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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画家”刘商英

ARTDBL 打边炉ARTDBL
2024-09-07

刘商英在罗布泊,2019年2月7日18:00



受访:刘商英

采访:陈颖

编辑:劳秀汶

 


过去十年,刘商英先后在西藏阿里、内蒙古额济纳旗、新疆罗布泊和阿尔金山无人区进行过四次野外绘画项目,最近在北京星空间的个展《谁的绘画》,展示了他在新疆罗布泊现场中的三个绘画片段。


策展人王澈企图在画廊有限的展厅空间内,还原整个野外现场的行动,无论是展厅里模拟雅丹地貌那些干涸黄土的背干胶地板,还是展架上所陈列的刘商英在野外生活的真实器具,它们都成功地搭建起一些想象的元素,但最终,还是粗野地粘合了沙砾黄土的油画颜料,将没有目击过真实现场的人们从这个狭小的城市展厅中带离,直取辽阔的大漠。

 

采访之前,王澈特别建议我先看完《荒原计划》这个46分钟的纪录片。影片中,刘商英及其绘画与罗布泊绵延无际的干涸土地,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刘商英热爱荒野,但时值寒冬腊月,在零下二十度狂风时作的野外荒原,他既要顾虑重型画材的平稳操作,也要念及团队在极端环境中的露营生活,他在罗布泊备受折磨,艺术仿佛是最没有必要的事物。这一过程不仅让旁观者惊叹乃至疑惑,就连艺术家本人也自问无数遍:为什么要做这样一种主动投身于逆境的行动?但正是在极端的自然现场中,艺术家的生命被推向极致,刘商英坦言:“我一步步地被带入真空地带,越是没有选择,越发体验到从未体验到的东西。


王澈策展的前提,是基于他与刘商英有共同的行走经验,相互的陪伴、自然空间中的交流和体悟,让他们彼此形成非常有效的连接。在同样向往野外项目的王澈看来,刘商英曾经历过风景写生的阶段,但当他从阿里到额济纳,再到罗布泊,肉体经验让他自然地把“自我”放置其中,剔除形式后,转变成一种和过去的“再现”截然不同的抽象形态。

 

在此过程中,刘商英的路径选择和身体体验都是自然生发的。这种介入自然现场的状态充满了成长性,既涵盖整体艺术、过程艺术、行动绘画等多种艺术形态,亦涉及人类学、社会学、地质学等探讨,形成了一个多元并置的结果。因此,王澈认为,展览题目“谁的绘画”是对绘画边界的重新提问。自然中的风沙残卷,和艺术家于其中的心灵触动、身体感知及其绘画,发生了真切的摩擦和互动,在二者共同合作之下,似乎很难做出定论,到底是“谁”在绘画。

 

绘画似乎只是刘商英的工作方法和结果,其创作处处都暗含着“冒险性”——不仅在自然环境中冒险,更是在没有任何预设的前提下,对我们固有认知的一种生动的反思与实践。


文章发表前经过受访人的审校。 

 


 


“谁的绘画”展览现场

策展人王澈和艺术家刘商英在展览现场



在旷野,一切都沉寂下来

ARTDBL:你在与自然共处的过程中遇到了很多抗力,我特别好奇的是,为什么你会主动把自己放置在如此巨大的逆境当中?

 

刘商英也许是性格使然,虽然在野外艰苦、孤独,但我真的认为那是一种享受。人生原本就是一场困境,在城里,即便你周围全是人,你也是孤独的,甚至会感到压抑和恐惧;而在旷野,一切都沉寂下来,那种孤独感反而是一种本真,不会让人难受。现代化的科技的确让生活便捷了,处处都是资讯,但人们越来越看不清自己的内心。所以我想要出走,暂时地远离城市。

 

我希望能到一个原始的环境中,慢下来去体会肉身的感知。我不是在逃避什么,也没有意愿要挑战大自然,只是希望可以在保证基本生存的情况下,回归一种朴素和本真,以绘画去连接这个世界。绘画是我与世界一种内在的交流方式。

 

罗布泊,2019年2月7日15:00

  

ARTDBL:回顾过往的绘画项目,阿里、额济纳和罗布泊这三个地方的行走和肉身感知,分别带给你哪些不同的思考和体验?

