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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宇路:我愿意是一条泥鳅

ARTDBL 打边炉ARTDBL
2024-08-30

葛宇路在北京温榆河边  ©️ARTDBL



受访:葛宇路
采访及编辑:杨梅菊



最近一次见葛宇路是在798的画廊周北京在公共单元发起的“共同的专列”项目召集了一群年轻艺术家在夏日午后的户外广场上搭出长长一圈轨道一列迷你小火车搭载着不同艺术家的作品从站台出发从人们的脚下穿梭而过围观的人群热闹而又小心翼翼像是巨人国里好奇注视着闯入者格列佛的居民们


人群中的葛宇路看上去颇有些意气风发,很贴合画廊周北京整体洋溢着的“终于能喘口气了”的氛围。


这让我想起一个月前和葛宇路的见面。


那会儿北京还没解封,在一座陷入寂静的城市,当咖啡馆和餐厅、公园全部闭门谢客,人会变得有些彷徨,仿佛被剥除了某种意义,变成了城市里无处可去的漂流者。


于是我们索性顺流而下,最终坐在温榆河边聊了一个下午。


那天阳光刺眼,大风时而卷过,沙尘漫天,人在其中有些恍惚,只有眼前温榆河的水,看上去清澈舒缓而自在。


葛宇路也自在,他好像在哪里都能自在。三口两口啃了块面包当午饭,乐陶陶说起最近去野外河边的趣味,网上淘来的野餐椅很舒服,租来的电动小汽车超级省钱……轻松,坦然,毫无负担,就是在这样的情绪里,我们也聊起他经历的美院教育,后来的毕业,来自现实的毒打以及获得的免疫力,从城中村到燕郊再到宋庄的生活,以及由此所生发出的,他对艺术的每一次享受与亵渎。


这种自在,也充分印刻进他的几乎每一件作品,在一条无名路上竖起“葛宇路”的路牌,爬到高处与摄像头对视,往汤逊湖里扔一颗糖,把一封情书从燕郊吹往北京,蹬着自行车给自己的展览发电……尽兴,调侃,生活化。


就像他总结说:“都说饱暖思淫欲,在实现了茶叶蛋自由之后,我最大的淫欲就是艺术。”


这句话,似乎充分解释了我们与葛宇路对话的必要性,作为中国当代年轻艺术家群体里一个不可忽略的“符号”,我们太想看到这个极度渴望把自己冠以“中年艺术家”的年轻人,如何拆解符号,如何从各种概念中逃逸,如何痛骂,又如何演绎这一路的逃与杀。


葛宇路是个好的聊天对象,他能接住所有的话头,同意你所有的意见,但同意之后紧跟着反对,以及对反对的反对,他把观念表达的像水一样流动,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忽而对,忽而又跳到对的对面,在如是话语的流转中,这场水边谈话看上去几乎在走向“诡辩”。


在葛宇路的语境中,艺术很滑,葛宇路也很滑,正如他对自己的精准形容:一条有时在水里,有时在烂泥里,钻来钻去的,很滑溜的泥鳅。


以下是打边炉于葛宇路的对话,依照惯例,发表前经过受访人的审校。文中用图由受访人提供。






1


有句话很现实:艺术圈从来不缺谁。这话有两种理解,一方面是:你没有什么独特性,放弃艺术也没什么稀罕的;另一方面:你大可放手去做艺术,只要你参与实践,这个世界就会不一样。看你取悲观还是积极一面去理解。这句话很通透,可能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贡布里希那句“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对我的现实指导意义更强一点。


我当然是取“作为”的一面去理解。所谓 “什么都不做”其实是有点情绪在的。就像我研究生刚毕业那会儿,碰上一些糟糕的人和事,一度觉得很受打击,但后来想,世上没有理想国,我做艺术是因为我喜欢,不是为了他人的目光。


我逐渐意识到艺术并非某种具体的对象,而是一种方式(甚至都不能叫方法),是一种态度和视角,只要把事情做得跟其他人不一样,或者哪怕方法一样但角度不一样,就可以说是在接近艺术了。想明白这个,我就发现自己其实没法做到不做艺术。


所谓艺术或创意有时就这么简单,比如我女朋友扎头发在家找不到皮筋了,就把头发挽起来用吃饭的筷子固定住,挺好看。而且我觉得也很艺术。


这个过程中,艺术显然不是筷子,也不是头发,而是某种超越常规的态度与方式。筷子此刻溢出了我们对筷子概念的定义,松动了固有的认识。受此启发的人,可以尝试着用艺术这个词汇来描述这种感受。


