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佶周 | 我们不懂树的爱
多年之前的一个冬天，我离开老屋。那时候正在下雪，树叶尽脱，满眼都是盐一样的雪。我离开故乡的那个傍晚，太阳被远处的山垭吞没，老屋的门洞，渐渐暗下去。走了一会儿以手，月亮上来了。东山上的月亮，悬在天际里，有如一轮玉盘。但月色很浅，天地之间，发散着一种微弱的光芒。老树们把瘦得像线条一样的身子，在风中的雪地上，拂来拂去。
离开故土的时候，我栽种过一棵银杏。银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长高长大，或冷或热，我从未照应到。年前老家来电话，说树要卖了，或是伐了，我接了电话，竟说不出话，张着口，像被北风呛着。
春天的时候我回老家一趟，惊讶于银杏树还在那里长着，只是根部有着挖掘一圈的锄痕。后来不知何种缘由，没有继续掘下去。我松了一口气，但也无法原谅那一圈挖痕。
树在不经意间长高长大，像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差点被人卖了，但它还在那里执意等我，等我这个栽下树，就从来没有浇水施肥捉虫打杈的人。我是辜负着树吧？树一天一天成长，它在我从来不曾回去的冬天，冰裹着它，它想过些什么，树骂过我吗？
树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等我，一直等待着。我没有回去，树就站在那里，我回去了，树还是站在那里。树没有在风里颤抖，树仿佛看了我一眼。树如此淡然，树经历了太多的等待，树已经长得很高，把目光看得很开很远。
那时离开，就是为着永远离开，再不回去。
开始的，不再结束，悬置着，下落不明。树和人，爱与怀想，隔有千年。
计划着去地里种植更多的树，春天已经过去，错过了栽种的最好季节，那么现在就去掘坑吧。坑掘得深深的，掘到生泥的地方，把生泥从坑里扬出来，把地皮上的熟土垫在坑底。
坑深深浅浅的，布满了半面山坡了呢。本来要讲究个布局，排列齐整，后来依山赋形，一任自然了。有个过路的人，一个老掉了牙，只剩下嘴唇缩进去的老人，在那里笑，说你挖得坑像楷体似的。
他数了三次，三次的数字都不一样，他问我这迷魂阵似的挖了多少个坑，能栽种多少棵苗子？我也不也不知道哟，我要等到明年春天，把树苗运回来，挨个放下去，扶正，垒上肥土，我才能数得出来呢。
那时候，树都归位，春雨下来，叶芽开始发展，满坡都会绿起来。到处都是树，没有哪一棵无法替代另一棵。也可能是每一棵都无法替代。
远处的山垭总是一日一日吞没了夕阳，夕阳如一枚蛋，陷落在山丛中去，整个世界安静下来。我不知道自己一生有多少枚蛋一样的日子可供山垭吞没，每一次吞没，我都像破产了的流浪汉，像盗寇，像叼了树枝回到树干上的巢里，巢洞卡掉了树枝一样的老鸟，陷入蹉跎的情怀。
树一天天地长高，树会看见这些的。树在下午的时候，担心我看见夕阳西坠，就用枝桠去怀抱太阳，但太阳在西天里逐渐呈现出一种流质，树枝环抱不住，挂流下去，无可挽回的稀薄滑落了。
到了晚上，风从江面吹上来，吹进山里，把雾吹开，到处都是冰冷的空气。柴门就要拍响了，柴门在夜风中反复拍响，即使起来去拴紧了，一会儿又会吹开。
站在院子，往瓦屋后面看，树上结着好几个鸟巢。
山间春早，在清晨的逆光里，山显形为轮廓，轮廓里毛绒一片的树丛，树从也被晨阳映得透亮，真如一只老虎的毛发。而整个山势走向，也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动态，有如活虎。树无法增加山的高啊，树却能换山的色。只是冬天来临，木叶尽脱，满岭走风，真如虎啸龙吟。
说浪子人生，有如不系之舟。这船确实系着了，像一头牛，拴在崖壁之上。石壁经冬天江水浸泡，江水落下去，石壁呈现出一种白色。白得纯粹，白得坚硬，坚硬纯粹的石壁上凿了孔，钉打了长长的铁条，绳索也是疙瘩绳，拴了死结。那拴住的船，休想趁夜色偷偷溜进江里了。
而且根本溜不走的，一摊溪涧的绿水，又被列石环住，船是挣脱不了的了。在老家，这叫养船。船是木壳，木的本性使得它必须养在水里才不会漏水。养船，是用水性，在养木性吧。桨是扛回半坡上的家里了的，不然船一个人在那里拴着，指不定做出什么事。
夏天似乎久等不来，夏天来的时候，云朵焦躁，在远山里酝酿着暴雨，山洪冲涮下来，船就于不能拴了。要把船放到江里去，让它随波逐流，不然船会被洪水毁掉。故乡淫雨连绵的夏季，许多渔民会像牧马一样，去牧船。他们脱得精光，在水里像鱼一样游去，游到江心，找到自己的船，拴上绳索，像牵牛一样，把船牵回来。
船牵回来，又得束缚在坚硬的崖壁上，四周起垒了列石。
船和人一样，厌倦了风吹浪打，漂泊流离，但船总是这样系着，享一汪发碧的泉涧之水，船又有什么意思呢？
离家的时候，走过了一个山湾，回望老屋，忽然坠泪。老屋被树抱着，树被山抱着，山被阳光抱着。我要回去让老屋抱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或者今生再不能回去，在颠沛流离中死掉，死在树看不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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