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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脑洞】尾生之信

芥川龙之介 止庵 源点credit 2020-02-07



今日七夕,天上的鹊桥牛郎织女照例要见面,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老梗,如今被商家开发成中国情人节。


我国并不缺各种爱情故事。在信用界也有一碗老汤,“尾生抱柱”,常见于识古通今的论文专著之中,引用它作为诚信的绝佳案例。


芥川龙之介


这个传统故事,1919年被上面这个日本人改写了一下。


尾生之信 

芥川龙之介



  尾生从刚才起就伫立桥下,一直在等待女人到来。

  抬眼看去,高高的石桥栏上,蔓草已爬了半截。缝隙间不时闪现来往行人的素衣下摆,被鲜红的落日映照着,随风悠然飘动,女人却仍未到来。

  尾生一边轻吹哨,一边在桥下悠然自得地展望河滩沙洲。

  桥下的沙洲只剩了四铺席大小,已被河水包围。芦苇丛生的水边,或许是螃蟹的栖身之所,洞开着许多圆孔。每当波浪拍岸时,便发出轻微的嗒噢嗒璞声,女人却仍未到来。

  尾生似乎等烦了,挪步走到水边,环视无船通行的宁静河面。

  四周被青葱的芦苇遮蔽得严严实实。而且芦苇丛中处处点缀着河柳,浑圆的树冠郁郁葱葱,因此其河水面并不比整条河面宽阔。一乱清流将云母般的云影镀上金边,悄无声息地蜿蜒草丛之中。女人却仍未到来。

  尾生从水边走开,在不太宽阔的沙洲上徘徊。暮色渐浓之中,他侧耳倾听四下里的动静。

  桥上似乎一时断了人来车往,已听不到脚步杂沓、马蹄声碎、车轮滚滚,只有晚风呼啸、苇丛喧嚣、潮水滔滔—还有不知何处苍鹭的吵闹。他停下了脚步,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涨潮,洗刷黄泥的水色更加迫近自己:女人却仍未到来。

  尾生狰狞地倒竖双眉,在桥下沙洲走得愈加急促。此时,河水一寸、一尺地漫上沙洲。水草腥气和水气在河面弥漫,凉冰冰地侵袭着他的肌肤。抬头望去,刚才桥上鲜红的落日余晖已消失殆尽。只剩石栏的墨黑剪影,轮廓分明地刻印在淡青色的苍穹。女人却仍未到来。

  尾生终于被河面的情景惊呆。

  河水濡湿了鞋子,且映出比钢铁还要冷峻的光泽,已在桥下泛滥起来。照此下去,腿部、腹部、胸部都必定在顷刻之间被这冷漠无情的潮水淹没。不,说话间水位已愈涨愈高,小腿已经没在水下。女人却仍未到来。

  尾生仍旧站在水中,凭靠仅仅一缕希冀,频频向桥上张望。

  淹至腹部的水面上空,早已是暮色苍茫。透过暗淡的雾霭,远近茂盛的芦苇与河柳送来枝叶摩擦声,显得怅然若失。此时,像有一条妒鱼擦着尾生的鼻尖,敏捷地翻出了白色肚皮。妒鱼跃起,夜空中已是星光依稀。蔓草攀生的桥栏,也很快在夜幕中模糊。女人却仍未到来……

  夜半,月光洒满河道中的苇丛和柳梢。河水与微风窃窃私语着,将桥下尾生的尸体款款送向大海。然而尾生的魂魄却像在恋慕当空的明月,悄然脱离尸骸,向着微明天空的远方朗朗飘升。又仿佛水气和草香,默默地笼罩着河面……

  此后星移斗转数千年,那魂魄历经无数颠沛流离,又不得不托生于人世之间,栖宿于我的体内。因此,虽然我转生于现代却一事无成,过着昼夜不分、梦里梦外的日子,痴情苦等似将到来的神妙尤物。正如尾生在薄暮中桥栏下,痴等那永不到来的恋人一样。