 

刘商英:2011年,我第一次到阿里,后来往返多次,在那儿找到了自己的创作路径。以肉身体验为主体的绘画方式,并不是在一开始就形成的。过去我也是以传统的写生方式展开创作,在行走的路途中,看到不错的景色和有意思的地方,会停下来拍两张照片,画一些“小写生”,最后回到工作室,选一个题材进行创作。这是一种大家都熟悉的工作方法,在这种路径当中,我不会真正思考“为什么而画”的问题。

 

当我身处在西藏的自然环境和神性的氛围时,通透的光芒让我感到非常无力,画面显然已经容不下我所有的感知。我尝试用已有的经验进行描绘,但这时纯粹描绘风景,对于我来讲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它不需要被描绘。于是画完《阿里雪山》这张小作品后,我就放弃了原来的工作方式,开始思考和追问更多关于形式和精神层面的东西:我为什么要面对这样一个地方?我为什么要画这样一张画?

 

《阿里雪山》布面油画40×50cm,2011


额济纳的沙漠戈壁地貌和西藏完全不一样,那里的植物在自然环境变迁后留下的遗骸,和西藏的美是相反的,给人心理上的冲击力很大,我开始去关注当地人的生存状态。在额济纳的那批作品,基本上是在现场的自然状态之下完成,我一点一点地画了三年。绘画还是要跟随真实的感知,我并没有刻意要在不同的地方做出改变。我在额济纳时,调色盘里的色系、工作方式乃至于画面,都和在阿里的不同。那些漂移的色块,在这里全变成了密集的点和线。

 

罗布泊算是我目前经历过的最恶劣的环境。虽然阿里和额济纳的条件艰苦一些,但都能保证基本的生活。阿里就在国道边上不远处,手机能收到信号,与世隔绝的感觉不会特别强烈,而罗布泊几乎颠覆了我之前对于地貌环境的所有认知。

 

如果说西藏是少女,额济纳是一位战士,罗布泊则像一个巫师。你能体会这种感觉吗?罗布泊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荒原,在这样一个没有生命迹象的“死亡之海”,两千年前却有着发达的古代文明,你在那儿走着走着,脚底下会突然出现一件石器。我对罗布泊的兴趣超越了地貌本身,不得不去思考人、文明和自然的内在关系。

 

罗布泊,2019年2月7日14:00



瞬间的判断

ARTDBL:在这类项目中,你基本上都会在野外实施大幅绘画的创作,既然你会提前考察地点,为什么还是选择环境如此恶劣的地方?你会认为罗布泊的环境无法支持这种绘制吗?

 

刘商英:如果是在几十年前,这件事是做不了的,但到了今天,生活便利,无论是多恶劣的环境,只要确保基本的吃喝和用电,都能实施绘制。

 

我选择罗布泊,是因为它太让我震撼了。在罗布泊,宇宙和历史就在你的面前,干涸的河道中掩藏着时间性,同时也具备科幻性和未来性。但最终的决定,也需要很多机缘。我的运气很好,能结识到罗布泊历史博物馆馆长武宗云,他是继彭加木之后中国最熟悉罗布泊的人。他在当地行走了三十年,抢救了一大批文物,对我触动很大。如果没有他,罗布泊这个项目实施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是一个保证。

 

当然,我所走的自然也许是一个已被重塑的“第二自然”。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曾写道:“真正的开始是自然之诗,结束是艺术之诗,第二次开始。”在这个“自然”中,我们已经规避一些天然的危险,反而更能放松自己,在精神上与宇宙相接,去理解亘古的自然。我要在其中找到一种不可控,希望能限定我的经验,让它不那么顺利地进入我的画面。当你是一个老手,经验会削弱自身最生动的感知。所以我要把画尽可能放大,大到我不好控制,失败或者意外都是没办法预设的。这样的工作方法从2013年开始,它和地点没有关系。

 

 

ARTDBL:在不同的地貌现场,也会面临不同的外在抗力,环境因素有时直接影响了画面效果,你如何驾驭自身的知识经验和外在抗力之间的关系?

