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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纱 | 加西亚·马尔克斯 给行将消失的时光写一封情书

文_麦璎 书都 2021-09-10
永远有一个明天
生活给我们另一个机会将事情做好
可是如果我搞错了
今天就是我们所剩的全部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1927-2014)

哥伦比亚作家,记者和社会活动家。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著有长篇小说《百年孤独》《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短篇小说集《世上最美的溺水者》等。



作为生命底色的热带与死亡


马尔克斯唯一的一本自传叫《活着为了讲述》,这是个只有作家才能用得心安理得的标题,它充满力量,还带着点澎湃的骄傲,又有一股悲剧感。这倒也和马尔克斯给人的印象很接近。


加西亚·马尔克斯作为充满奇思妙想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而闻名于世,他的文字风格原始鲜活,阅读的时候像是在咀嚼一种热带植物,黏稠浓郁的汁水在口中不断迸发。如果有统计学研究过每个作家使用的词语的频率的话,那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可能是“多年以后”。他的文字宫殿里有很多他童年的记忆,下雨的马孔多,抓着床单的一角被一阵发光的微风吹走的姑娘,长着猪尾巴的孩子。然后他说,这些都是现实。


马尔克斯始终坚称自己是一个写实主义作家,他说他的每个字都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人们觉得他的故事魔幻,那是因为他们自身视野的局限,他们不知道拉丁美洲的日常生活里就充满了这种奇迹。马尔克斯出生在加勒比海沿岸,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天生有和超自然事物打交道的天赋,他们都见过七种颜色的大海,海盗能在新奥尔良办一个歌剧院,还有一个人一说话就会下起倾盆大雨的地方。他的邻居们都读过了《百年孤独》,没人觉得这个故事有什么魔幻之处,只有评论家们这么觉得。


比如,奥雷里亚诺上校跟17个女人生了17个男孩这件事听起来魔幻吗?但马尔克斯的母亲自己一共生了十多个孩子,他的父亲还在外面生了四五个私生子——后来母亲大度地把私生子们也接回了家,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杰拉德·马丁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传》的最后收录了马尔克斯的家族族谱,其热闹程度并不亚于奥雷里亚诺家族。


这么听着,是不是觉得奥雷里亚诺上校也还行。


不过,我还是想为评论家辩驳一句——人正是因为足够无知,才有容量接纳惊喜。


马尔克斯很喜欢讲故事,在他采访中随口说过的故事当中,有一个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他的一个给自己织裹尸布的表姑姥姥的故事。她是个身体结实、精力充沛的妇女,但有一天,她突然坐了下来开始织起裹尸布。马尔克斯问她:“您为什么要织裹尸布呢?”表姑姥姥回答:“孩子,因为我快要死了。”果然,她织完裹尸布,就躺在床上死了。


这就是不可思议的热带的死亡。


马尔克斯一直是个书写死亡的行家,只是因为他过于生机勃勃,而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死亡气息和末世预感。而这种热带的,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的死,恰巧也被另一位迷恋死亡美学的作家如此描述过:


热带的日光,好似刺耳的嘹亮的喇叭声鸣叫不已的样子。空气也好像生出多条裂纹的椰子树和火焰树镶嵌在耀眼炫目的海面的背景上,兀自不动……死居然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在人们的餐桌、躺椅的近旁,强劲地击羽而至,那姿影映落在午后餐桌的台布上。这是不祥的黑影,是那些强大生命力的一种表现。


