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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荐读|罗琼鹏:量级修饰语的语用维度

罗琼鹏 语言学心得 2024-02-19


好文荐读(第三十七期)量级修饰语的语用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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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级修饰语的语用维度
罗琼鹏

南京大学文学院

   

文章简介

文章来源:罗琼鹏. 量级修饰语的语用维度[J]. 世界汉语教学, 2022, 36(4): 503-516.


提要:文章以量级修饰语“真”( 及其变体“真的” )为例,考察语义/语用量级以及客观/主观意义之间的内在逻辑联系。“真”除了充任程度副词外,还可以充任主观性更强的语气副词和话语标记,在极性问句中传递否定偏向性。“真”的所谓主观用法,本质上是其量级调节意义在语用/话语层面的延伸。量级是由内部具有偏序关系的程度之集合组成的线性结构。作为一种剥离了实质意义的高度抽象的意义机制,量级上的程度既可以是个体所具有的客观属性,也可以是主观属性。量级性贯穿不同意义层面表明语义和语用机制具有同一性。这一分析可以与历时证据互相印证: “真”从语义量级到语用量级的演变和它的语法化轨迹存在对应关系。将形式语义学与主观化、语法化理论结合,可以更好地衔接历时与共时研究,深化对虚词语法本质的探索。

关键词:真”;程度副词;主观化;量级;语义演变

基金项目: 江苏省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类指理论研究 ”(22YYB001)

感谢罗琼鹏教授授权推广,全文下载请点击文末“阅读原文”。


一  引言

现代汉语中很多虚词具有多重性:它们可以出现在不同的句法位置,分属不同的句法范畴,传递不同的意义。本文拟通过考察量级修饰语“真”(及其变体“真的”)的多种用法的内在联系,提供一种新视角。


表面上看,“真” (及其变体“真的”) 具有多种用法:

a. 程度副词: 看见父亲心情兴致这么好,孩子们真快乐。(林语堂《京华烟云》)

>>>孩子们快乐的程度很高。(符号“>>>”: 隐涵意义(implied meaning))

b. 语气副词: 她看上去像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真的很年轻。(张炜《你在高原》)

>>>说话人对命题内容“她很年轻”高度确定。

c. 话语标记: 不过,嘴唇似乎确实还不那么尽如人意,真的,蒙娜丽莎简直看不出有一丝微笑。(刘心武《永恒的微笑》)

>>>说话人对话语内容传递了高度肯定的态度。

d. 否定偏向性: 你真为了省二百块钱,回头就不来查账了吗? (张恨水《金粉世家》)

>>>说话人对命题内容持怀疑态度。


上(a)中的“真”是程度副词,“x真AP”表示x具有的AP的程度很深; (b)中的“真的”表示说话人对命题内容的确定; (c)中“真的”位置更为灵活,主观性更强,传递说话人对话语内容的高度肯定; (d)中的“真(的)”用于极性疑问句,传递了说话人的否定偏向性 (negative speaker bias)。

为方便讨论,本文分别把 (a-d) 中的“真”的用法分别记为“真d”“真的e”“真的s”和“真的nb”。就句法位置和语义特性而言,“真d”属于传统语言学中的语义层面,传递和真值条件有关的客观内容,而“真的e”“真的s”和“真的nb”属于语用和语用—话语层面,传递和说话人态度、立场等相关的主观内容。


对“真”的研究,不仅要对不同用法进行详尽的描写和归纳,更要说明不同用法之间的内在逻辑联系,尤其是说明各个层面———语义、语用、话语———之间的互动情况。本文出发点包括以下几个问题:

a. “真”的核心语义是什么?

b. “真”从语义到语用/话语层面的演变过程中,哪些意义发生了变化?

c. “真”从语义到语用/话语层面的演变过程中,哪些意义保持不变?

d. 从客观概念域到主观评价域的意义演变机制是怎样的?