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怎么样都可以做艺术,怎么样都拒绝不了艺术。艺术需要的仅仅只是你不随波逐流的生活态度而已。所以后来就回到积极的一面,既然艺术圈从来不缺谁,那么我就按我的想法自由随意地折腾,我相信每个艺术家都这么想。



2


因为研究生毕业时的经历,毕业以后,我就对人跟人之间平等的交流这个命题特别感兴趣。那种把人物化或神圣化的生态,所带来的弊端让我深恶痛绝。这个命题看起来宽泛,但又特具体。比如前两天取快递,排在我前面的是个民工大哥,快递站的大姐就非常嫌弃他:你离我远点,身上没洗澡的馊味我都闻到了。我在现场就挺不好受,但又无能为力,至少在那个具体的情况下,如果我去教训那个阿姨,似乎又制造了新的不平等。


就像我上一个作品《假日时光》,那种为难的处境特别多。比如刚“入职”时,保安大哥们都会对我特别不耐烦,老吼我……知道我是艺术家以后,又对我挺客气。但随着在美术馆代班的深入,我们逐渐变成朋友一样的关系,晚上加班碰上了还会寒暄。


通过艺术,就可能跳出现有的框架,进入新的语境,让大家尽量抛弃过去那些把人划分区隔开的概念来交流。这是个永恒的命题,因为人跟人之间阶级、资源的落差总是会有的,我们需要时刻警惕这些不平等的观念,并与其一直做“斗争”。


一定要说艺术的时代性,也许也可以从中找到一些答案。如果继续有人试图把人和人隔开,制造不平等与对立,那艺术的工作就是努力地消灭这种区隔,让交流正常化。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一件事情。有些艺术从业者今天还在歌颂血统,歌颂奴隶制社会,那该是多腐朽与堕落呀!?



3


我基本上已经不太考虑“对抗”这个词了,前提在于对抗是不可能的,力量悬殊明显,作为个体有什么资格奢谈“对抗”呢?无政府主义人类学其实总结了很多思路。不论是“弱者的武器”或者是“直接行动”,都给我很多启发。对抗其实多少都包含某种对具体假想敌的承认,且多少抱有某种对旧秩序的期待。


我不止一次的听人说起,他们对现状的不满,其实只是因为嫌弃自己在这套秩序里并非处于食物链顶端。他们对抗的并非这套等级系统,而只是想让人家把屁股下的位置挪给他而已。我听了不寒而栗。


我比较倾向于黑客帝国结局的那种思路。一种进入系统并让系统不适的实践。有点像皇帝的新衣,只不过不是站在人群里指出没穿衣服的皇帝,而是穿上跟皇帝一样的“新衣”走在队伍里一起庆贺。当王国里的所有人都在裸奔时,新的变化就自然会发生。



4


现在的毕业生应该没多少愿意做当代艺术了吧,我猜测是因为可以表达自己想法的平台与媒介很发达很多,另一方面,作为当代艺术家要付的代价太大了,毕竟当代艺术仍承担批判的任务,需要形成抵抗的自觉,但现在这类声音越来越难发出,冒犯的代价也越来越大,惩罚越来越重,规训越来越强。不去蹚浑水也很正常。


很多央美老师每年毕业寄语都是苦口婆心的劝学生尽量坚持创作。因为放弃做艺术家,就几乎遍地是黄金。去拍抖音或者创业、办画班,代课,可以很容易超越一个当代艺术家的收入,这个账不难算:在一个不错的画廊,两年办一次展览,只靠卖装置或影像,一次展览能卖40万已经很牛了,到手20万,年收入是10万,摊到每个月一万都不到,如果还想交社保,那到手大概就是几千块,这样的艺术家已经凤毛麟角。如果以他们的水平和认知去带考前班,一年收入2、30万没得说。


这几乎都算不得二选一了,其实是没得选。


当然就像你说的,也可以在办画班的同时顺带做点艺术,但怎么理解这个顺带?大部分人顺着顺着就不带了,一年30万很爽,如果画班弄得好钱还能更多,很多问题都解决了。我们没法去苛求一个好不容易考上美院的人,放弃对美好物质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5


