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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岁,去美国赚钱的上海老人丨若有所游

肉饼君 若有所播 2022-10-12







若有所游


555街区住着各种各样的老人。

如果把人成年以后的60年分开来看,30岁的跨度放在上半段时,是那样大的差距——20岁的孩子走在路上,脚步和心情是一样轻巧的;50岁的中年人,大概已经小腹微隆,眼角发皱,看你的眼神是打量式的,仿佛这一眼要把人看穿。

买房,结婚,生育,走到事业天花板,亲人离世,人生的大多数里程碑已经在这前30年完成。人到五十岁,多多少少都已经获得了一些成就。公众号“外滩以西”的作者张军在2000年初听老丈母娘的建议在常熟路地铁站附近置办了几套房产,搭上了555街区动迁推动的经济快车,很快坐拥十几套房产,三十年的工作单位反而成为了食堂;40多岁的刘芸搬进安福路上汇贤居的时候,也早已经辞去十几年的外企工作,做了五六年“麻辣情医”,教人如何解决情感问题,努力工作大多是为了还房贷和交两个孩子国际学校的学费;在安福路小区里做家政的何阿姨已经在这里做了20年家政,今年安徽老家的独女终于也考上大学。

生命在后30年的开头仿佛霎然按下暂停键。每一年只是多一年的衰老,50岁与80岁,其实没那么大区别。人们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期待着意外与转折,甚至希望转折永远不要到来——病痛、手术、一躺不起,之类的。怕转一个弯,眼前却是一个死胡同。

2004年,55岁,沃建信离开了高安路上的家、妻子与女儿,辞去工程师工作,只身一人往美国去,打工。

1

那天我从高安路上的书店出来,骑车往南,望见一个弄堂里的拐弯角,小自行车棚顶上晒着大被褥,便停下车,走进去拍照。

自行车棚下一张轮椅上坐着一个光头爷爷,坐在222弄的车棚前面,一张轮椅上。初夏的晴天闷热,他光着膀子,短裤拖鞋,身上布满老人斑。那是酗酒导致的皮肤色泽暗沉。

“你在干什么呢?”他问。

“拍床单。”

“为什么拍?好玩吗?”

“对呀,就是好玩。”我见他笑起来,眼睛眯眯,便与他攀谈起来。

他叫沃建信,1948年生,新中国成立前一年。老人的身体像一个护照本,盖满时间留下的戳记。肩胛骨两边的两道疤痕,加上后背上的一道,是沃建信出生16天时,头上生的一个疮留下的。

母亲没什么文化,给婴儿脑袋上那个橘子一样的疮上涂了鱼石脂软膏,黑糊糊的一片,像橘子发了霉。又用剪刀去剪孩子的毛发,一剪就是破伤风。沃建信出生16天的身体肿胀得像个皮球。

资本家父亲有钱,把他送到金陵路上日本人开的南洋医院。医生把他胸口划开两道,背后一道,放光全身的血液以后重新输血,再打盘尼西林。1948年,国民党还控制着中国人开的医院,盘尼西林当时是战略物资,只有外国人开的医院里才有,一针盘尼西林要一两黄金。

16天的婴儿身上从此有了三道长长的伤疤,一道长竖条,布上几道短竖条,像海盗旗上的某种神秘符号,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发明显。

“从小我们在家里都很幸福的”。父亲在延安路的石门路与城东路中间租下一间大宅子,押金是四个金条,装修又用去四个金条。沃建信初中时家里安了电话,同学来家里玩,都感到惊奇,“私人家也装电话”。

沃建信家里有11个兄弟姐妹,最小的姐姐只比沃建信大11个半月。那时男人只要有钱,不在乎生多少孩子。父亲还有一房太太,不过两个女人带着两家没有来往。父亲直到解放后也一直养着两个家。

文革,抄家,家败了,兄弟姐妹们突然都成为了出身不好的人。爸爸抄去7万,妈妈也抄去7万。二姐考上了复旦数学系,但因为成分问题被分配到新疆石河子医科大学。二哥考上清华,但被折磨成了精神病。

十几岁的沃建信陪二哥一起去看病,从家里坐41路公交车到宛平南路。在车上,二哥时不时就要倒在地上踌躇的,“你说有多难”。当时治疗精神病有两种方法,电休克与胰岛素休克。医院病人太多,家属必须陪同,沃建信看着哥哥手脚被绑在铁床上,嘴里塞着毛巾,过一会便浸满了牙血。

