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昌平 | 中华创世神话的谱系化是否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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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０１９．０２．２７｜Ｎｏ．２６３
中国创世神话与世界各民族创世神话一样，讲的是“开天辟地”的故事。她的内涵，简言之，包含着初民对这样三个困惑的追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向哪里去？
对于生我，养我，却又不时威胁着我们的大自然的崇敬与畏惧，是中华初民创世神话的源头。敬畏将自然力神化，造就了创世神话的第一种类型，即以自然崇拜为本质，以崇高感为特征，以众多的自然神为载体的自然神话乃至宇宙神话故事，而这些被神圣化的自然物与自然神，又往往被转化为族群的标识，一般称之为“图腾”。各种图腾的先民族群都经历了既顺应、效法自然，又应对、改造自然，既相互依存、又相互争斗的漫长发展过程，从而产生了自己的英雄人物、领袖人物，也催生了创世神话的第二种类型，即将自然伟力与人类英雄糅合在一起的半人半神的族群性的始祖神话。
一族群本身的繁衍，族群之间的交流或者兼并，既使某些族群不断壮大，也使她产生了许多分支，比如部落之于氏族、部落联盟之于部落、姓之于氏等等，于是，族群的标识图腾也就分化为标识大族群的主图腾与标识所属小族群的亚图腾。二者之间或者存在质的联系，如风之于龙与凤，龙之于雷、电、云、雨，等等，或者是两个甚至数个原始图腾的融合，如鱼龙、马龙、犬龙、牛龙等等，由此也产生了各族始祖神形象的变迁，如龙首蛇身、龙首犬身、龙首牛身等等。族群的分分合合与威权更著的族群领袖的产生，加以生存资料逐渐丰富所提供的现实可能，使得族群与族群之间乃至人与人之间产生了等差，更形成了虽有等差，却又相互依存着的各级各类的生存共同体，这就是社会的雏形，于是又产生了创世神话的第三种类型，社会化乃至谱系化的神话。
《山海经》中南方之鸟酸与，样子像猫头鹰，人面、六目而有耳朵，它一出现，就天下大旱
这时，处于某一族群或某一谱系顶端的族群及其领袖人物，如部落联盟中占主导地位的族群及其首领，便处于可说是绝对的强势地位。其原始图腾，便成为这一社群共尊的主图腾——尽管也可能糅合了所属族群原始图腾的某些部件，比如以蛇身鸟足为主、糅合了多种动物特征的龙；这族群大首领则成为可通过巫觋与天神交通的唯一的人，而大首领往往本身就行使着巫觋的职能。
《山海经》中北方之兽山犭军（huī），如犬而长着人面，善于投掷，走起路来像一阵风，见人就笑，它一出现，就天下大风
当主图腾取代了各种亚图腾，大首领被视为神人合一、天人合一的绝对权威时，图腾以及原始神话的神性便逐渐淡化，而将主位让于人的意识。因此，神话可说是人类蒙昧与半蒙昧时代的产物，神话时代的结束，便是文明时代的开始。战国时代的哲人庄子说“七窍凿，混沌死”，也就是这意思。然而 ,如同孩提时期的朦胧意识是各人后来种种观念建构的发生源一样，一个民族原始神话中所含蕴的种种朦胧的意念与想象，是这个民族后来形成的民族精神的发生源。这也是创世神话的发掘与研究为世界各民族尤其重视的原因所在。
《山海经》中西方之鱼蠃鱼，长着一对翅膀，叫声像鸳鸯，它一出现天下就发大水
见于文字记载的中国创世神话，虽然在殷商卜辞中已有一鳞半爪，而其大量的重现、重构，则要晚至周秦与两汉时期，适应建立大一统帝国的历史选择，由百家争鸣而至独尊儒术，神话的社会化、谱系化。在中华民族，便以历史化、世系化的独特形态呈现，围绕着“道”这一核心命题，人们纷纷从远古神话中追根溯源，寻找自身的学说或所主张的世系存在之合理性。这一形态在后世不断的改朝换代中，更伴随着宗教的发展，愈演愈烈，从而产生了林林总总的神谱与世系。于是形成了这样两种相互联系的悖论。正因为周汉以来人们纷纷致力于神话谱系、世系的建构，反而使任何一种系统都难以取得全民族的认同；不断地重新建构，既使原始神话得以发掘、保存、丰富多彩，却又使其原初的面貌模糊得难以辨识。对于中国神话为什么这样丰富却又零碎，难以构成统系，人们举出了种种原因，而我们认为根本原因即在于此。
《山海经》中东方之兽獙獙，像狐狸而有翅膀，叫声像大雁，它一出现，天下就大旱
《山海经》中部之蛇化蛇，人面豺身，鸟翼而蛇行，叫起来像人在喊叫，它一出现也是天下大水
历史化、世系化的追根溯源，本质上是论证自身权威的合理性。由此产生了今存中国创世神话的又一特征。如果说崇高感是世界创世神话的共同特征，那么与原罪意识相关的西亚、希腊等神话更多地映现着人性中善和恶的争斗，并伴随着一种释放情欲的戏剧化成分，而今存中国神话则更多在“道”的核心命题下，追索着天、地、人的关系，以人功与天命的契合为终极追求，而着力于宇宙与人间秩序的建立，并表现出对坚忍不拔、九死未悔、艰苦卓绝的创造伟力的讴歌礼敬；如果说中西神话中的主角都是半人半神的英雄，那么希腊神话的主要角色，更多为人格化的神，而中国神话却更多神格化的人，也因此可以说希腊神话是希腊悲喜剧的精神源头，而中国神话却成为了正史的开端，更渗透于各种专门史的研究之中，虽然这或许是一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永远也理不清的乱麻。
《山海经》中的山神烛阴，它开眼为昼，闭目为夜；吹气成冬，呼气成夏。不喘息时风平雨歇，一旦喘气，便作大风。徐整所说盘古化生故事应是糅合了“烛龙”的传说，所谓盘古人面蛇身也当与此相关
好在，在相互矛盾着的各种传说中，对于创世神话的演衍，一直存在着一个最大公约数，这就是以道的诠释为核心，对于被称作“三才”的“天、地、人”三者关系的阐述。这样就又产生了一个有趣的悖论：正因为矛盾着，所以也包容着，更丰富着。隋王通语“天为元气，地为原形，人为元识”，人的元识参与着天地造化，不仅是晚周儒、道、法、墨等各家的共识，也成为后世对创世神话作种种阐述的一以贯之的红线。这就启发了我们，不妨放弃对远古先民世系徒劳无功的重构，不妨淡化历史，而主要以讲故事与故事探源、解谜的形式来发掘、展现史前先民们是怎么样回答“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这些世界神话的普遍命题的。
开天辟地：中华创世神话考述
赵昌平 著
出版社：复旦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1月
本书将零落的中国创世神话文字记载和口头传说清理整合，全景式展示中华民族发端的辉煌历史。通过对开辟、补天、射日、治水、制器、植谷、疗疾、服畜、龙凤崇拜、炎黄兴起、尧舜神话、鲧禹治水等一系列神话的探源，试图揭示“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的终极问题，重塑中华民族的身份认同。本书是“开天辟地——中华创世神话”文艺创作与文化传播工程的学术文本，在项目评审中获得专家一致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