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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FM寇爱哲:六百期后 再次出发

陈沫 播客先声 2023-01-01

‍‍2021年12月7日首发于 SupChina | 原题:Kou Aizhe, China's collector of stories, is building a podcast empire


寇爱哲,插画师 Alex Santafé 绘制


2012年1月25日。宝贝只能凭呼吸机生存。透过玻璃窗,我看着我们熟睡的晶晶,她就像白雪公主一样,吃了女巫的毒苹果,粉嫩、柔软、不可触摸。医生下了通告,让我们把她送进重症监护室,我坚决地拒绝了。如果不能拯救她的生命,我绝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那里,不能让她以为爸爸妈妈不要她了。

这是大热播客《故事FM》第13期的逐字稿。讲话人是上海公务员安悦,朗读自己五年前的日记时,她止不住地抽泣。

第二天,晶晶宝贝在母亲的怀抱中离开了这个世界。最后的时刻里,安悦回忆道,「已经没有眼泪了。都哭干了。」

对着还剩半盘的早餐,我流了整整一分钟的泪。

与《故事FM》的缔造者寇爱哲在他的播客厂牌见面时,我与他讲述了那情那景。他看起来并不惊讶。毕竟,他自己也在剪辑过程中,数次无法自抑——那还是在他成为一名父亲之前。「一位在NPR工作的朋友开车时听了这个故事,」他说,「显然,他得临时靠边停车缓缓。」

换言之,他的这位朋友经历了一个「车道时刻(Driveway Moment)」。这个词源自美国公共广播行业,用以描述一段音频故事是如此诱人,以至于人们愿意把车停在家门口的车道上多听一会儿,而非推门回家躺进沙发。安悦的告别是绝望的,寇的展示是无瑕的——音频叙事的圣杯,就如此被摘取了。



《故事FM》忠实地记录着中国人或平凡或惊异的故事。它的录音笔,上一秒指向成都汗欲交融的砂舞厅,下一秒就对准叙利亚阴森肮脏情报局地牢。五年前,当爱哲决计开始制作这档第一人称自述播客时,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作品会成为盘踞榜单的常客。从2018至今,《故事FM》连续4年入选苹果中国的「年度最佳播客」榜单,并引起国际顶尖媒体如《经济学人》、日本 NHK 等的关注和报道。

如今,爱哲的团队每周发布3集节目,每集产生150万次的下载。这位创始人相信,他团队的出产会持续为中国的叙事类播客创立标杆——不仅是制作质量上的示范,也是生意经营上的好参考。

独家披露:故事FM即将推出一家音乐子厂牌,以从其颇具规模的原创曲库中捕捉更高价值。此外,多个播客改编影视的项目已推进到商讨的最后阶段。这家播客公司还将上线多档新节目,迈出其蜕变为「内容网络」的第一步。

相对做内容,寇在做生意上,还只能算新手。未来的一年里,寇老板的学习曲线定然陡峭。但他的执念仍在讲故事这件纯粹的事儿中。「一旦一个类似 COO 的角色出现,无论是提拔上来的、还是招聘得来的,我都会回归内容。现在就是这么想的,但暂时还没法做什么承诺。」

热门缔造者


《故事FM》全网有两百万的订阅者,其中不少会向节目组提供故事线索。当前,超过70%的在播故事都是自听众报题而来。可多数的线索也没法被使用。寇与他的制作人们每周一早上确定的选题,概可归入两种:新奇或可同理——要么极少数人才体验过,要么大多数人都能共情。制作人也卜说,「对受访者,我们最核心的素质要求是『反思力』。」而并不是人们所预期的「表达能力强」或「性格好」。

每期故事的工序,以制作人和讲述人之间2小时左右的访谈为开端。如果讲述人能到场,这场对谈就会在一个专业录音室进行。(爱哲与我的第一次深谈就在此,它的隔音做得如此到位,以至于迈进房间的那一刻,我误以为自己变声了——日常环境中的回声,在这儿不见踪迹。)将讲述人请到一张小小的方桌边落座后,爱哲会坐在她的45°方向,两人之间不留任何物理阻隔。录音过程中,寇常常将麦克举到受访人的嘴边。桌面上躺着的,是一包纸巾,用来擦去讲述人的泪珠。

《故事FM》的录音室桌面

2019年,故事FM的内容总监彭寒面对《看理想FM》的主持人,将他和寇的作品比作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或明朝世情小说《金瓶梅》——两种艺术形态都被视为惊世的创新,但又都贴合实际地记叙其诞生时代的境况。

