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患子：从岁月深处走来的树

生命里，总有些东西留存在记忆中，即使烟波浩渺，山长水阔，它们总会不时闪现，如同经常温习的知识，久而久之，刻成一种印记。

比如关于无患子，几个片断，连接了几十年的时光,成为人生的一部分。

小时候见到的是无患子的果实。

           （无患子果实）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老早的辰光，平原上成片的土地，是舍不得种植树木的，种的是水稻、大小麦和油菜。房前屋后和河边的空地，才种一些楝树、柳树。我家小小的园地里，爹在一个角落里种了楝树。

有一天，不知是谁，从哪里弄来了一些树的果实，这是从来不曾见过的东西，取一颗，合在手里，蹲在河埠头的踏道上，把手浸在水里搓揉，搓着搓着，泡沫从手指缝里钻岀来，脏的小手变干净了。

大家觉得好神奇，便把余下的树籽，像宝贝似的放进口袋，留着再慢慢把玩。

我们想当然地把它叫做“肥皂籽”，但长肥皂籽的树在哪里，大家并不清楚，也从没有见到过 。

这个片断，我已淡忘了许多，是谁给的，和谁一起，几岁的时候；但玩乐的场景又如此清晰。

有时候,人的记忆就是一个大光圈的镜头，周边模糊，主体却无比突出。

高中时的学校，校园很大，树也很多。林荫道旁，有高大的法国梧桐；操场正中，有几人合抱的百年老樟；湖岸边有柔柳。

宿舍院门外，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并不十分高大，却很端庄。夏天，枝叶长开的时候，有很圆的树冠，阳光直射的午后，会在地上投射出一个圆形的阴影。但是我们进进出出，并未特别关注。

  （浙江农林大学校园里的无患子树）

秋天来临的时候，树上掉下来一些桂圆一样的果实。拣起它来细看，再拿到水边验证一下，发现居然是“肥皂籽”！

这才知道了它是能长“肥皂籽”的树木。

从一棵籽到一棵树，中间相隔了好些年。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们有点惊喜。后来路过的时候，如果地上再有掉落的果实，便会弯腰拣起，放进衣服口袋。至于这几颗果实后来的去向，是给了同学，还是留给自己，记忆早已经磨灭，但可以肯定的，它一定是被我们派上了用场，或洗手或洗衣。

令人感慨的是，过去，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对美的欣赏远不如对实用价值的追求，所以我甚至忘了它是否曾有过金黄的树色。也许这是一棵野生植物，树色不及现在的园林品种分明，反正我的脑子里，并未有这张底片留存。

几年前，我家搬到了现在的小区。小区树木繁多，浓荫铺地，高高低低的植物各成风景。

（小区里的无患子树）

秋风起来的时候，窗前的两棵树也黄了起来，一天比一天好看。不过,两棵一样的树，它们变黄的速度不一样，东边的一棵黄得早，落籽也早；西边的一棵黄得迟，落籽也迟。看到掉落地上的果实，与我的旧时记忆重合了。此时它不再是模糊的名字“肥皂籽"树，我知道了它叫无患子树。

           （窗前的无患子）

某一天，从这棵树下经过，竟然毫无预兆地跳出来一个念头：这无患子，该不会就是鲁迅百草园里的"皂荚树"吧?

鲁迅在文中说"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单是周围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才会对这些充满了好奇。

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确信这就是"皂荚树"!

鲁迅小时候的百草园里的植物早已不复存在，现在的百草园里，据说种的是棵无患子树。

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人告诉我，无患子树与皂荚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植物时，我一时竟无法作出判断了。

   （皂荚树，豆科植物）

是鲁迅写错了树名？鲁迅，除了我们所熟知的身份之外，还是个博物学达人，有人曾写过一本书，叫《鲁迅草木谱》，按理是不会写错树的名字的。

那么是人们不识无患子与皂荚树，在重修百草园的时候，张冠李戴地种错了树？

只所以写到这些，是想表明一个事实，在成为园林树种之前，无患子树和皂荚树并不是浙江省绍兴地区的常见树种。

至于原来百草园内的这棵树，是无患子还是皂荚树，我已无法考证。

今年天气暖，入冬迟，又少雨水，秋色特别浓，特别好看。

银杏树多了起来，在各处金黄闪亮；池杉林低调奢华的褐红色，吸引着游人的目光；槭树的红色张扬纯粹，在秋光中热烈。

令人惊喜的是，当这些树们掉光了叶子，一种先明黄再橘黄的秋叶，久久未退出冬天的舞台——无患子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明媚姿态，进入了我的视线。

同样是黄色，它比银杏更多一份柔润。

树形修长，枝条舒展，在人们的头顶潇洒飘逸，铺展开一树一树的美丽。

（小区里开始掉叶的无患子树）

现在，冬风起来了，无患子也进入了掉叶掉籽的时节。我喜欢上了它，每次从树下走过，都会踩一踩着满地的落叶，拣一些果实回家。

是重温旧梦，亦在重新认识。

看来，一种树，又要开始真正走进我的生活了。

2024年，观察一棵树，这棵树，就叫无患子。

                                           2023.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