本文认为,“真”的核心语义是作为量级修饰语调节量级上的程度。这一语义内核在各种用法中保持不变。不同用法可以归结为所调节的量级以及相关程度的不同。


量级是由内部具有偏序关系的抽象测量值 (程度) 之集合组成的线性序列。作为一种剥离了实质意义的高度抽象的意义机制,量级上的程度既可以是个体所具有的客观属性,如“高度、颜值、智商”等,也可以是主观属性,如说话人对命题内容的确定程度以及对话语内容的立场等。

“真”从客观到主观的用法表明量级既可以作用于语义层面,也可以作用于语用/话语层面。这一从语义到语用/话语层面演变的过程也是意义从客观概念域到主观评价域的投射过程。伴随这一过程的是虚词的客观性逐渐削弱,主观性逐渐增强。意义的演变和语言形式的变化存在对应关系:从客观到主观的演变,在形式上对应于“真”由典型程度副词发展为语气副词,继而发展为意义上更为空灵的话语标记。

本文尝试将形式语义学与语法化、主观化等理论相结合,围绕“量级性”这一概念,对“真”的多用现象进行统一分析。



二  量级与程度副词的量级调节义


2.1  程度与量级

《现代汉语八百词》《现代汉语虚词例释》等都用程度副词界定“真d”,表示事物性质状况的程度很深。“真d”和典型程度副词“很”有时候可以互换:今天天气{真,很}好。要说明“真d”的语义本质,需要从它所修饰对象的语义入手。作为程度副词,“真d”所修饰的对象一般具有等级性(gradability)所谓等级性,指的是表达式的真值不能确定,一般依赖于某一特定的标准或比较类别 (罗琼鹏,2016)。老张身高一米八,老张真高相较于一般人为真; 但相对于专业篮球队员来说,真值可能会改变。等级性是形容词的本质属性之一,也是区分形容词和区别词的关键所在。罗琼鹏 (2016、2018) 提出,汉语可以通过能否进入比较结构、“越来越A”结构、感叹句、能否用程度疑问词“多”来提问等测试手段区分等级形容词和非等级形容词。以等级形容词“精彩”和非等级形容词“大型”(区别词) 为例,前者满足这些测试条件,后者不行。相应地,“真d”(和“很”) 可以用来修饰前者,但不能修饰后者。


近年来,对于如何刻画等级性的语义本质,学界出现了一种以“程度”概念为核心的理论思潮 (Cresswell,1976; Kennedy & McNally,2005; 有关程度语义学在汉语中的应用,见罗琼鹏,2016、2018; Luo et al.,2023)。在基于程度的理论框架中,程度被作为语义要素直接纳入表达体系。程度是对个体或事物所具某种属性的测量的抽象表达。罗琼鹏 (2016) 以“刻度”和“尺子”为例说明程度的核心概念。程度犹如刻度。就如对刻度的标记要依赖一定的测量工具(如尺子)来进行,对程度的标记也需要一个抽象的测量工具。这个工具就是量级。量级上的程度满足偏序关系(记为“≤”),即自反性、反对称性和传递性:


对任意程度d1,都有另一程度d2与其构成偏序关系,便会产生一个互相联结的、线性的结构。满足上述定义的线性序列为量级结构。从代数角度来看,量级是一个三元结构: S=<D,≤,Δ>,其中D表示集合,“≤”是定义在D上的偏序关系,Δ表示维度 (如高度、智商、颜值等) 。下图表示高度的量级,其中“min”表示最小值:


量级是剥离了实质意义的高度抽象的思维工具。人们对事物性质或状态的测量,都可以通过量级以及量级上的程度来表述。根据这一思路,等级形容词不再单纯指称个体的属性,而是个体到某种属性的“量”(程度) 的二元关系,如“高”是高到一定的程度,“长”是长到一定的程度,等等。用d、x、w分别表示程度论元、个体论元和可能世界,形容词“高”的语义可以表示为:    