可文学与绘画毕竟都属于视觉叙事。「音频叙事的不同在于它极其线性。听众们并没多少耐心。」寇说道。可他相信「音频是最能建立同理心和相互理解的媒介。」

博主「我不跑调」表示同意。她的播客收听总长已破两千小时,平日里用业余时间创作「播客荚」系列文章,专门采访中文世界里创造力爆棚的播客主理人。在她看来,《故事FM》第一人称叙事形态的三大支柱,是「沉浸感」、「真实感」和「信赖感」。而不可避免的问题则是:讲述人单一的视角不时会带来一些局限。

节目最为忠实的粉丝们可并不因这种局限而捂起耳朵。对他们来说,爱哲与同事们的出品似下午茶一样提振精神——诚然,也有不少人反馈说故事FM的记录「太过致郁、悲伤,甚至让人睡不好觉」。提到这点,爱哲用最近在微博上读到的一条听众评论作回应:「致郁和治愈,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察觉到这话有必要展开说明:「正如我们看惊悚片时会庆幸自己的安全,与他人的不幸共情,能帮我们更好地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我们播出的故事是有实践指向性的,它们能鼓舞听众去主动追求幸福。」



故事FM团队倾向给那些未受主流媒体关注的人群一个更公开的平台。它曾聚焦的故事主角们,包括高速路上的「卡嫂」(即长途货运驾驶员的妻子们)、一位跨性别青少年的母亲,和一个渴求真实友谊的自闭症男孩儿。「我们花很多时间交流正在发生的事情,关注中国社会的面向和变化。」也卜说。她所操刀制作的单集《我要去火神山救奶奶》获得了央视的关注与跟踪报道。而在此种故事的浸润下,《故事FM》的听众们也远比中国典型的播客听众——大城市里的具有本科学历的年轻白领——更为多元。

「我的妈妈也会听《故事FM》。」25岁的播客制作人滑轮对我说。他目前供职于上海的播客厂牌 JustPod 。「而它最新一期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恋老』的中年同性恋者。这档节目,为那些已不处于最为进步的年龄段中的听众们,描绘了一个丰富、多面的中国。」

被《纽约时报》赞为「为真实发声」,《故事FM》的影响已远播海外。那些本职工作即是研究中国的专业人士们,正欣喜地从爱哲的节目中发掘无数个观察中国的视角。播客 ChinaTalk 的主持人 Jordan Schneider 向我坦言,在北大留学的那段日子里,是《故事FM》帮他打破了受教良好、有些西化的本土朋友圈。「《故事FM》里的每个故事,都是我希望曾真实展开的一段对话。它是对中国本地生活经验的高纯提炼。」

趋势引领人


福楼拜有言:「生活中规律而有节,方能于创作中挥洒暴力且富有原创性。」如减少对「暴力」的强调——虽说《故事FM》也确实讨论过毒贩子和人贩子——这句话用来形容爱哲就很合适了。今年38岁的他,待人的亲和力与他节目的魅力不相上下。

「我的我的同事曾给过他一个昵称,叫『老父亲』,」也卜透露,「有一段时间,他总是第一个来办公室,然后带着巨大的满足、笑着看每个进门的员工。他那个表情好像是在说,『我真高兴新的一天开始了,我真高兴你来了!』」

深受 This American Life 和 PRX 出品的 Snap Judgement 的影响,爱哲的衣着和外貌也正向前者的主创 Ira Glass 不断靠近:从经典的黑方框眼镜,到灰黑间杂的发色。过去一个月中我和他见了几面,发现他那经典的、以黑T恤为中心的着装风格,并不局限于轻松的场合。当着三百多位音频界同行和粉丝,他将这身「制服」穿到了行业规模最大的盛会 PodFest China 的舞台上。

寇爱哲主持「PodFest China 2021:对话复兴」,开场白中,他表示播客是一个「基于彼此理解的行业」

吉林矿区中长大的爱哲,出身于一个氛围与其周遭不太呼应的家庭。他的父亲颇好读书,收藏了大量的西方文学名著,并且时常带着爱哲听收音机,接收北方国界之外的电波讯号。

书藏中,《格林童话》是促使爱哲立志做「故事猎人」的入坑之书。到了15岁,他已经读完了金庸的武侠全集和倪匡的卫斯理侦探系列,也略试牛刀地搞了搞小说创作。然而,高考的重压很快就挤没了「闲读」的时间。寇的考分没能为他锁定梦想的广播电视新闻专业,所以他接受了东北师范大学的调剂,读了相对冷门的图书馆学。