我做艺术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个很难说清楚,运气和喜欢各占一半吧。


可能回到生活层面反而比较容易理解。我对物质的需求没那么强烈,好吃的食物我也吃过,但主要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不是为了生活品质需要天天吃。大部分时候我在家就是吃剩菜,吃速食,花的钱挺少的。夏天的衣服我差不多两三年没买了,鞋子和冬装偶尔穿坏了不够就去闲鱼。物欲被满足了就会想折腾,爱琢磨,去表达。


我读本科那时的学校和社会环境比较宽松,研究生阶段在北京也受到了很多人的照顾和鼓励,艺术的核心很脆弱,可能源于对自己执拗的信心,很幸运没碰上太多以打击此事为乐的前辈和同行。



6


我以前成绩特别差,高中都没考上,后来读了个本地中专,叫武汉市第二职业教育中心。偶有校友磕药、擂肥……每年警车都会来,学校感觉挺边缘,都是被社会制度筛掉的“差生”,但其实那段经历让我很受教。


首先那段教育经历让我能与更多人共情,阶层和身份真的并不意味着那么多。有些人看上去很体面,明显的精英阶层,每年几百上千万收入,出门人模人样,头衔一堆。但不妨碍他是个人渣,喜欢性骚扰,欺负资源地位比他低的人。


而像我职高的同学,做事讲道理,从不仗势欺人,都有朴素的正义感,会见义勇为和打抱不平。我们汇集在此,大都只是因为家庭原因,同学很多单亲家庭,我们仅仅是对父母和社会给我们承诺和描述的美好未来,失去了信心。但未成年人怎么知道,如何去合理的表达这种不信任呢?所以才用玩世不恭隐藏自己脆弱的一面。


说回前面的例子,如果中专毕业我没考上大学,在取快递时被嫌弃身上有味道的,很可能就是我。为什么我讨厌势利眼对待他人的人,因为我觉得我和那位民工大哥没啥区别。对我来说,这是很重要的基础教育。


而研究生毕业的最后那一课,好像替我又补上了另一块,我发现我依然承受着歧视,这是结构性的问题,这个系统每一环的每个人,不论身份,都有被剥夺人性尊严的一刻。我不需要再去设想我很可能成为民工,因为在这种区隔人的层级系统里,我俩没有区别。


就像眼前这条河,有阵子没下水了,只是远远的看着,但毕业那件事一下子把我推到水里,打了一个机灵,那种溺水的慌乱,无助,跟你远远看着河感叹“逝者如斯夫”“上善若水”绝对是两回事,这两套世界观如果能整合,对眼前的事物就能有更深刻的认识,有警惕,有敬畏,但同时也有想象的空间和余地。


至于我现在的状态,可能更像一个两栖动物,有时候下去游一下,有时候上来坐一下,也不知道哪天游着游着脚又被水草水鬼缠住了,游久了也要上来休息一下,休息久了忍不住下去再折腾一下。



7


说起来也很奇妙,我在武汉,在燕郊,生活都和水有着密切的关系。


武汉人跟湖水的关系很近,我读书的时候,学校旁边就是藏龙岛和汤逊湖,那个湖特别大,一眼看不到头。我在武汉读书期间做了一个作品,就是往汤逊湖里丢了一颗糖。站在开阔的湖边,一颗糖丢进去,你会觉得没有任何意义。但是这个作品就叫《甜一点》,做完把水舀上来,烧开,请大家尝尝水的味道。


你问我这个水有什么独特的?我会说比我做这个动作之前甜了一点。丢了那颗糖以后,确实会甜一点,虽然极其微弱可以被大多数人忽略不计,但是丢了跟不丢就是不一样。



8


当时去燕郊,最早是带着某种屈辱感的。刚毕业的时候很穷,住城中村,在北京被反复驱赶,这也不让住,那也不让住,一年被连着赶了三次,最短的一次是刚住进去没一个月,就来人敲门,没有任何解释的告知必须搬家。


有次出差回来,拖着行李箱从机场到了住处,远远的就看见警戒线和一堆黑衣安保,屋子里面已经断水断电,我刚靠近就警告我,我问他我回自己的住处有什么问题吗?他让我直接找领导。结果当然是遵命,服从,照章办事。


于是我刚出差回来,休息都没得休息,一下午的时间连带着打包,找房,搬家,一气呵成……很崩溃,体验极其糟糕,甚至有点PTSD,那之后就去了燕郊。现在燕郊又以另外一种方式不能住了,只好又搬回北京了。