2.2  程度副词的量级调节义

当程度副词修饰形容词时,它们的核心语义功能是对形容词所引导量级上的程度值进行调节。以“小张很高”为例来说明。在这个句子中,“很”调节高度量级上的程度值,表示高度显著超过了特定语境中的平均标准。该标准随语境和比较类别而异。在“很+AP”结构中,“很”对量级上程度值的调节是通过对形容词所指某种属性的平均标准值的扩充来实现的。“小张很高”的语义可以表示为:

假设区间[170; 175cm]为普通人身高的平均区间,“很”的使用使得这个区间拓展为[170; 185cm]。“小张很高”为真的条件是小张的高度属于这个区间。在句法上,程度副词投射以它们为中心的程度短语 (DegP),其补足成分是以形容词为中心的AP,如:

典型程度副词 (以“很”为例) 的语义如下,其中的G表示形容词所指称的等级性属性,stndc (G) 表示和G有关的标准 (c表示语境)。表示 “很” 作用于某种等级性属性组成的量级,产生某一程度d,d显著超过了相关属性的平均标准 (符号“≫”表示“显著超过”):
简言之,“x很AP”为真当且仅当x显著超过了AP的平均标准。“程度副词+AP”的组合语义均可通过如下框架得到直观的处理 (罗琼鹏,2016):


2.3  程度副词“真d”的量级调节义

虽然“真d”和“很”都属于程度副词,具有相似的语义功能,但它们的语义存在细微区别。吕叔湘主编 (1999: 668) 指出,作为副词的“真d”用于“加强肯定”。“真d”具有更强的主观确认义 (单韵鸣,2004; 颜红菊,2010; 张文贤、张易,2015; 颜红菊,2010; 崔希亮,2022)。
怎么表述这一加强肯定义呢?副词“真d”和形容词“真”的语义具有某种相通性。一般情况下,“X (为) 真”表示的是X符合事实的真相。对事实真相的符合意味着排除其他可能性。很多时候,因为说话人知识的缺乏和认识的局限性,没有办法对事物做出全面的、精确的判断,只能通过排除可能性实现。排除的可能性越多,事物为真的可能性越大。这一通过排除其他可能性而产生确定性的语义是“真d”的加强肯定义的基础。加强肯定义和比较标准的提升存在相关性。假设张三高一米八,在某一特定语境c中,譬如和普通人比较,说话人s认为张三高为真;与此同时,s知道有可能会存在别的可能性,如别的说话人s1认为张三不高。s说“张三真高”某种程度上是为了排除别的可能性。借用Partee (2004)的观察结论,比较标准的提升可以通过对标准之间的协商 (negotiation about standards) 来实现。“真d”对比较标准的提升是通过增加可能性来实现的:需要排除的可能性越多,相应的标准越高;提升的标准越高,肯定效应越强。某种程度而言,“真”的语义天然具有互动性和交互主观性。相比之下,“很”对程度的调节则通过对平均标准值的扩展来实现,更关注同质事物内部量的级差。换言之,“很”的量级调节义要求个体超过某一 (语境确定的平均) 标准,“真d”则通过不同标准之间的协商来提升比较标准,从而达到强调效果这一语感可以用以下逻辑式来表示:

表示个体x具有G相关的程度d,在和当前语境相似的语境中,d均超过了相应语境中的特定标准 (符号“≈”表示相似) 。
“真d+AP”的语义如:


这一分析准确预测到了“真d+AP”一般隐涵“很+AP”。“真d”要求和当前语境相似的语境中,个体具有的程度超过某一特定标准,这一语义必然要求至少存在一个语境,其中个体具有的程度满足某一标准。这也是“真d”有更多强化意味的原因。
上述分析也能解释前述“真d”和“很”在用法上的同与异。一方面,作为量级修饰语,它们都调节量级上的程度,因而都能修饰等级形容词,这能解释大多数情况“真d”和“很”可以互换;另一方面,“真d”的肯定加强义是通过标准之间的协商来实现的,涉及更多的需要排除的可能性,因而具有更强的主观性。后者导致在表达客观判断时,一般用“很”,不用“真d”。
下文将继续说明,“真”关于不同比较标准之间协商的交互义,为它从程度副词演变为主观语气词以至话语标记提供了语义基础。