这是三岛由纪夫的游记《阿波罗之杯》。


通过日本人书写的热带,我们似乎意外地触摸到了马尔克斯生命的底色。


另外,除了拉丁美洲本身的奇幻色彩之外,马尔克斯这种自然地将奇迹和现实结合在一起的本领还要归功于他的外祖母。这位老太太是个讲故事的行家,她能把幻觉、鬼怪、预兆、招魂等故事讲得像是在聊家常,似乎对她来说,生者和死者,自然和超自然的世界没有什么明确的界限,这种概念也自然传达给了不到十岁的马尔克斯。每当夜晚来临,外祖父母家的宅院就像是变成了一幢闹鬼的房子,而故事就是现实与另一侧的现实之间的通道。他在感到恐惧的同时,也感到了强烈的兴奋。那个时候他当然还不知道,这种加勒比海沿岸的故事讲法将会在文学界掀起比吹翻一整个马戏团的飓风更大的风浪。


用布鲁姆的话来说,《百年孤独》已经承担了一种西班牙语小说的代表性功能,它等同于一种文化,且文化地位仍旧在不断提升。它为拉丁美洲以及北美和欧洲的当代文化提供了十来个必要叙事中的一个,这些叙事帮助我们理解彼此和理解自我。


在他去世后,瑞典文学院的一位评论家更是说:很多作家是影子,马尔克斯是投下影子的人。


这是他之于文学史的意义。



文坛新星与文学爆炸


对于这样一位已经成为图腾的大作家,我知道得很早,但读得很晚。我是在知道了拉丁美洲文学爆炸这个概念,读过了博尔赫斯、科塔萨尔、波拉尼奥等人之后才真正翻开马尔克斯的。理由有点好笑,因为我一度误解他是个和狄更斯同代的作家,而我面对声名巨大的历史性巨著又有点恐惧之心,结果在2014年,得知他癌症去世的时候我才惊叹——什么,他之前竟然一直活着?


后来查了一下,《百年孤独》出版于1967年,那年马尔克斯40岁。《霍乱时期的爱情》更晚,出版于1985年。


这是我狭隘的偏见,因为公认的优秀作品似乎要么在过去,要么在远方。好吧,但至少马尔克斯占了一个远方。


远方的马尔克斯的文学生涯是从他的大学时代开始的。他读了大量的诗和小说,加入了文学团体,并被卡夫卡的《变形记》激起了创作欲——他在大学宿舍里读到变成甲虫的格里高时马上想起了他小时候外祖母讲过的故事,心想“如果小说可以这么写,那我说不定也能写”。不过,截至这个时间点,他还没有认真地想成为一个大写的作家。他在演讲上说,他最早开始正式地去写一篇小说纯粹是因为和朋友的赌气:当时,波哥大《观察家报》的副刊主编说,不是他们不愿意刊登年轻作家的文章,是因为新生代对文学毫无贡献,他们根本不写文章。这话激发了马尔克斯对同代人的集体荣誉感,他决定写个短篇给《观察家报》去堵朋友的嘴。结果这个短篇登了个全版,杂志称“这篇文章标志着哥伦比亚文坛新星的诞生”。这下马尔克斯顿觉骑虎难下,那没办法了,他想,继续写吧。


但事情往往不按照计划走,当马尔克斯意识到自己想要成为一个作家的时候,他的小说出版之路一点都不顺利,仿佛文坛新星只是人们和他开的一个玩笑,没有人愿意好好看他写的东西。那个时候他就像很多不知道怎么抓住机会的年轻人一样焦急,把每一本书都当作最后一本来写。然后,他写出了《百年孤独》,这本书一下就引起了轰动,卖得就像在地铁口出售的热狗一样好。要知道他之前出版的五本书的平均销量从来没超过七百册。《百年孤独》让他在1972年拿到了罗慕洛·加列戈斯国际小说奖,又在1982年赢得了代表小说家的最高殊荣的诺贝尔文学奖。于是,他正式告别了在巴黎的贫苦岁月,能够在建在火山石上的豪宅里轻松地谈论第一本长篇小说出版时遇到过的种种退稿经历和遭遇过的讥讽,而不是被失败所击溃的痛苦。他的朋友们如此形容他:当初他是个双鱼座,而今朝已成为金牛座了。过去,他瘦骨嶙峋,局促不安,猛抽烟卷;现在他戒了烟,体重增加了十公斤,身板结实,走起路来步履轻盈,精神抖擞,看起来像是一个出色的中量级拳手……也就是我们在照片上见到的那个熟悉的样子。