2006年,带着迷茫走出大学校园的爱哲,听从辅导员的建议,接下了来自中国地质图书馆的聘约,来到北京,开始了为期四年的、颇为「机械」的图书分类生涯。

供职于公共图书馆的一个好处是有很多个人时间。寇利用得十分到位:北京的大学区——五道口——成为了他的智力操场:由媒体人和学者们开展的公共讨论和讲座撑起了他的业余生活,也开启了他的「启蒙时代」。

「理论和价值观,是学者们教给我的。」2018年,寇面对《一席》的听众们总结道,「但是他们却没教会我如何生活。」他觉得,只有媒体才能给他足够的一手人生经验。决心下定,「爱哲,一个收集故事的人」就诞生了。



好饭不怕晚,爱哲很快将记者的工作做得如鱼得水。先是去《南方周末》做了半年实习生,后来到瑞典国家广播和加拿大的 CTV 全职。前后七年的记者生涯,给了他无数机会,寻访中国的大城与小镇、工厂与村落。其间的种种经历,为他锤炼出了制作《故事FM》的基本功。

七年中,也不乏顿悟的时刻。与一位德国自由撰稿人搭伙报道的途中,爱哲分享了一句同伴所说的、令他久难忘怀的话:「与视频相比,音频其实可以更加视觉化——广播,就是你脑袋里的电影荧幕呀。」

作为资深的影迷和纪录片迷,「脑袋里的电影荧幕」成为了主播爱哲的创意指北针。时至今日,《故事FM》的节目列表中已填充了十多集的音频纪录片,即使这类节目每集要花4-6个星期才能完成。爱哲坦言,「事后诸葛地说,我的职业与爱好,都为我从事这份工作做了铺垫。」

创业初学者


2016年,寇开始播出一档名为《爱哲电台》的播客节目,它的第7集(也是最后一集)成为了《故事FM》的第1集。从2017年6月开始,爱哲全职投入节目的制作。这是他职业生涯的惊险一赌,但他回忆称,当时并没有太考虑播客商业化的前景,「主要还是想做自己喜欢又擅长的事情。」移动互联网的这些年,传统的声音品类——相声和评书——式微,「我对播客市场的理解是逻辑导向的:像我这样的人,没什么音频节目可听。」

故事FM的团队对出产质量的执着给了他们口口相传的自然增长和可观的用户粘性。「他们有先发优势,能高频地出产,也注意选择时下那些能亲和广泛受众的议题。」JustPod 的滑轮评价说。

渐渐地,《故事FM》成了能赚钱的生意。根据它的媒体刊例,定制化单集广告的报价已在六位数人民币,小米和腾讯位列赞助商名录之中。今年初,当寇从风险投资人手中拿到数百万元人民币的融资后,他很快将公司从一个内容孵化器剥离出来。

对于新上任的寇老板来说,故事FM作为一家公司的未来,仰赖的是他所培养的创意人才们,以及他能给予她们的创作自由。当寇被风投机构 GGV 出品的《创业内幕》播客问及他的管理哲学时,他这样回答:「我们不是一个正在打造一家公司的团队,我们是一家正在支持一个团队的公司。」

故事FM的团队是年轻的。18名队员中,只有3位是80后,剩下的都是90后。「你们这群年轻人,不像我们那时候有包袱。」他对我感慨。

爱哲口中的「包袱」,指的是一个已经暗淡了的传媒时代、一个记者们洋洒出的惊天新闻能带来巨大社会反响,以推动小人物伸张正义的时代。「年轻时候的我受了这股理想主义思潮的感召,」他说,「但今天的年轻人并不是来这儿做英雄的,他们是为了创造和探索而加入我们的。」

也卜着重强调了她多么热爱与同事们一起探索的过程:「故事FM的每名同事都具有包容心,对刻板印象有天然的抗拒。我们的日常几乎不受办公室政治或立场不合等问题的侵扰。大家仿佛都是『键盘侠』的反面。」

爱哲对同理人格的亲和,并不意味着他会降低对他们作品的评价标准。毕竟,让《故事FM》走到今天的,不只是对故事本身的收集过程,也是让每个故事被有效地讲出来的专业能力。点击「发送」按钮前,最让制作人们揪心的环节就是全司都要参与的「试听会」,一桌人听完粗剪稿后,要对同事提出批评和建议。爱哲是此环节的绝对权威。如果他给开了绿灯,这一集就会进入后期,保准上线了。

「试听会前的紧张可能是难以忍受的,」也卜说。寇的严厉批评真的会伤到人。在公司的三年里,也卜唯一一次在办公室哭,就是在爱哲批评她的某期作品「完全不合格,根本没做到点子上」之后。

