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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浩然:收藏视角下的美术馆和年轻人

ARTDBL 打边炉ARTDBL
2024-09-07
仇浩然在北京


受访:仇浩然
采访:钟刚
编辑:田露思


今年2月,仇浩然向香港M+捐赠了十七件作品,这是他第二次向M+捐赠自己的亚洲艺术收藏。作为藏家,仇浩然长期关注并收藏亚洲当代艺术,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判断方法和审美趣味。同时,他以赞助人的身份,参与到艺术机构和艺术奖学金的工作当中,通过不同途径支持年轻艺术家的创作。在北京,打边炉与仇浩然进行了一次对话。
 
收藏看似基于一系列艺术生产的基础之上,位于发展链条的最后端,是艺术品获得认可的一种标准,也意味着某种价值的转换或流通,但收藏也反作用于艺术生产的过程。因此我们希望通过对话,了解仇浩然作为藏家和艺术赞助人,对收藏有着怎样的价值判断,如何选择合适的时机介入艺术生产的链条,如何选择赞助对象和捐赠对象,又为何看重年轻艺术家。
 
以下是我们的对话,问题已隐去,发布前经过受访人审校。




为什么选择M+
 
2016年,我曾向香港M+视觉文化博物馆捐赠了五件南亚及东南亚艺术家的作品,时隔五年,今年再向M+捐赠17件作品,这次的捐赠以七位日本艺术家的作品为主,也包括中国、南韩、泰国和美国艺术家的作品。关注当代艺术和收藏拍卖的这些年,我看到亚洲的藏家常常是用赌博的心态做收藏,藏品选择未必和自己的趣味搭配,只要有升值空间就行,但我更想从文化推广的角度做收藏。
 
选择M+,是因为自2012年筹建以来,M+在最初乌利·希克(Uli Sigg)捐赠的1463件私人藏品基础上,扩展、辐射到东南亚、南亚、东亚的各个国家,已经逐步积累了庞大的亚洲当代艺术收藏基础。尽管M+的亚洲艺术收藏包罗万象,但还是有年代和地域的局限,中间缺失了一部分。我的捐赠,是沿着M+已有的收藏脉络,做藏品空缺填充。
 
一家美术馆,要吸引藏家捐赠,先得有自己的收藏主干,当美术馆构建了自己的学术趣味,并沿着这条主干展开工作,后续才会有藏家围绕美术馆的脉络捐赠藏品。而M+的主干,应该是把亚洲艺术的故事讲好。听起来是很传统的美术馆收藏模式,从我的角度看,这也是唯一的可能性。举个例子,弗利尔美术馆(Freer Gallery of Art )的亚洲艺术收藏最开始也是基于查尔斯·朗·弗利尔(Charles Lang Freer)的捐赠,沿着他已成系统的亚洲古代艺术品收藏慢慢拓展。不同的馆长会有不同的艺术取向,但藏品的发展总归是有连贯性的。
 
 
群展更重要
 
美术馆在收藏工作中,其实扮演着两个看似矛盾的角色。我与MOMA馆长格兰·大卫·洛瑞(Glenn David Lowry)交流时,他跟我说当代美术馆的工作有几个重点,其中一个是,美术馆应该作为收藏链的最后方,因为美术馆在收藏方面的开销需要对纳税人、捐款者负责,不能随意购入藏品。更常规操作是,作品获得一定的画廊、藏家、市场认可度后,被捐赠到美术馆。而另外一个是,美术馆需要扮演推动文化艺术的角色,这取决于美术馆的眼光。比如美国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选择了抽象表现主义,各个美术馆都沿着这个方向推动美国的绘画、雕塑,于是抽象表现主义成了艺术史上绕不开的风格流派。能否在这两个角色中,将收藏工作滚动向前,取决于美术馆的学术研究和沉淀。
 