三  信念层面的量级性与“真的e”的语义分析


a. 她看上去像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真的很年轻。(张炜《你在高原》)b. 她真的有点害怕。(格非《江南三部曲》)上述用法中的“真”和副词“真d”在句法上存在区别。首先,“真的e”不直接修饰等级形容词,而是修饰“副词+AP”结构;其次,“真的e”所修饰对象可以没有明显的和个体相关的等级性,如“没想到你真的把我当做你的客人”(BCC);再次,如果要凸显说话人的主观态度,“真的e”需要重读。这些区别表明,“真的e”的句法位置高于“真d”。
在语义上,“真的e”不直接调节个体所具有的某种属性的程度,而是传递说话人对命题内容的确定度。“真的e”和“真d”最根本的区别在于前者所调节的是说话人对命题内容 (真实性) 的确定程度,属于态度信念 (认识情态) 层面的修饰语(脚注:本文所指的信念层/认识情态层,大致对应于沈家煊先生“行知言”三域中的“知域”,即“根据行为对所知的可能性做出推断”的意义层面 (沈家煊,2003)。“知域”沟通话语层面 (言语行为) 和真值条件语义层面,边界范围不确定。说“真的e”是认识情态层面的修饰语不等于说它就是情态词。一位审稿专家指出,认识情态层面的修饰语有可能会发生辖域交互作用,如“张三有可能真的很有钱”。),而后者是个体所具有的某种属性的程度。认识情态表示人们对事实真相的认识。张伯江 (1997) 认为,“‘眼见为实’是人类最朴实的也是最基本的认识原则”。发生了见证了的事态无疑为“真”,而发生了却未见证的事态,它的真实性可能为假。在“真—假”之间,是存在程度差异的。说话人使用“真”,就是要向听话人传递一种评价和判断,用于消除听话人对命题内容的质疑。如果说话人所传递的事态具有等级性,那么,使用“真”就传递了说话人对事态 (真相) 的高度确定。这一语义同样可以通过程度与量级来刻画。对命题的断言,从言语行为上分析,表明说话人对所述内容承担了某种责任,即对命题真值的公开承诺或保证(commitment) (Krifka,2015)。用s表示说话人,φ表示命题,断言的语义可以表述为“s ⊢ φ”,即s对φ的真值所做的公开保证。借鉴Krifka (2015) 的分析思路,本文认为在命题内容之上,还有一层和说话人 (对命题内容真值) 信念有关的投射,称之为CmP (commitment phrase)。CmP作用于命题内容,表明说话人对命题内容的真值判定存在程度差异。命题φ和CmP的语义如:

它表示x对命题φ真实性的信念存在程度差异。CmP给命题内容的真值提供了一个程度变量d,CmP的语义因而具有等级性。“真的e”作用于CmP,表示说话人对于命题内容为真的承诺达到很高的程度。“真的e”的语义如 (用δ表示CmP的语义):


它表示在和当前语境相似的语境中,个体x (说话人) 对[[δ]]的真实性的信念超过了某一特定标准。和“真d”一样,“真的e”的强化意义也是通过对标准的提升来实现的。从这个角度来看,“真的e”作为情态修饰语的语义就是其基本的量级义在态度/信念层面的延伸。以“张三真的很有钱”为例来说明。该句的底层结构如:

语义表述如:
“张三真的很有钱”有两层意思:(i)说话人x 对“张三很有钱”为真的信念超过某一标准d; (ii)在和当前语境相似的语境中,d 超过了相应语境中的特定标准。这一语义准确表述了说话人对命题“张三很有钱”的内容高度确定。
在命题内部,程度副词“真”调节和个体有关属性的程度;在态度信念层面,“真的e”调节说话人对命题所述内容为真的信念的程度。在这两种看似不同的用法中,“真”关于量级调节的核心语义其实是保持不变的。