他害怕得整夜睡不着觉。当时有人说精神病是遗传性的,而失眠就是前兆。沃建信想,如果他也生病,爸爸妈妈怎么办?第一次有了自杀的念头。

那天他一个人走到衡山路的上海国际礼拜堂,听到里面的人说,信主的人不能自杀。沃建信读书时候喜欢俄国文学,最爱托尔斯泰,想起他在生命的尽头出走,把所有东西分给穷人,信了基督。“想不到这事轮到自己头上了”,沃建信由此也信了基督教。

“你们家里人信主吗?”我问。

沃建信呵呵地笑起来,“他们什么都不信,他们信钱。”

2

正对着车棚的那栋房子里传出隆隆的电钻声,他从去年5月份开始装修这栋老房子,暑假便能竣工。

房子是妻子顾宁宁娘家的。按照沃建信的说法,自己算是“嫁到”顾宁宁家。顾宁宁和沃建信是职高同班同学,那所学校里,聚集的都是“资本家出身的孩子”。

那时的婚姻不需要恋爱。最早,顾宁宁来沃建信家里教弟弟手风琴,两人算是打过照面;后来,沃建信母亲叫自家大姐去顾宁宁家做媒,这门亲事便定下来。那时,沃建信原有一个交好的女生,“长得难看,还大两岁”,但很聊得来。对这段往事他至今仍抱有愧疚。从美国回来以后,他在老同学聚会上也再次见到她,可以毫无芥蒂地谈笑。

顾宁宁不太管,即使心知肚明。毕竟50年前,那段无法磨灭的历史给无数家庭留下了永远的疤,也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沃建信和顾宁宁也只是阴差阳错走到了一起。

他们的合影在客厅里挂满半面墙 ,从年轻时的结婚照到老年一起旅行的照片,每一张都裱在四方的木相框里。文化大革命期间,两人被下放到农村,沃建信在安徽,顾宁宁在江西。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上海陆续在皖南、浙西山区建设名为“小三线”的工业基地,并迁去近万名干部职工与家眷。对于那时的上海人,安徽已是最好的流放地——户口是上海集体户口,工资也是上海规格。

结婚时,沃建信口袋里只有200块钱。领了证,单位才能把顾宁宁以家属名义调到安徽。一直到80年代,因为小三线地区负债累累的厂子,上头把厂房机器全部留在了安徽,这才让厂子里的员工回了上海。沃建信1986年回到上海,跟着厂子里原来的几个领导在闵行自办的新厂工作,仍做工程师。

“资本家的孩子”也有高低。

沃建信父亲14岁从宁波乡下到上海做学徒,白手起家到30岁左右做了老板,但没上过多少学。再追溯上去,祖先是从河南安阳逃到浙江宁波,“沃”姓在商朝皇帝还有考究。沃建信讲起自己的姓氏时很是自豪。都城附近的贵族逃到“南蛮之地”,遗留下一些离奇的故事,比如晚上做梦梦见宝藏,睡醒去寻,果真挖出金子银元,这就发了财。有点暴发户的意思。

顾宁宁家是从江苏来的大户人家。爷爷程炳若做缫丝出口,曾当过无锡商会会长,在上海有19栋大房子,照片现在挂在美国加州大学图书馆里;外公则是庚子赔款去美国的留学生,整个家族几乎都已移民美国。顾宁宁的姐姐妹妹们都去了美国留学,那时出国买不起皮箱,只带了自家母亲用粗布车的一个包裹。顾宁宁不愿去,觉得太辛苦,也不许女儿去。

2004年,沃建信55岁,去美国时,银行存款里没有一分钱。去美国就是为了赚钱。顾宁宁美国的亲戚们都住在硅谷,做工程师,是计算机而不是沃建信在上海做的建筑工程师。

沃建信也去了硅谷,不过是在硅谷的中餐厅打工。在餐厅做了三年以后,他又转到台湾人开的老人院做男护工。美国的商业长期护理保险从1960年代兴起,市场化程度高,照顾着越来越多失去自理能力的、孤独的肉体。沃建信就陪他们吃饭、散步、睡觉,给他们唱歌,从55岁到65岁退休。10年,沃建信挣了200万人民币。在美国时,他自己理发,剃光头,一年能剩下1500元;租客厅沙发睡觉,拉一块布,每个月又省下1500元。生活成本花掉工资的三分之一。