当收藏达到一定的丰富程度,就能从中看出某些国家的艺术在某一区域内是如何交织的。M+应该将中国当代艺术与其它亚洲国家的当代艺术连带起来,做一个对比,研究它们如何相互影响。中国的当代艺术如果脱离了当时的政治背景,放到全球艺术史体系中,它的重要性在哪?它的位置是什么?M+必须是一个学术研究机构,而非抬高藏品价值的地方,只有学术工作才能为美术馆带来独立性。我期待M+做的,不是一场多么轰动的展览,而是基于藏品研究,做群展。群展对策展人的挑战是很大的,你必须挖掘、梳理、呈现出群展作品里所反应的那个时代特征,作品间的关系等等。即便M+未来要举办个展,我希望这场个展一定要和藏品研究相关,而不是为了推出某一位香港或亚洲的艺术家。
 
 
亚洲人的审美取向
 
作为香港的视觉文化博物馆,依托香港的优势,理论上M+可以成为亚洲艺术的中枢点,所以M+要通过明确的收藏判断标准,把亚洲人的审美眼光体现出来。我的祖父仇焱之是古陶瓷收藏家,在我看来,祖父最大的功劳是把中国人对古物的审美眼光带到欧洲。当年,欧洲的藏家对中国古器物的收藏大都以汉唐墓葬的出土物、唐代唐三彩、明末清初的青花瓷等出口陶瓷器为主,他们对宋代和整个明代瓷器了解不多。祖父去世后由苏富比主办的1980年代的三场收藏拍卖,让宋代、明代最好的瓷器进入欧洲人的视野,否则现在拍卖市场上最高价的或许不会包括宋元明的瓷器。眼光的扭转很重要,祖父的收藏也影响了别的藏家和美术馆对中国古物的收藏。亚洲人肯定要有自己对艺术的判断和眼光,但亚洲的审美取向到今天为止都没人能说清楚,M+要有信心,把自己的审美眼光向外界表达出来。
 
香港的优点是国际化,很早就具备了东西方的审美眼光,尤其在设计与建筑领域,但在艺术领域,香港还是偏保守和狭隘。香港的美术馆里,水墨占了很大一部分,当代艺术范畴只选择了一小部分已成名的艺术家,没能更开放地去进入当代领域。反观大陆,中国内地的当代艺术就像一块海绵,无数的孔隙从四面八方吸收水分,当然它有必要加强自己的味道,这样挤出去的水分才不完全是别人的。
 
内地近些年陆续兴起很多私人美术馆,但大部分的私人美术馆藏品本质上是一个拍卖目录,并且还不一定是能体现个人品味的拍卖收藏,他们可能只是买了拍卖目录第一页主推的艺术品,然后展示出来。临展也没能真正言说什么,大多数展览不过是为了完成每年度的展览量。大陆新兴的美术馆,让我觉得彼此间是互相竞争的,谁也不服谁,从收藏角度来看,美术馆之间应该相互扶持、相互推进,这样大陆的艺术收藏或许能发展得更专业一些。
 
 
通过收藏,找到自己的定位
 
对于藏家自身也是这样,我有自己挑选藏品的方式,艺术品对我来说是心理空隙的填充。理想的收藏,不是因为升值空间而购入一件作品,而是看到自己生活或生命中缺乏了某点东西,将一件艺术品放在家里或心灵里面需要填充的某个部分,从中获得愉悦感。
 
最近我在一场活动中跟年轻人分享说,当你第一天看到一件喜欢的作品时,先不要买,第二天再去看,如果还是喜欢,回家想想,第三天去看依旧喜欢的话,才开始考虑买它。第一个考虑的是,如果把这件作品买回家,我会放在什么地方?如果放在客厅,那是给他人欣赏的,如果想放在卧室,每天起床第一眼就能看到,那证明你很喜欢。但看久了你也许会生厌,慢慢想把它移到客厅,再转移到客卧,甚至到仓库,这是我的经验,会有这个过程,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你的眼光、喜好、判断肯定会变。我觉得这就是作为藏家的乐趣,从不同作品和故事当中,把自己的定位找出来。
 
 
关注年轻艺术家
 
我的收藏方向偏当代艺术,也长期关注年轻艺术家。持续性地赞助与年轻艺术家相关的项目,会为未来的艺术研究积累很多珍贵的记录。我在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基金会担任理事,2013年,UCCA策划了一场我很喜欢的群展“ON|OFF:中国年轻艺术家的观念与实践”,当年参展的青年艺术家只有极少数人有自己的画册,于是我赞助了展览的画册,我希望这本画册能从历史的角度把那个年代的年轻艺术家所关注的问题记录下来。回头看,这批参展艺术家现在基本都成了中国有影响力的艺术家,这本画册也成了重要的节点。
 