你以为他讲爱情,其实讲诚信。

你以为他讲诚信,其实讲轮回。



我们国家也不缺文化人,下面这篇文章梳理了尾生故事的缘起和历代看法。



尾生抱柱 

止庵




有一次朋友请我吃饭,席间提议将历代感人的故事编一本书。我说故事倒有不少,不过感动过我的,未必能感动现在的人了,譬如尾生抱柱。话音刚落,在座的一个女孩儿抢着说,那是一个傻瓜。我说你看法不对,话题遂告一段落。过后回想起来颇觉好玩,不妨一谈。这个典故,出自《庄子·盗跖》: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后来凡提及此事,引用的都是这段话。然而原文中,本是盗跖讲给孔子听的,是举的一个反面例子。那里把尾生与伯夷、叔齐、鲍焦、申徒狄和介子推说在一起,总评之曰:“此六子者,无异于碟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罹)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盗跖》是后人伪作,其主旨为:“不能说(悦)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所“通”之“道”在于享乐活命,以此来看尾生,当然不以为然。这个意思,倒是颇接近于现在看法,此所以我觉得好玩者也——这么说法,当然不是笑话什么人了。相比之下,历来谈及尾生抱柱,无不忽略当初语境,反而有点儿差池了。


尾生又作微生,据说是鲁人,他的事迹,说来只有抱柱而死一桩。后来“尾生之信”的成语,是对此举的一种概括,这自然是好话,不过当初盗跖骂他猪狗乞儿,直到最终成了正面形象,其间还有一个衍变过程。《盗跖》另外一节云:“尾生溺死,信之患也。”大概是最早把尾生与“信”联系在一起的了,然而也是否定意思。盖在作者看来,忠信廉义皆为最要不得的价值观念,活活儿把尾生给害死了。


《战国策》里,苏秦对燕易王,苏代对燕昭王,分别讲到尾生,却是提出差不多同样的问题:一个人若“信如尾生”,国王是否以为足够可用。答曰当然。这大概代表社会上对于尾生的一般意见,恰与《盗跖》作者大相径庭——多半起先大家便是这么看的,他故意唱反调儿罢了。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苏氏兄弟的看法,都说不对。苏秦说:“信至如此,何肯扬燕、秦之威于齐而取大功乎哉,且夫信行者,所以自为也,非所以为人也。”苏代说:“信如尾生高,则不过不欺人耳……今臣为进取者也。”战国纵横家是要主动进取,建功立业的。在他们眼中,尾生也好,信也好,所解决的不过一己的道德问题,当然不够积极了,所以不被首肯。


《汉书》有《古今人表》一篇,分列三六九等,评骘上古以来人物。尾生只列为“中中”,与后人评价颇有出入。小引有云:“可与为善,可与为恶,是谓中人。”也许当时对尾生看法,仅仅注重行为方式,并未赋予价值取向,以后才把取向给明确了,这正是“信如尾生”与“尾生之信”的区别——讲“信如尾生”,只是说他为等一个女人守言至死;讲“尾生之信”,则守信本身就是道德高尚的体现,而与他等的是谁,为何而等了无干系。也就是说,尾生已经被抽象化了,符号化了。其实这种认识,与《庄子·盗跖》所说“尾生溺死,信之患也”略有接近之处,只是结论恰恰相反。


不过文人写诗,倒还时而记起尾生抱柱的本事。譬如《玉台新咏·古诗八首》之八:“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李白《长干行二首》之一:“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有趣的是,两首诗都是模仿女性口气写的,讲弃妇渴望遇见守信如尾生的男人,然而这个语境对尾生来说根本就不存在,因为当初被遗弃的乃是尾生,他倒是守信了,可苦苦等待的女子为什么不来呢?刘绮《又赠一绝》才是站在他的立场讲话,诗句有云:“风波若未乖前约,一死何辞更抱桥。”语气又太过轻挑,一看就知道说着玩的,还是不曾体会尾生之苦衷也。


话说至此,可以一讲尾生抱柱何以曾经感动我了。或许只有在时间向度里,才能真正理解这件事情。为一段已经开始、不断延续而且渐渐成为虚无的时间所裹挟,尾生无所适从。与其说他无法面对未来,不如说无法面对过去。在尾生的等待之中,被等待的女人身份也许已经改变——由情人变成一个可以证明他曾经等待过的人。而这个证明人久久不来。这时河水上涨,可能反而帮了他的忙:起先他当然不曾抱定必死念头而来,现在死却未必不是一种结局,因为他最终也只是要个结局而已。苏秦说:“且夫信行者,所以自为也,非所以为人也。”不妨理解为事已至此,尾生必须完成一种自我关照,而我们称之曰信。对尾生来说。信是结果,不是动机;在桥下的他孤独无告,信成了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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