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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出自东方的小马镫,居然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走向,你信么? | 陈巍

SELF格致论道讲坛 SELF格致论道讲坛 2019-06-30

他探访丝绸之路国家,记录文明之光,他相信历史的思维可以帮助我们把过去的遗迹串珠成线,织线成幅。在中科院SELF讲坛,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陈巍用一个小小的马镫,向我们展示了丰富的历史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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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巍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副研究员


以下内容为陈巍演讲实录:

 

大家好,我是陈巍,来自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今天我要跟大家说一说一个马镫的流浪史,马镫就是图片中马鞍垂下来的部分。



马是人类的好朋友,也是人类最早驯养的动物之一,早在四千多年前,人们就使用马来拉车,直到现在,我们在北京的街头上依然能够看到马车的踪迹。从古至今,马一直是人类重要的交通工具。

 

 

如果没有白龙马,即便有三个好徒弟,唐僧也很难从西天取回真经。同样,如果没有马的帮助,仅凭双脚,我们的祖先也很难跨越浩瀚的欧亚大陆,创建出古代丝绸之路。所以,马的使用是我们研究古代科技史难以回避的一个问题。

 


在马的身上有哪些值得重视的古代科技发明呢?今天我就想和大家分享一个看似简单,但探究起来非常有意思的古代黑科技——马镫。

 


骑马的时候,人的双脚一般就放在马镫里面。马镫看起来是非常简单的,但如果没有马镫,中国乃至全世界的历史都会因此而改变。可能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大家会觉得我这个结论下得有点轻狂,但相信大家在听过我下面的讲述之后,也会认可这一观点。

 


这两幅图描绘的是古代骑兵常用的一种战术——策马冲锋,利用马的冲击力,一方面骑兵可以用自己手中的武器击打对方,另一方面也可以营造出天神下凡一般的气势,击溃敌人的心理。

 

在进攻的同时,骑兵也要注意防范敌人的反击,这就要求他们能够在马上做出腾挪转换的动作,同时尽量保持自己身体的平衡。这时马镫就要发挥它巨大的作用了。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没有马镫的话,人的双腿就没有了依靠,该如何保持平衡呢?

 

如果大家读过《三国演义》的话,可能会记得一个情节。有一天,刘备坐在位子上突然哭起来了,于是大家就问:“玄德公,您为什么哭呢?”刘备说:“因为我长期不骑马,我腿上的肥肉都长出来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在没有发明马镫之前,人们为了保持平衡,一定要把双腿和马夹紧。

 

如果想让腿部变得更健美,大家可以试着骑一下没有马镫的马。但这也会带来两方面的后果,一方面,人会感觉挺疲劳的;另一方面,因为人和马挨得太近,就失去了一个缓冲的空间,如果马上下颠簸得非常剧烈,人就会从马上颠下来。

 


如果大家看过美国骑牛大赛的话,就可以体会到在没有牛镫的情况下,人将会面临非常绝望而艰难的处境,当然,在没有马镫的情况下骑马也一样危险。

 


在马镫发明之前,骑兵们主要采用什么战术呢?他们一般是躲得远远的,拉弓射箭、投掷标枪,但很难拿起长柄武器面对面进行肉搏。


而这两种作战方式在遇到身披铠甲、轮番发射弩箭的步兵方阵时就不管用了,所以马镫对于古代世界的演进确实起着非常大的作用。

 

现在我们回到我的演讲标题,“一个马镫的流浪史”。说起“流浪”这个词,大家会想到什么?脑海里是不是会浮现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凄惨场景?用“流浪”这个词来概括马镫发明和传播的历史其实有一点点夸张的成分,但并没有完全脱离实际情况。

 

如果我们细细研究马镫的历史,就会发现其中的头绪还是蛮多的。让我们从这一件实物开始。

 


这对马镫出土于辽宁省朝阳市的北燕冯素弗墓,被称为铜鎏金木芯马镫,意思就是说先用细木条揉结成镫环,再用铆钉在外面包一层铜皮,同时为了彰显使用者的尊贵身份,还要在铜皮上鎏金。