四  话语层面的量级性与“真的s”的语义分析

相比于“真的e”,“真的s”在句子中的位置更为灵活,可以位于句前、句中或句尾,在意义上也更为空灵,具有话语标记的某些特征:

“真的e”和“真的s”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是对命题内容 (what is said) 的高度确定,而后者是说话人对所言内容 (what is uttered) 的评价,传递了说话人对所言内容的立场,具有更强的交互主观性,属于话语层面。借鉴沈家煊 (2003) 关于言域和知域的区分,用元语谓词“认为”表示认识情态评价,“说”表示话语内容评价,“真的e”和“真的s”的区别如:

说话人通过说“真的s”,不仅表明说话人对相关话语内容真实性的认可,更希望听话人可以认同自己对话语内容的主观评价,从而消除分歧。

“真的s”的元语性更强,它所调节的程度属于话语层面内容:“真的s”是言语行为层面的量级修饰语 (speech act modifier)。用元谓词“sin”表示和 (言语行为) 真诚度 (sincerity) 有关的算子,x表示行为主体,R表示话语内容,“真的s”的语义如:



表示说话人对与R有关的言语行为持有高度肯定的立场。这一意义是通过对量级的调节来实现的:在和当前语境相似的语境中,“x说R”这一言语行为是真诚的。含有“真的s”的表达式的意义可以表达如:



如上b所示,“说话人说p”这一言语行为在真诚度、立场的肯定方面存在程度差异,通过添加“真的”,即表示“说话人说p”在与当前语境相似的语境中的确定度都达到了很高的标准,说话人向听话人做出了“我对我所说的高度确定,我不骗你”的言语行为,达到了强化效果。


作为言语行为层面的量级修饰语,“真的s”调节话语内容,向听话人传递了一种真诚的态度。这一意义可以解释“真的s”的分布:“真的s”可以用于陈述句、感叹句中,但一般不能用于表肯定的祈使句中,如 (厉霁隽,2003):



在肯定祈使句中,听话人一般不会对说话人的真诚态度产生怀疑。所以上例a’显得不自然。否定祈使句一般表示“劝阻”的言语行为。在否定祈使句中,加上“真的s”,可以说明说话人对于发出“劝阻”这个言语行为是真诚的,立场是肯定的,从而加重劝阻的语气。
结合前文分析,我们可以把量级修饰语分为三种类型:(I) 话语 (言语行为) 层面的量级修饰语;(II) 认识情态层面的量级修饰语;(III) 命题内部的量级修饰语:
I. 言语行为量级修饰语:说话人用来调节对所言内容的确定度II. 认识情态量级修饰语:说话人用来调节命题内容真实性III. 命题内部的量级修饰语:说话人用来调节个体具有某种属性的程度
这三种量级修饰语正好对应于沈家煊先生的“行知言”三域 (沈家煊,2003):


由上图可知,量级修饰语的句法位置越高,主观性越强;句法位置越低,客观性越强。量级修饰语“形式—意义”之间的严格对应性在这一框架中得到了直观的体现。



五  “真的”的否定偏向性


“真”的量级调节义的核心是提升比较标准,这一意义通过增加需要排除的可能性实现。这一用法往往预设了可能存在和当前事态不一样的情形 (conflicting evidence),“真”的使用旨在消除分歧。这一用法和“真的nb”在极性问句中的否定偏向性存在内在联系: “真的”传递说话人否定偏向性:a. 你真的没给我打饭?(王朔《浮出海面》) >>> s对“你给我打饭”持怀疑态度。b. 小张真的是从夏威夷来的吗?>>> s对“小张来自夏威夷”持怀疑态度。c. 小张真的不是从夏威夷来的吗?>>> s对“小张不是来自夏威夷”持怀疑态度。上述用法中的“真的”一般需要重读。“真的”所传递的否定偏向性不是绝对的否定偏向性,而是相对“真的”辖域中的命题而言的:如果相应命题是肯定的,得到否定向解读,如b;如果相应命题是否定的,得到肯定向解读,如c。“真的nb”在极性问句中的否定偏向性是“真”的量级调节义、极性问句的语义以及对比焦点的语义交互作用的产物。先来看极性问句的语义。问句的语义是所有可能的回答组成命题的集合。对于极性问句而言,有两种可能性: T(是)或者 F(否),如:


根据选项语义学 (Rooth,1992),焦点最重要的语义功能是激活和当前(焦点)命题有关的选项集合。对比焦点的选项语义由两个核心部分组成。设α是焦点命题,添加对比焦点后,至少激活一个选项命题 (用C表示): C∈ALT([[α]]),同时C不等于当前命题:C≠[[α]]。对比焦点通过肯定(否定)焦点命题,凸显所激活的选项命题为假(为真)。在极性问句中添加“真的”后,如果对比焦点标记落在“真的”上面,因为“真的e”表示说话人对p的内容高度确定,所激活的选项命题必定是一个否定形式。用高谓语否定表示“真的”在极性问句中所激活的选项命题,相关语义如:


可以通过“上限”和“下限”的概念来理解上述语义。一般情况下,说“X (为) 真”表示的是X符合事实的真相。对事实真相的符合意味着所有方面都符合。“假”是具有下限的形容词,说“X (为) 假”意味着X在任何方面都偏离了事实的真相 (罗琼鹏,2016)。用SMIN表示下限,高谓语否定算子的语义如:

将上述语义代入,我们可以得到如下语义表达:


以上表达式表示说话人x对“小张来自夏威夷”的真实性缺乏信心。说话人通过说“小张真的是从夏威夷来的吗”,意在传递对“小张来自夏威夷”持怀疑态度;同理,“小张真的不是从夏威夷来的吗”意在对“小张不是来自夏威夷”持怀疑态度。上述讨论表明,“真”在极性问句中的否定偏向性和其量级调节义存在内在联系。


六  历时与共时的印证:“真”的语法化

前文提到,“真”在共时层面有多种用法,依据语义作用对象的不同,“真”可以充任:(I) 话语层面的量级修饰语;(II) 认识情态层面的量级修饰语;(III) 命题内部的量级修饰语。这三种用法和句法位置、“主观 (交互主观) -客观”语义分立之间存在严格对应性:“真”的句法位置越高,主观性越强;句法位置越低,客观性越强。

在这一小节,我们简要回顾“真”的语法化轨迹,为这一共时层面的分析提供历时层面的佐证。(脚注:本 节 主 要 的 语 料 和 结 论 来 自 厉 霁 隽 (2003)和 陈 颖 (2010)。)


“真”最早的用法具有指称性,和假的东西相对。元末明初的文献中有一些“真的”具有指称性的用法:

黄文炳摇着头道:“这封书不是真的。”(《水浒传》)

随着“的”字结构的定型,“真的”用法进一步虚化,明清时期,陈述性的用法开始出现。

在会话口语中,出现了“是真的”的用法:

方老六、彭老二都会着。竟是真的!(《儒林外史》)

“是真的”通过重新分析为“是/真的”,清末民初,“是”开始脱落:

a. 桂花道:“真的么?”土老儿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作甚!”(《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b. 云岫道:“呀!真的么?补哪一个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是”脱落之后,“真的”用法开始固定下来。“真的”表示对说话内容的肯定,具有量级性,这一词义决定了它更适合用于传递说话人的主观态度。与此同时,“真的”本身具有的言者视角也决定了它更容易发生虚化。现代汉语中,“真”的各种用法都很普遍:

a. 我对他是真好。b. 我对他真的是很好。c. 真的,我对他很好。


“真”的语法化轨迹如:

指称<陈述<认识情态修饰语(肯定命题内容)<话语标记(肯定所言内容)

这一语法化轨迹和共时层面的用法可以互相佐证。“真”的意义由实到虚的过程,也是句法范畴发生改变的过程。不同句法范畴可以通过不同的结构位置来标示:



以往对虚词的研究一般分为两个层面:在历时层面,通过探讨虚词的语法化轨迹揭示意义由实到虚的演变;在共时层面,通过对虚词的各种用法做出细致的描写和分类。

本文以量级修饰语“真”为案例,说明共时和历时这两个层面的研究可以互相补充、互相佐证。历时和共时的结合,勾勒了一幅“真”的意义轨迹图。


七  结语

在“真”的不同用法中,“量级性”贯穿始终不同用法对应于三个彼此不同但又存在联系的量级层面:(I) 命题内部,即传统真值条件语义学所涵盖的层面:个体具有的属性;(II)认识情态层面:说话人对命题内容真实性的肯定;(III) 话语 (言语行为) 层面:说话人对所言内容的确定度。这一区分和沈家煊先生将意义分为“行、知、言”三域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沈家煊,2003;肖治野、沈家煊,2009)。沈先生的思想对于拓展汉语虚词研究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需要进一步思考的是,同一个虚词同时具有三域的用法,是偶然的吗?在不同的用法中,什么核心意义保持不变?如何将意义三域的理论更好地应用于汉语研究?本文可以视为沈先生三域理论精神指引下虚词意义研究的一种尝试。


本文分析有一定的方法论价值

首先,本文分析有助于进一步思考语义 (传统的“真值条件语义学”) 和语用、话语之间的联系。“量级性”是人类认知中最基本的概念之一。通过量级性,我们既可以对事物的客观性质和状态进行测量和比较,也可以对主观属性进行测量和比较 (如话语内容的真实性、说话人态度、立场、言语行为效力的强弱程度,等等)。前者通常被认为属于语义学的范围,表达和真值条件有关的意义;后者一般被认为属于语用学,或者语用-话语界面范围,表达和真值条件无关的意义。汉语副词“真”既可以传递和真值条件有关的客观内容,也可以传递和真值条件无关的主观内容。“量级性”贯穿了语义和语用/话语层面。这一事实表明,语义、语用/话语层面关于意义的机制具有同一性。


其次,本文所讨论的现象具有一定的跨范畴、跨语言的普遍性。一方面,汉语中还有很多像“真”这样表示程度很深,但同时又具有主观性的虚词,如“好、确实、实在、有点”等,这些副词既可以充当程度副词,也可以充当语气副词或话语标记,传递说话人主观评价 (Xie & Luo,2019;崔希亮,2022)。另一方面,从跨语言角度来看,“真”在其他语言中的对应词也有和汉语相似的用法,如英语中的“really”既可以充任程度副词,又可以充任语气副词,传递说话人的主观评价;在否定句中,“really”传递说话人的否定偏向性,如 (Partee,2004; Bill & Koev,2021):

a. 程度副词: John is really intelligent. >>> John is very intelligent.

b. 语气副词: John REALLY is intelligent. >>> The speaker is definitely certain that John is intelligent.

c. 说话人否定偏向性: Is John REALLY intelligent? >>> The speaker doubts John is intelligent.

本文分析对于如何探寻不同现象、不同结构、甚至不同语言背后的共性,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再次,本文分析可以更好地衔接形式和功能这两种研究取向。以往对汉语虚词的研究,主要以从认知—功能取向出发的语法化、主观化等理论为主。毋庸置疑,从认知—功能角度所得结论是可靠的。但认知—功能角度的研究往往失之于精确,很难精确说明在语义演变中,哪些意义发生了变化?哪些意义内核保持不变?将形式语义学和语法化、主观化等理论相结合,尤其是引入“量级性”这一概念,可以对和程度有关的副词的意义分析提供精确的、具有可操作性的理论框架。本文对于形式与功能、历时与共时等不同取向、不同层面的研究如何互相补充、互相印证有一定意义。




作者简介







罗琼鹏

个人简介:罗琼鹏,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驻院研究员,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基于汉语事实的形式语义学和句法—语义界面理论研究,在国内外发表中英文论文多篇。


本文来源:《世界汉语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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