寇的极端坦诚有它的缘由:中国的播客仍然处在蹒跚学步的阶段。想让它从小众走向主流,播客创作者们必须不断建立听众们的信心。学习曲线若要陡峭,磨练过程定然艰难。

位于北京的知名播客厂牌声动活泼的联合创始人徐涛对我表示:「如果中国的播客希望在专业化程度上与电视或电影相提并论,我们必须先回答:如何组织有创意的人?制作人的成长路径如何?」试着领导各自的机构度过动荡的2020时,她与爱哲曾多次讨论人才发展的话题——那一年,疫情催化着中文播客飞速上线,节目总数从10,000档突增到16,000档(Listen Notes)——「要问自己:我们是在低水平地重复,还是每做一集,都在向卓越更进一步?」



寇老板已经给出他的答案了:他想要更好、更丰富的内容。这家独立厂牌的发行矩阵正猛烈地扩张到旗舰节目之外的地界:一个综艺系列即将上线,它将以明星为主打亮点,与《故事FM》对普通人的关注形成鲜明对比。

数档为品牌打造的叙事类播客也被排上了日程——它们对标的是 NPR 出品的 Planet Money。「我必须得是全中国第一个把类似节目做出来的人,」爱哲在今年四月做客 Schneider 的节目时如此说,他听起来很焦急(当然,这对听众是好事儿)。数日前,《故事FM》的公众号释出了其首档叙事类深度趣味节目《声度游》的预告,携程是它的冠名支持品牌。

让扩张得以实现的,是节目组史上最大规模的招聘潮。寇在年初只有8名员工,现在他正管理18人。结果,他今年倾注精力最多的事务就是管理架构的设计。彭寒,故事FM的二号人物,目前正在统筹内容组的日程,而三位编辑则面向制作人紧密协作,处理单集节目的细节。「我们的管理必须激发创造性,而非阻碍它。」爱哲说。

新节目、新动作,是否会影响主节目在公司内部所受的关注?寇对这类质疑的回答是坚决否定的。一方面,队伍壮大了,可以去打更大的仗;另一方面,以往的经验向团队证明,国内的互联网语境下,增加曝光频次是有利可图的。《故事FM》曾经每周只发一期,「调高发节目的频率,结果很不错。」

来自同行们的压力,可能是个未明言的原因:包括声动活泼和 JustPod 在内,其他国内知名的播客厂牌都已发行多档原创节目,以获取内容志趣更为细分的听众。随着数字广告买家们越发熟练地将人群按标签、特征与购买力划分,触达一群更精准也更热情的听众,会方便地转化为高溢价的刊例——发布独立节目,就变成了这家追求盈利的创业公司的理性选择。

故事讲述人


《故事FM》虽然以单人口述见长,但爱哲反对我将它理解为「倡导个人主义」。从一个相对保守的大家族出身的爱哲,并不认为他节目中突出个人视角的叙事和中土帝国流传千年的家文化有直接的冲突。他边思考边回应道,「《故事FM》是一种对『边界』的探索,探索一个人与他的家庭、与他的工作、与他的身份标签的边界,探索他面对着生活所给予他的困境时,做出的进退选择。」

他强调,理清边界在哪里,要一事一议。「如果我们不去倾听、讨论这些故事,那我们便永远无法找到边界的所在。」

也正因为「边界是不断变化的」,寇决计让这些讨论持续发生。听完一个故事只需20分钟,而把边界推向更恰切的方向,则要花很多年。正如他最为仰慕的电影导演 Richard Linklater (《少年时代》)一样,他希望通过《故事FM》「玩弄时间」。如果顺着他的心意来,他愿意坚持到永远。

「以口述方式分享生活经验,这是个永恒的事儿。」他说,「人类的口传历史可以上溯到原始时代,时至今日,它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



北京已进入凌晨时分,爱哲沉缓节制的声音里,疲惫难以掩饰。为了尽快收尾,我问了一个听起来比脑中构想的要更冲的问题:「可为什么就《故事FM》能做得久呢?」

寇的身子向后稍倾,双手也从那张小桌子上移开了。就在这张方桌旁,他和他的制作人们收集了约600个平凡中国人的不凡故事,跨越一场贸易战、一次疫情和好几次行业治理。

「反正,」爱哲笑了笑,「我还没玩儿腻呢。」(完)



作者 陈沫 (Ted) 是流媒体观察简报「逆流 Upstream」的主理人 

作者感谢下述朋友们的付出与建议:寇爱哲, 也卜, Shi Hualun, 徐涛, 我不跑调, Jordan Schneider, Julia Chen, Ruobing Chen, Rebecca Kanthor, Emily Feng, 插画师 Alex Santafé, 与 SupChina 执行编辑 Anthony T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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