 

刘商英:我仅能驾驭自己能控制的部分。外在的自然之力,可以帮助我从原有的绘画经验中抽离,跳脱出绘画的框架进行思考。如何处理外在抗力对画面造成的影响,这需要我瞬间做出判断。

 

风吹歪了颜料的笔触路径,要刮掉,还是保留?我跟这种外在之力往往是一种合作关系。在我看来,有些时候是没有必要刮掉的,甚至我还会任其自然地让它介入画面,或者主动邀请它参加,比如用铁锹铲土,直接扬上画面。也有些时候,它的介入并不合适,剥离了我对绘画的认知。比如我认为某个画面的局部,白颜色最合适,但5分钟之后变成灰色,色彩关系被改变了,虽然我很苦恼,但不可能来来回回地纠结颜色问题,这时我就会尝试让这样的关系存在。

 

这样的创作过程,不像你可以坐在工作室里慢慢喝茶、思考,快速做完决定后,成了就成了,不成就不成。但后来我发现,“成”的机率要比“不成”的大,往往在行动的那一刻,感觉就都对了。当你在美术史里扎得越深,包袱就越重,总是怀疑自己的判断,怀疑自己的做法是否成立。当你想清楚了,就不会在意二者的关系,大自然会告诉你,这些都不那么重要。 

 

在罗布泊里的第一次沙尘暴,2019年1月29日16:00



  人只是一个被塑造的元素

ARTDBL:从你的作品中,不仅会发现一些看似非常自我的画面,也会有意识地讨论不同的主体,比如自然,所以“谁的绘画”里的“谁”,在你看来,包括了哪些主体?

 

刘商英:这个题目是开放性的,很朴素,也很直接,抛出了很多的问题。“我”肯定是主体,但是这个“我”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工作室画家。当然,印象派已经走进了自然,我并没有从形式上有很大突破。每个时代的艺术家都应该重新思考过往的坐标系统,反思当下的处境。这时,主体可涵盖的东西就会变得丰富,它不仅仅是“我”和自然,时代、文化的变迁也可以是讨论的对象。

 

 

ARTDBL:你的画面很少出现人物?

 

刘商英:在辽阔的地理环境中,人只是一个被塑造的元素。一只骆驼,一个人,一根木头,一块石头都会影响我对事物的判断,虽然它们不以一个主要形态出现在画面里,但是不表示它们完全消失。

 

“我”作为人类个体,对自身的关注、思考、与自然的对话,都已经呈现在画面当中。人依然是主体,在我的画面中,“他”一直都没有被消解。

 

额济纳旗怪树林,2017年8月21日17:00



文本和肉身是并置的


ARTDBL:除了外在自然之力的介入,我也在你的作品里感受到你对当地社会、历史、文化和生活现场的感知与情绪,你认为自己是积极投身于社会现场的艺术家吗?

 

刘商英:风景并不足以支撑我的画面,我没有直接目击或者表现它们,不代表我不在场,我把它们都融进了自身经验中。其实在今天,我们谁都不可能把自己从社会现场中剥离开来。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和当地人聊天,比如在额济纳,和当地人聊胡杨为什么会干掉,聊他们生活状态的变化,也聊他们如何响应国家和世界的环保举措、怎么种植治沙的梭梭而获得经济效益。

 

这些看似和我的画面没有直接关系,但作为一个往返其中的异乡人,能够介入当地人的生活现场,了解到他们对自然的认知、他们的父辈乃至祖辈如何在这片地域生活,这些经历都对我很重要。当我从大城市密集的高楼和人流,慢慢走向人烟稀少的地方,城市、城镇、村子一点点地消失,人一点点减少,到最后不着痕迹,你会发现不同自然环境中的人,生活方式截然不同。在我身临其境去体验这些环境的过程中,信息如同一个交织的网,流动着,点点滴滴进入到我的意识里,构成了“自我”,嵌在了我画画的状态里,甚至会影响我创作时怎么看待画面、使用怎样的颜料和工具或是多大尺寸的画布。

 

 

ARTDBL:你的作品会被很多人视为抽象表现主义,但其实你在不同地方的绘画,都呈现出各自与当地性格或面貌相契合的气质,这是一种“精神性写实”吗?