在美国挣得比在中国多。女儿上大学时,沃建信下了班就去徐家汇44路公交站台等着,开一辆摩的。那时上海道路还没改革,江苏路在大修,徐家汇堵得很。上班族下班坐摩托车,5块10块,一个月能挣2000元,足是他工资的三倍。摩的开了五年,渐渐也没了生意。

“现在所谓的宽裕,无非是把原来多余的房子卖掉了,有点钱。”2016年,沃建信拿到绿卡,从美国回来。18年卖了一个7.4平方的亭子间,15万一个平方,总共110万。现在领两份退休工资,美国的每月555美元,上海的5千元,加起来能有1万左右。

两次见到沃建信,他都坐在弄堂里的那张轮椅上。我注意到他的两个膝盖骨上爬着两道长长的疤痕,像两只蜈蚣耷拉在褶皱的苍老的树皮上。本以为他不能走路。没想到,工人师傅在屋里唤了一句,他从轮椅上起身利落地上楼了。

30年以来的第一次翻修,他一直监工,把屋顶的瓦换成红瓦,给漏水的阳台做了防水,搭一个棚,把四楼天花板的老泥巴条子弄掉,重新用石壕板铺好,里面则铺了压缩地板,好打理卫生。


那两条蜈蚣般的疤痕是前几年做手术留下的。年轻时做工程师,沃建信总是跑到工地里和工人们一起干活,砖块、钢筋、水泥一天天地把膝盖骨掏空了。现在的这副肉体,由新装进去的钢筋支撑着。

3

胡同里走进两个保安。他们穿着黑色制服,腰间扎一个荧光绿的塑料皮带,在弄堂里转悠,负责监视555街区永不停歇的装修工作。都是些杂事,比如周日不能有大响动,承重墙不能敲等等。

“两个小青年,电动车不开啦?”沃建信的一句问话刹住他们闲逛的脚步,“你们要去找点好点的工作、锻炼身体的工作。你们这样,把青春志气都磨灭了。”

“干啥嘞?”其中个高的一位转过来,握着腰间的皮带,仿佛摸着身上佩戴着的并不存在的武器。

“去念书,学技术!去做快递打工!去做护工,男护士。”

“有男护士吗?医院不都是女的?”两个人对视一眼,笑了。

沃建信正色:“去华山医院打听打听。抖音少看,多看中央新闻。你们听了千万不要生气,你们穿这衣服晃来晃去,老百姓心里看到你们很烦。”两位保安含混不清地点着头。

“三十岁还不到?成家了吗?”沃建信又问。

“有两个了。”高个保安说。

“成家这么早。干脆回老家生三胎,响应国家号召。有了压力,你就会去努力。”

“现在养个孩子多么难。”

“不要急,国家补贴马上就来了。”

“国家补贴一层层剥下来,到我们手里1/10都不到。”

“你要为社会作贡献,对吧?像无数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生命,他们二十七八岁就死掉了,什么都没得到。你们看到坏人要冲上去!”

车棚下面有一个中年女人在旁边糊泡沫纸箱,皮肤黢黑,手掌粗糙。她玩笑似的插嘴进来,“又倚老卖老”。沃建信说她是海鲜老板。她说自己只是个卖鱼的,这泡沫纸箱是要装虾。

“老爷爷不好。老爷爷教育年轻人。”沃建信呵呵笑起来,语气中带着戏谑又有几分无奈。他谈到社会分配不公,贫富差距过大,人民仇富情绪高涨,“45%的人希望文化大革命”。“以前人人都是种粮食,钱多钱少心服口服;但现在没什么本事的人可以靠关系靠腐败,赚大钱。”

他又谈到共产党党旗,上面是一个锤子和一个镰刀。“我们应该为工人和农民服务,而不是为社会中产阶级,什么叫做不忘初心。”沃建信说自己想多赚点钱,捐给贫困山区,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的能力太微薄了。