 

听了我的描述,大家可能会觉得,不就是一个马镫吗?有必要搞得这么复杂吗?实际上这么做是有必要的,因为用木头做镫芯承受不了太大的压力,就需要在外面整体地包裹一层,包裹的这一层既可以是贵族喜欢的鎏金铜皮,也可以是平民或战士们用的普通皮革或铁皮。

 


无论如何,这种马镫在当时流传的范围还是挺广的,从现在的华北到东北都有分布。右边这幅图是我在山东青州博物馆看到的一个马镫,它的形态和前面的北燕冯素弗墓马镫非常接近,而这个马镫是从当时的南燕墓葬里面发现的,一个北燕,一个南燕,虽然它们一个远在辽宁,一个在山东,在地理上距离挺远的,但南燕和北燕,就暗示着这两个马镫之间可能存在一些联系

 


南燕、北燕以及年代稍微早一些的前燕和后燕,实际上都是当时的一个北方民族鲜卑族,它的慕容部建立的国家,很多朋友都看过《天龙八部》这本书,里面有个一心想当皇帝的野心家慕容复,他一心想恢复大燕国,指的就是这几个国家,那马镫早期的流传是否与慕容、鲜卑有着密切的联系呢?

 


确实如此,当时鲜卑族马镫的影响一直波及到东北亚的广大地区,上面这两幅马镫图片中,左边的是现藏于法国巴黎集美博物馆的日本马镫,右边的是现藏于首尔国立中央博物馆的百济国的马镫,百济是当时朝鲜半岛的一个国家。


 

这个铜鎏金木芯马镫出土于高句丽太王陵,位于中朝边境的吉林省吉安。从这几个例子可以看出,它们不管是材质、制作技术,还是外观都与冯素弗墓的马镫非常接近,说明当时的鲜卑马镫通过华北、东北一直流传到了朝鲜半岛和日本。

 

假如这种马镫一直沿用到现在,今天的讲座就可以提前结束了,但实际上故事才刚刚开始,我们把鲜卑马镫和近现代常用的马镫放在一起,大家看看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



首先,我们可以看到鲜卑马镫的镫环和内芯都是用木头做的,木头能承受的压力比较有限,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它的柄比较短,承受压力的时候就很容易被拉断,为了均匀地把力铺开,把柄做得很长,这种马镫被称为长柄镫。

 

近现代马镫都是用铁做的,金属本身就能承受比较大的重量,这种情况下就没有必要把柄做得很长。另外一个不同之处在于,细木条做成的木芯往往粗细比较均匀,所以鲜卑马镫最下面的脚踏部是很细的。


如果大家有压力和压强方面的知识的话,就会知道在压力一定的情况下,接触表面积越小,压强就越大。

 

所以如果一个鲜卑的大胖子坐到马上,稍一使劲,鲜卑的马镫就会断。但现代马镫的脚踏部是用一块铁皮制作的,想做多宽就可以做多宽,不仅踩着比较舒服,也不会有突然折断的危险。因此我们可以看出,鲜卑马镫很难称得上是现代马镫的真正鼻祖,现代马镫最多叫它一个叔叔。


那现代马镫真正的鼻祖在哪里?直到我在蒙古国乌兰巴托历史研究所看到一个匈奴马镫模型,才觉得恍然大悟。这个马镫模型发现在蒙古国东部的肯特省的一系列墓葬里,年代相当于中国的汉朝。

 

这个马镫模型的尺寸非常小,大概相当于我们手掌的一半面积大,因此它基本上就是佩戴或者把玩用的,不能实际使用。

 


但是经过复原我们发现,一方面,这个马镫是用铁制作的,材料和现代马镫是一样的,另一方面,它的外观和中世纪欧洲的一些马镫非常接近,因此可以说这个匈奴马镫模型比鲜卑马镫更接近于现代马镫的始祖。

 

但这个观点现在还没有得到学界的广泛承认,一方面,大家觉得这是一个模型,而且还是一个碎片,它到底是不是马镫以及它的年代还没有定论,实际上学界对它的关注还非常不够。另一方面,可能有些人也会怀疑,匈奴作为一个游牧民族,有没有发明马镫的能力?

