔先生打断了费尔南多的疯言疯语。

 

“不可能的,莫拉莱斯先生你活不到那时候。你签合同了,必须现在就死。”

 

“你不用提醒我。”

 

手写笔先生很聪明。他没有关掉摄影机,刚刚演播室透露说他们这个节目的评分很高。

 

“好吧,我对你妻子的死表示很遗憾,但是我要赶时间啊,还有其他人等着死呢。”

 

在生命的最后这段时间里,费尔南多的日子就像复印出来的,一天一天又一天,了然无味。参加《你的死期到了》这档节目以后,他的生活变了,和过去完全不一样。费尔南多对此感到些许欣慰。参加这档节目带给他一些“快乐”,虽然可能这个词有一些言过其实。

 

“还好艾达不在这里。即使她酗酒,易怒,但她那样优雅。如果她看到我这个猥琐的样子,只会徒增她的痛苦。”

 

手写笔先生叹了一口气,语气坚定。他转头对着摄制组。

 

“好的,去叫抬棺材的人。我们这里准备好了。”

 

“棺材?什么东西?你从来没提起过这个事情啊?”

 

“确实没说过,我刚做的决定。”

 

费尔南多耸耸肩,像是在寻求一丝安慰或关心,好像别人会和他一起伤心,为他哭泣流泪一样。

 

如果手写笔先生刚做的决定是种惩罚的话,费尔南多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知道我有幽闭恐惧症的。”

 

“莫拉莱斯先生,你对我们撒了谎,可是德布罗意医生却把你幽闭恐惧症的事情如实告诉我们了。”

 

费尔南多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又暗淡下去了。

 

他觉得自己像朵花,枝干突然被人掐去了一般。撒了谎后,还能在电视上嘴角带笑,万人瞩目的死去是不可能了。

 

手写笔先生大声地读了一条合同条例。

 

“假如参加者没有履行义务,演播室有权按照11条里所述的方式和时间点来处理遗体。”

 

费尔南多莫拉莱斯的遗体还有余温,就被抬进了棺材,在1300万观众的注目下抬出了皇宫汽车旅馆。

 

几天后,观众分为三大阵营:“狂热派”认为除了自杀之外,没有人能够决定自己的死亡方式,因此他们赞同演播室的做法,“道德至上派”指控演播室有谋杀罪,“乐天派”则抱怨结尾格调不是太高。

 

唯有费尔南多莫拉莱斯是受死的人。




宇宙的未来  现在  过去

四十二史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