2005年起,我赞助“罗中立奖学金”,当初有受到希克的影响,希克创立了CCAA中国当代艺术奖,这个奖项推崇的是30岁左右的艺术家或评论人。于是我想支持更年轻的一批,把支持对象划定在刚从学校毕业的范围内。十五年前,我把奖金设定为1万,原因是当时我问了一位艺术家,工作室一年的租金是多少,他告诉我说1万。以一年的租金作为奖学金,是希望这些艺术家在毕业后能再坚持创作一段时间。每年获奖名单确定后,后续的跟进工作要比前面的工作更重要,包括为获奖和入围的年轻艺术家介绍画廊、藏家、策展人,我只是打开一道门,然后让年轻艺术家们自己上擂台打。
 
另一方面,我也希望“罗中立奖学金”能带出一种和希克不一样的对中国当代艺术的观看视角,当年希克收藏的基本是已成名的中国当代艺术家,“罗中立奖学金”关注刚从美院毕业的艺术家,是中国当代艺术的另一群体,且更具未来向,我们把这个层面的话说清楚了,也能分析、研究出很多问题。回望“罗中立奖学金”过往的十多年,我们可以研究各大美院的艺术家的关注点如何变化,哪所美院特别擅长哪种媒介,哪些媒介很少入选,哪类媒介突然增多,各个美院的入围和获奖比例如何等等。一定程度上,这些数据的保留,在将来能有区别于奖学金本身的,不同面向的影响力,对将来的中国当代艺术研究起到参考作用。
 
我选择在四川美术学院做“罗中立奖学金”,是因为当年的学校领导班子对此的态度比较开放,能够接受我所提出的公平、透明的评选机制要求。当时我不允许四川美术学院里的老师或评委主导评审结果,初评由全国各大美院共同参与,并且是匿名投票。最终评选出来的结果,我也不要求每家美院都要有人评上。前年的华宇青年奖因大奖空缺闹了不小风波,“罗中立奖学金”定了5个获奖名额,当时我跟川美商量的是,不一定每年都要把5个名额放出去,挑不出来这么多就空缺,这是很正常的情况。
 
去年,我暂停了对“罗中立奖学金”的资助,当中有几个原因。我在考虑当各类艺术奖学金层出不穷时,“罗中立奖学金”是否还有继续存在的必要性,同时,在当下的中国当代艺术发展中,奖学金是否还保有它原有的功能,其次就是“罗中立奖学金”的现有运作机制没办法再符合我的初衷与理想了。
 
很多人看到我赞助“罗中立奖学金”,以为我是罗中立最大的藏家,其实我一张他的作品都没有,连签字都没有,他在“罗中立奖学金”的法律捐赠协议上的签字除外。光盘倒是有一个,是他当年在CCTV做的一个访谈。赞助“罗中立奖学金”的15年里,所有年轻艺术家的作品我都是从画廊里买的,没有私下要过,除了一位年轻艺术家在当年购买订婚戒指时,我替他垫付了款项而以此作为购买一幅画的对价。
 
接下来的赞助方向,我可能会跳出当代艺术,寻找一个对普罗大众影响力更大的领域,或许会是设计领域。我们看到黄色的“M”就知道是麦当劳,看到美人鱼标志就知道是星巴克,我希望中国也能有更多的设计在全世界范围内具有影响力。收藏也会继续,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每个季度或每半年要把家中的藏品更换一次,就像是在自己家策展。但我从未想过自己经营一家私人美术馆,因为背后需要搭建的系统非常庞大,不只是一个展示空间,如何保存、增加馆藏,怎么发展某一品类的艺术,如何围绕藏品做学术研究等等,涉及到很多专业工作,对于亚洲与中国当代艺术的收藏,品位构建和学术推广,我还是退为律师的本行,而让更专业更完整的如M+之类的艺术机构去完成使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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