 


现代马镫都是用各种金属来制作的,有些人觉得冶金术在当时是农耕民族的专利,匈奴人连打铁都不会,怎么能制作出马镫呢?实际上,这种印象已经逐渐被考古发现推翻,上图展示的是一个叫做伊沃尔加的匈奴城址,位于俄罗斯贝加尔湖以东。

 

在这个城址里,考古学家发现了面积非常大的手工业作坊区以及数量众多的金属器皿,这样的城市在蒙古高原以及西伯利亚南部已经越来越多的被发现,匈奴人为什么要在草原上建立这样的城市呢?

 

他们有两个目的,第一,他们想把四处找来的工匠集中安置在这里,给他们做各种东西。第二个目的就是让这些城址成为草原丝绸之路的贸易中转站。

 

作为游牧民族,匈奴通过自己搜集来的工匠,间接掌握了冶铁技术,制作马镫对于他们来说,就不存在太大的技术障碍了。另外一个疑惑是,游牧民族从小就生活在马上,骑马如履平地,他们已经有这么高超的骑乘技术了,还用得着马镫帮忙吗?

 

如果我们观察游牧民的日常生活,就会发现马镫对他们的日常生活很管用,大家可能听过《套马杆的汉子》这首歌,因为牧民放马的时候,马经常会四散逃跑,牧民就需要用套马杆把马给抓回来,当牧民用套马杆把马的脖子套住的时候,牧民和奔马之间的对峙和角逐就正式开始了,马从各个方向带来的拉力一点都不亚于古代战争中骑兵面临的敌人的冲击力,如果没有马镫帮忙的话,套马杆就会成为一项非常危险的活动。

 

所以说马镫的发明,游牧民心里肯定是喜闻乐见的。但游牧民最早使用的马镫有可能是用铁、木条、皮革等比较容易腐坏的材料进行制作的,这些材料制作的马镫有可能在经历千百年的风吹雨打之后就消失了。

 

我们考古发掘里面就很少发现匈奴马镫,但考古发现没有的东西并不等同于在历史里这些东西是缺失的。如果说匈奴马镫更像现代马镫的祖先,那它又是如何流浪到世界各地的呢?

 

这也体现出我们做古代历史的一个乐趣,就是我们往往对于各个点的资料非常熟悉,比如我们刚才就举了辽宁的、山东的、蒙古的、朝鲜的、日本的马镫的详细资料,但我们很难得到直接的证据把这些点和点中间的线连起来,这个时候就需要我们运用古代民族交流和融合的知识来对历史进行合理的复原。

 

我们知道匈奴和汉朝是南北并峙长达几个世纪的两大帝国,到了东汉中期,为了永久终结匈奴带来的压力,汉朝人想出一个非常绝妙的主意,他们去联合东北的鲜卑人,约定一起去攻打匈奴,在两大强敌的联合攻击之下,不可一世的匈奴帝国土崩瓦解。

 


匈奴人就分裂成了好几个部分,其中一部分往西跑到了中亚一带,另一部分向南归复了汉朝,就是历史上说的南匈奴,还有一部分匈奴人干脆把自己的名号改了,改叫鲜卑人,鲜卑人就成了草原的新霸主。

 


我们刚才提到,匈奴马镫出土于蒙古国的东部地区,这个地方离鲜卑人的老巢非常近,可能是由于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关系,鲜卑人很快就知道了匈奴马镫的存在。他们试用了一下,觉得还真是挺好用的,于是他们把匈奴马镫的样式和自己掌握的丰富的森林资源结合起来,开始用木条制作镫芯,这就是鲜卑马镫的来源。

 

一路向西逃跑的匈奴人后来就逐渐隐没在了历史长河当中,他们的位置被另外两个游牧民族所取代,就是柔然和突厥这两个后起之秀,他们不但继承了匈奴人的地盘,可能还继承了他们马镫方面的知识。