其实只要亲自读一读《百年孤独》,就觉得它会在当时成为畅销书并不是个意外。除了那些冗长又相似的人名之外,它是一本阅读起来没有什么表面性困难的书,甚至你还没来得及感到疲惫,故事就已经讲完了。用马尔克斯本人的话来说,它写得简洁流畅,线条分明——而且肤浅。


这么说吧,它对马尔克斯来说,是一本必要的书,是在那一个阶段必须写出来的书——他知道他未来会写得更好,然而他当时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做得比《百年孤独》更出色。但就是这样一本“不是最出色”的书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它既不是他的整个文学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本书(这本书是《族长的秋天》),也不是他自认为最好的一本书(这本书是《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那成就了他的,为什么偏偏是《百年孤独》?


《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作者:  [哥伦比亚] 加西亚·马尔克斯 
翻译: 魏然 
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 2018年8月
定价: 39.50元


恰巧出现在面前的台阶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就和这个由巧合组成的世界一样,《百年孤独》的成功也同样是一个巧合。我的意思当然不是它不够格成为一本伟大的书,而是,和它取得成功的概率相等,它一样有可能被淹没在历史的潮流之中。历史不是循序渐进的,也不是正确的,作家的职业生涯也是一回事,它由一个又一个的断层组成,一个人有没有迈上这个台阶关系到他的整个未来。这就和古巴革命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了拉美文学爆炸差不多,被遗忘的拉丁美洲进入了世界的视野,欧美国家的出版商首先发现,这个地方的小说好得能够成为商品,能够和所有其他的世界文学放在一起考虑。


如果存在平行世界的话,那么十分可能有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如马尔克斯所愿,他的作品在他死后才获得承认的世界。不过要是这样的话,那个世界中的马尔克斯,大概也不是我们所认识的马尔克斯了。


总而言之,因为诺贝尔奖的声誉,马尔克斯成了为数不多的那种在活着的时候就享到了文学带来的实际性利益的人,它让他成了一个富翁,还让他可以在想要吓退那些要把他的小说拍成电影的人的时候傲慢地提出一个高昂的报价。但他同时认为,成功带来的声誉一度扰乱了他对现实的感觉,因为名声是一种持续的东西,它对于一个人的私生活来说是一种没完没了的威胁,让他变成了一种商品。有人盯着想要贩卖他和朋友的通信,他的一生都难以摆脱《百年孤独》和魔幻现实主义这两顶巨大的帽子。


顺带一提,就是现在,日本有个流行得不得了的作家也因为畅销而遭遇了同样的噩梦——写出了《挪威的森林》,从此一直没能完全甩掉情色小说家帽子的村上春树。


而且,村上拥有一句“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座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的名言,马尔克斯也有一句“永远有一个明天,生活给我们另一个机会将事情做好,可是如果我搞错了,今天就是我们所剩的全部,我会对你说我多么爱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警句。他有时像是个艰涩又高级的大作家,有时又像是个写作歌颂生活的散文的鸡汤作家——这就是声名的代价,也是所有的畅销作家必须经历的磨难。


在永远死去之前


其实要说马尔克斯的作品魔幻倒也没什么不对,因为加勒比海沿岸的现实本来就和最狂野的想象力相似。马尔克斯觉得司空见惯,不代表我们也得觉得寻常。只是他实在不是一个华丽的作家,至少不是一个刻意让自己华丽的作家。在成为作家之前,他的职业是记者,这是他非常看重且热爱,并且形成了他的一部分人格和写作风格的职业——简练、利落、充满力量,以及更重要的:结构清晰,条理分明。