我们正聊着,一个电话打进来。

“你好呀,你是谁呀?佳佳购物的小何是吧。小何同志你好,又要叫我买酒了吧?对呀对呀,喝了挺好,谢谢你啊,就是价格有点贵。今天是不是想叫我买点羊奶?我不买不买。”

沃建信在电话的这头笑嘻嘻。

4


美籍华裔历史学家卢汉超在《霓虹灯外》里研究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把上海人的精明、算计、灵活、适应性强、随机应变归结于发达的商业。但商业不是无中生有,不是每个人生下来都想做个天生的精算师。

在555街区,我很少遇见像沃建信这样慷慨的老人。第一天见面,只聊了20分钟,他邀请道:“等装修好了,请你来住,给你便宜点!”

沃建信问我要不要上楼看看,又说正在装修,担心我弄脏衣服。

没关系呀,反正都要洗的。我说。

从外面看,这栋房子与其他弄堂不一样。其他弄堂大多是抹平的青色墙面,但222弄里,房屋外是红砖一块一块清晰地露在外面。即使是250平米的大宅子,一楼入口处仍然只有一道一米多宽的走廊。沃建信说他要在走廊对门处放一面镜子,这样就显得敞亮。他从网上买了梅兰竹菊的木制雕刻画,打算挂在一楼走廊。

二楼,右手边是厨房间与麻将房,顾宁宁喜欢呼朋唤友在这里打麻将;左手边经过走廊过去是大客厅,在走廊旁边的一个小房间,是沃建信的卧房,就在楼梯口。角落里放着一张医院里拿来的病床,靠墙的两面挂上一张白底蓝印花床单,微微发皱。床单、被子、枕头都呈现出褶皱的状态,仿佛永远有一个辗转反侧的病体躺在上面,从未离开。

三楼是顾宁宁的卧房,一个60平米的大房间,在面积上对应着楼下整个客厅和沃建信的卧房。除了床、衣柜、电视柜、梳妆台等通常的家具,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张木桌,四把椅子,像是民国时期闺房里的一个会客厅。

沃建信站在门口敲了两声,开门进去,“你的孙女来咯!”

里面一个女声传出来,“啊?孙女?哦哦!”我们走进去,看到光线暗暗的,顾宁宁的脸被咿呀播放的电视照亮。

“坐,坐。”

顾宁宁站起来,邀请我坐到这张木桌旁。她乌黑的短发被精致地烫过,梳理整齐。还没有开始聊几句,她问起我的各种情况,哪里人、在上海多久、学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家里做什么。

“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

顾宁宁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冷淡。

“小姑娘,我就直接跟你说了哦。我们楼下的房子呢,比较适合一对小夫妻住,一个人住是划不来的哦;你要是有一个小姐妹一起么也可以,两个人可以睡一张床。”

我的脸顿时有些发烫。“是……是不合适,我只有一个人……”

再后来,顾宁宁反复说了几个房子不适合我住的原因,我都没有记得太清楚。多少听说过上海人的精明,像张爱玲1942年从香港回到上海说的那样,上海人坏得有分寸,会奉承,会趋炎附势,会混水里摸鱼,但更有处世艺术,演得不过火。

都只是普通人,经历过从社会主义福利国家的时代,后来又卷入市场经济的洪流中。相信钱,与大多数老百姓一样,都要生活。沃建信说没办法,保安说没办法,卖鱼的女人也说,谁不信钱。那一代的人很多都经历过绝望,被赶出家门,或住进临时住所,或搬到父母或兄弟姐妹家,或者租房居住,支付无力承担的房租。公正与善良太靠不住了。那是现在纷纷“躺平”的年轻人回忆不起来的时代。

沃建信说自己年轻时也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青年,现在年纪大了,招呼弄堂保安、装修师傅、电话推销员,什么事情都马马虎虎。

顾宁宁也变了,从一个“淑女”到“嘴碎的老太婆”,有事没事数落他。“我站这里跟人家说话,她在阳台上看,说,又在外面跟人家吹牛,不来干活。哈,家里哪有这么多活?”

年纪大了,沃建信馋嘴,中午、晚上,都要吃一根绿豆棒冰。他因顾着同我说话,手上的棒冰融化,绿色的糖水滴到T恤和条纹棉裤的裤腿上。

夏日的烈阳晃得我们的眼睛都花了。他一点没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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