 


这两个民族中,一开始比较强大的是柔然人,他们在北魏时期很强大,我们熟知的花木兰抗击的就是柔然人。当时突厥只是柔然的小弟,但这个小弟担负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他们专门给柔然人打铁,很容易接触到制作马镫的知识,后来突厥人对柔然人不满,起来反抗,把柔然人也打到西边去了。

 

后来,突厥人从北朝后期一直到唐朝中期和中原王朝都接触得非常紧密,由此突厥马镫就向南传入了中原地区,从北朝到唐朝,突厥马镫就逐渐把鲜卑马镫取代了。



我们可以从当时的很多图像资料看出这一点,左边的是北周时期的史君墓里的浮雕,中间的是著名的昭陵六骏,唐太宗的六匹骏马的石刻,右边的是武则天的儿子李贤墓葬中的《打马球图》壁画。从这几个图像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突厥马镫在当时已经被广泛使用了。

 


到了6世纪,就连以前浓眉大眼的高句丽马镫也叛变了,它也抛弃了鲜卑马镫的形式,转投了突厥马镫的阵营。

 


突厥马镫还流转到了中亚,这是我在吉尔吉斯斯坦当地看到的相当于中国唐朝时代马镫的样子。

 

一路向西逃跑的柔然人也没有闲着,他们在突厥人的逼迫下,投靠了拜占庭帝国,也就是东罗马帝国,当时的东罗马帝国正在为与波斯萨珊王朝之间的战争头疼不已,波斯萨珊与他们既是邻居也是宿敌。

 


这时具有丰富骑兵经验的柔然人前来投靠,这时的柔然人已经改叫阿瓦尔人,拜占庭人大喜过望,立刻决定聘请阿瓦尔人来训练他们的骑兵,这样马镫就传入了地中海地区。

 

在马镫传入之前,西方世界有没有一些技术,能起到和马镫相似的作用呢?

 


西方人也有这方面的技术,这是我们在伊朗看到的波斯萨珊王朝的一幅浮雕,这个骑手的大腿上有一根皮带,这根皮带把骑手和他的马鞍紧密地结合到了一起,这样一来,骑手在冲锋的时候就不容易被马抛下来了。

 


那罗马人的情况怎么样呢?罗马人的骑兵一般双腿是垂直向下的,比较自由,没有使用马镫,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在马鞍上做一些手脚,他们也吸取了中亚一些游牧民族的经验,比如斯基泰人制作的马鞍,把马鞍的四个角隆高,这样人坐在马鞍中间也不容易掉下来。

 

如果我们把罗马、波斯已有的技术和传过来的马镫的技术进行对比,大家有什么感受?是不是觉得东方起源的马镫不管在制作还是使用方面都非常地简单、便捷?也正是凭借这些优势,马镫最终在不同技术之间的竞争中胜出。全世界范围内,现在马镫仍然是骑马必不可少的工具之一。它虽然是一个小工具,却是改变世界的大发明。



大家在欧亚大陆上绕了一大圈以后,是时候做一个简短的结论了。马镫最早出现在东方,最有可能是出现在蒙古高原地带,之后传播到了全世界。如果我们联想到中世纪骑兵时代的兴起、蒙古建立世纪大帝国这一系列历史事件,我们确实会感受到马镫的出现,对于世界历史的推进和演变的重要意义。

 

马镫这样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发明,竟然能够折射出古代世界民族交流和融合之间这么鲜活的历史,实际上研究古代丝绸之路科技史就是具有这样的魅力,我们的团队现在还有很多其他的案例,希望以后我的其他同事也有机会向大家分享。

 

从很小很小的发明来体会到历史的宏大,能够帮助我们建立开阔的视野、天涯若比邻的胸怀,也能帮助我们更准确地看待历史上和现在丝绸之路沿线的各个文明和国家,这些都是驱动我来向大家分享这些故事的动力。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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