马尔克斯一直是个需要素材来写作的作家,不过这里的“素材”并不是指他打算事无巨细地去回忆人生中的某些片段并把它们写成小说。确切地说,他的“素材”其实更接近于“直觉”和“灵感”。他自己说,那是一个视觉形象,他必须得先拥有一个视觉形象才能动手写小说,但故事的内容和形象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那个形象是一个按钮、一扇门,或者是一颗打开另一个世界的胶囊。


很多人都能找到这个按钮,它同时也象征着一种写作的冲动。很多人都有写作的冲动,这其中还有不少人曾经因为自己的一个点子彻夜不眠,觉得自己也可写出一本正经的小说,更夸张的还会在半夜通知每个朋友他要开始写小说了。但灵感和冲动是容易的,困难在于如何将它们组织起来。马尔克斯也不是生下来就知道,但他有足够的耐心,一本书他会构思超过十年的时间,思考采用哪一种结构和语言来把故事讲得完美。他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文学创作就是催眠。作家给读者施催眠术,让他什么也不想,只想作家正跟他讲的这个故事。想让读者长眠不醒,得要大量的钉子、螺钉和铰链。我把这个叫木匠活,也就是讲故事的技巧、写作技巧和电影制作技巧。灵感是一回事,情节是另一回事,如何将情节呈现出来,变成真正能吸引读者的文学作品,没木匠活,做不了。”


我认为,“新小说”和“私小说”的出现和流行给读者制造了一种错觉,即美学是浪漫的、散乱的、自由流淌的、不讲规则和道理的。我想混乱的形式诚然自有属于混乱的意义和美感,但是,美学同时也是系统的,它的条理性至关重要,需要大量的时间去完成。你看到故事中有一个人死了,那是因为在他的生命轨迹里,他在这个时候死去是适当的。这种适当性,也是区分优秀的作品和平庸的作品的关键之处。


但这段话其实有一个前提,即自信地,甚至有点冠冕堂皇地说着这番话的马尔克斯是年轻而健康的。


我们把时间推到2002年,马尔克斯75岁,身患淋巴癌,记忆力也开始衰退。写回忆录《活着为了讲述》成了他最急迫的目标。这个目标完成之后,他似乎松了一点劲,开始写作他的最后一本长篇小说《苦妓回忆录》。这本书里的钉子明显少了许多,板块和板块之间接洽得并不那么准确,然而,想象力的光芒却在松散的结构和平庸的叙事中看起来更加耀眼。马尔克斯曾经评价过他的文学偶像海明威的《过河入林》,他认为这本不成功的作品却是海明威最迷人、最具有人性的作品。我也认为,《苦妓回忆录》对马尔克斯而言同样是一部无法取代的作品,它像是无限接近那个植物疯长,空气里全是海水和阳光的味道的地方。


我走到了明晃晃的大街上,第一次在人生第一个世纪那遥远的地平线上认出了自己。清晨六点十五分,我的家沉默而有序,正要披上幸福霞光的色彩。达米亚娜在厨房放声歌唱,而那只起死回生的猫在我的脚踝旁卷起了尾巴,跟着我走到书桌前。当我整理自己那干枯的纸张、墨水瓶和鹅毛笔时,太阳在公园的巴旦杏树林与内河邮政船间爆射出了光芒,那艘船因干旱而迟到了一个星期,正咆哮着驶入港口的水道。终于,真正的生活开始了,我的心安然无恙,注定会在百岁之后的某日,在幸福的弥留之际死于美好的爱情。


今年或接下来的一百年里,不论你怎么做都会永远地死去——厄普代克在2005年给《纽约客》的书评上写道:七十几岁的马尔克斯依然活着,用他一贯的感官引力和古希腊式幽默,给行将消失的时光写了一封情书。


这是一个完美的收场。



《苦妓回忆录》
作者:  [哥伦比亚] 加西亚·马尔克斯 
翻译: 轩乐 
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 2018年9月
定价: 35.00元



/End/


原文摘自《书都》2019年9月 总第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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