不过在燕郊的三年,给了我很多力量。它让我很安心,很踏实,以前我会讲在北京如果混不下去要饿死了就回武汉,现在想的是回燕郊,我自己都很惊讶这种变化。


想来无非也是经济基础决定的,毕竟燕郊生活开销太低了,当支出低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会不自觉地进入“三和大神”的状态,没有牵挂,没有顾虑,没有烦恼。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无所事事,也才有精力去折腾那些超越生存和生产的可能性。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饱暖思淫欲,我最大的淫欲就是艺术,就爱琢磨这个。


像我女朋友读阿甘本的《神圣人》时对我说的,你的艺术也是亵渎。仔细想想,确实我不喜欢仪式感,太端着,太有距离。艺术应该是更亲近,更日常和回归生活。



9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通过燕郊,幸运的绕开了困扰大部分人的先赚钱,再追求自由。转而直接放弃赚钱,选择穷开心。也让做艺术成为一个非必须选项:可以随时忘掉艺术。而我认为这恰好是随时可以做艺术的必要准备。


跟艺术之间的距离,应该还原到那种很随性的状态,随时可以扔掉,像垃圾一样,你才可以从垃圾中找出一些剩余价值。


我总调侃说做艺术就是玩垃圾,最直观的就是,用扔掉的塑料瓶剪出一朵花,用石块雕出一尊佛。在杜尚之后,艺术抛弃了具象物质的束缚进入观念,垃圾处理对象从物质变为思维,塑料瓶不再需要你去雕琢才能成为艺术,只需要你反思过去的观看思维的局限性。


局限性少了,对待事物和人会通达很多。所有的事物在你面前都充满了可能性,人也如此,所以人人都是艺术家。这也是我做艺术乐此不疲的原因,他帮助我不断去找盲区,刷新对世界的了解,填补好奇心,当然这样的工作也很边缘,因为毕竟大部分是在翻垃圾。


但是我接受这种边缘,我也很习惯这种边缘,你看燕郊就是边缘的人和边缘的地区,我就觉得燕郊还挺适合我的。



10


我喜欢在各种不标准空间去做艺术实践,这可能也跟我本科受的教育有关,当时读的虽是美院,但学校资金出问题,一直没修美术馆,一个没有美术馆的美院,就跟一个没有音乐厅的音乐学院,没有实验室的理工科大学一样,按理说其实是非常有问题的。


但艺术显然是先于美术馆发生的,那种基础配置缺失的环境反而激发人的能动性。表达欲该何去何从?自然而然就会蔓延到田间,湖边,路边。当你把视角从美术馆移出来,从展厅移出来,会看到世界很大,你到河边,到草地,到闹市,灵感会注入其中,形态就多样化起来,慢慢地,就成了这样一种实践方式:没有美术馆也行,甚至觉得美术馆不够施展。这反而回到了艺术最初该有的形态,艺术先于艺术的概念,艺术什么都是,艺术无处不在,就全部说得通了。


很多人说,如今的环境很差,我无意反驳。但确实可能因为我经历过很多残缺、不完整、不标准的环境,在没有美术馆的美院学艺术,能不能学?还是可以学的。一代人一代命,虽说有点认命,但等不来齐全的配置,总不能重新投胎吧。



11


你当然可以批评我太圆滑,但千万不要说我很自由自在,自由这个词太大,我就是鸡贼,滑,跟泥鳅一样。


用泥鳅描述我,要比那些标签更准确一点,能在水底游,也能在泥里钻洞,你说算鱼,它也不太像鱼,想抓也抓不住,有点脏,谈不上高大上,但活着也没什么错,肉还有点好吃。


这种状态肯定不是自由,自由太难了,我觉得我配不上这个词,这词让我觉得惭愧。

没有人不想要自由。泥鳅也会想要自由。但大家一般用自由来形容雄鹰。我不太喜欢有负担的东西,类似于雄鹰这种角色,好像需要赌上尊严,一旦在地上走就会变成鸡。在这个精通熬鹰训犬的时代,鹰的代价太大了。


但是泥鳅,它既没有向下的空间,也没有向上的必要。不一定每天那么飞,太累。艺术也不是要一直飘着,太高傲了,会累会乏。


扎根泥土,能湿能干,能屈能伸,撇开咱们对泥鳅的刻板印象来说,这状态其实还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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