 

刘商英:我们所认为的艺术中的“真实”到底是什么?写生是对真实的一种抓取,它变成学院的训练方式以后,形成了一套观察方法,并被系统化。比如“透视是真实的”这一观点演变成知识,在西方文艺复兴形成潮流,大部分艺术家会跟随其中。从现象学者梅洛·庞蒂看来,我们要重新在现象学上看待真实,这启发了我通过肉身在自然当中的行走,去感知我所认为的真实。当你认识到这一点,就不会纠结于要打破原来的知识系统,但没有这层肉身体验,是不敢打破的。

 

虽然在今天讨论写生,我们会把它归于传统的范式,但这种工作方法其实是非常好的,它强调的是“在场性”。并且我认为,还需要打破对“在场性”的认知。印象派的在场性和巴比松画派的在场性有什么不同?在场性是否只局限于特定几种方式?

 

我没有特意要去拓展绘画的边界,但原有的概念已经无法让我满足,所以一步一步探索至今。到最后,如果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自己继续行走,难道我就不画了吗?不会。当我未来再次回到室内,重新画一个杯子,肉身经验给予我的意志和判断方法,一定是区别于一直处在城市这种单一主流文化的视角。行走的过程与体验是核心,并非画面呈现的结果。

 

我曾经也有过自我怀疑的时候,单从画面上看,这些作品也许会被归纳为抽象表现主义。反正都是画画,我的技术也够用,自己是否有必要这样折腾?为什么不可以在工作室里创作?但后来发现真的不一样,中国有句古话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文本和肉身是并置的。只有你在现场花了足够长的时间,才会有这种肉身的体验。如果你只是过客,那么你不过是找了一个外在的壳,画了一幅雅丹地貌,仅此而已。 

 


ARTDBL:由于客观原因的影响,你在罗布泊选择把作品埋在黄土底下,八个月后取出,并且利用了新疆托克逊红河谷的自然场地做了一场展览,你是如何思考这样的展览方式?

 

刘商英:在策展人王澈看来,这些并非故意为之的环节,反而形塑了这个绘画项目的闭环,涵盖了我在自然环境中的介入、创作、思考和呈现。每一张画都是整个绘画项目的一个碎片和局部,经过八个月时间的包浆,我希望把它们放在我所处的环境当中,与之完成一场整体对话,没有人看也无所谓。

 

大自然的尺度给予了作品一个区别于城市语境的沉浸式空间。当时我带上整卷画布,原先的设想是将它们绷在画框上创作,但当我在地上将画布抻平,双手就触碰到土地。身体和土地的摩擦,会带来一种特别的感知以及不自觉的情感——既抽象又具体——有了这样偶发的地貌抚摸行为,做作品以及展览这件事已经完成。

  

新疆托克逊红河谷《荒原计划》展览现场



 退步


ARTDBL:你曾经在内蒙古、云南、北京生活过,这三个地方和你是怎样的关系?它们如何影响到你?

 

刘商英:我3岁就离开了云南,对它只有一些模糊的零星记忆。之后我在内蒙古老家和爷爷奶奶待了两年,特别喜欢在草原上打滚、骑牛或骑马,五岁开始我在北京长期生活。我小时候调皮捣蛋,喜欢冒险,喜欢各种科幻类的神秘之地,人在成长中的身体、经验和环境记忆对未来的影响是很大的。如果要从云南、西藏到内蒙古画一条线,中国刚好分为东西部,东部主要是汉文化,西部内陆的深处都是荒原,以游牧文化为主。

 

荒原对我而言,与成长环境、性格、意识都有关。从人类学的角度看,如果我生在南方沿海城市,可能就会喜欢大海、雨林、湿润的空气。但因为小时候的生活经历,我已经形成一定的身体记忆,后来长大,便不自觉地想往西边走,始终对西部辽阔的地平线情有独钟。

 

 

ARTDBL:如果用一些关键词来描述你自己的绘画,会有哪些?

 

刘商英:行走、自然和原初。绘画是目前最适合我的一种媒介,它很古老,和人最原初的知觉有紧密的联系。我认为当代性,或许应该在原始中生成。


当代性和未来性都不是凭空生长出来的,即便是马斯克——特斯拉的缔造者,他幻想的来源都是和最古老的东西相连,人还是要退一步,适当地向后看。



文中用图,均由星空间和艺术家刘商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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