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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树 | 父亲,我们的精神家园

流浪的橡树 流浪的橡树 2022-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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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橡树小叔渠玉坤、橡树父亲渠毓生、二叔渠毓光、三叔渠毓亮在1999年。

1985年春节,橡树一家。

家父一直坚信自己是一位优秀的党员。 

然而,他就算再优秀,再有老上级、老领导看重,却囿于家庭成分不算理想,即便早在西南军政委员会进入和驻留重庆时期就服务于这个机关的后勤工作,并且入党算是投身革命了,却数十年如一日,职务提升却非常艰难。 

后来,他索性就不在追求“进步”了,将更多的时间从他的办公室转移到了他自己的书房。

他得以更悠闲地在书房看书,去后院散步,或者在我回家时候唤我在书房闲聊战争和历史。 

我们每次都会愉快地开始闲聊,然而,话题却总会不留神间拐入国共内战的死胡同。 

随即,为解放军到底是靠小米加步枪加缴获蒋匪帮武器赢得战争,或是靠苏俄、朝鲜源源不断支援军火赢得战争,成为争论的焦点,我们唇枪舌剑,互不相容。 

说到激动时,家父神情激动,总会扯开地图,在山东、东北或内战三大战役战场比划,这时,家父如有神助,用着老革命、老领导的同款口吻,给我宣讲关于历史的那些运筹帷幄和用兵如神的故事。 

他侃侃说道,霸气凌人,我百口难辩,郁闷至极。 

好不容易,到了我上了大学以后,就在图书馆和单位资料室看了更多的杂书,同时,经过多次寒暑假无数次叠被当战场,撒开棋子做兵棋推演后,我决定反驳他。 

那天,在一次照旧的闲聊,我在他的藏书里找出一本文史资料,上面记载有建新公司的故事,也有华东野战军代司令员粟裕的一句话:“华东战场,特别是淮海战役的胜利,离不开华东民工的小推车和大连制造的大炮弹”。 

我指给他看,他瞪我好几眼,闭目养神,不冷不热间总是忽然愠怒:“出去!” 

我知道他其实看过,只是不愿承认。

后来每次闲聊,结果多是如此。 

如此父子闲谈,总是针锋相对,不欢而散。颇让母亲在冷眼旁观下,冷言讥嘲:“你们两个,谈不拢又要谈,每次谈完又破坏心情,何苦?不如不谈”。 

当然,只要不说国共内战,我们闲聊总还是可以找到很多有趣的话题。 

尤其说起满清末年、军阀混战、八年抗战、山西老家的晋商往事,以及诸如直奉战争、中原战争、武汉会战、太原会战和重庆陪都故事,家父总可以说出很多我在书上查不到的事例,确实让我颇感新鲜。 

——至今,我在写作这些历史题材,往往冷不丁耳畔想起家父说过的关键词,就此搜索,思路大开…… 

家父对我治学影响,大致如此。 

后来,我大学毕业、工作、有了孩子。 

孩子喜欢看小鹿斑比、米老鼠和唐老鸭这类动画片。 

家父每每晚饭后喜欢去大院后山散步。但是,如是看到正在播放这些动画片,他会着迷地泡好茶陪着孩子守在电视机前。 

我知道,他全神贯注沉浸在剧情里,是在回忆着他在陪都重庆的儿童时代。 

家父经常说起,那时的重庆南泉,也要放映米老鼠和唐老鸭。 

抗战时期,我的曾祖父和祖父兄弟们都在重庆南泉的抗战金融部门工作。隔墙相邻,便有一所美军军营和机关。 当时,美帝大兵们喜欢露天放映米老鼠和唐老鸭动画片,以及经常用包装精美的糖果收买当地的孩子们的欢心。 

记忆中,家父熟悉英语,喜欢唱歌,擅长跳交谊舞。 

在七八十年代之交的英语和交谊舞盛行时代,他为机关和大院的很多年轻人追着求学的最早的交谊舞启蒙老师。他平时喜欢唱歌,却并不喜欢唱人们颇为喜欢的俄罗斯民歌,反而对陌生的欧美民歌情有独钟。 

为此,我一直怀疑家父在童蒙时,是否近水楼台上过美帝大兵的当。 

家父青少年期间适逢朝鲜战争,当时,让工作单位的领导即有多位从朝鲜战场下来的老兵老将。在他的记忆中,那些老兵老将对朝鲜战争评述,通常都是坦陈、唏嘘…… 

于是,家父评论美军作战,如是说起的中途岛海战、珊瑚海海战、轰炸东京等战事,他对美军攻势如虹确实高度赞叹。

然而,每每说起朝鲜战争,他转述那些老兵老将的陈述,讲到美军铺天盖地的飞机、轰炸,讲到诸如长津湖、砥平里、华川突围以及白马山和上甘岭的血战,确有很多我在书上无法了解的往事。 

说者无心,他讲说的历史,却多多少少影响了我对黑白电影《奇袭》、《上甘岭》、《英雄儿女》的正确观感。 

另外,就是说起“蒋宋孔陈”四大家族的故事,家父总是模棱两可有一句总结,“书上的坏人,在现实里总有善良的一面”。 

后来,我知道,他说的是孔祥熙和太谷铭贤学校。 

家父可能在17岁参加工作,业务谙熟,资格也老,虽然职务工资、职称工资颇高,如此战战兢兢、克己奉公,直到退休,却历来没干过正职。 

他经常为此感慨待遇不公,每每说来,家妹便出言调侃:“如无那些山西的老乡帮忙,你一个官僚资本家的后人,能够入党、当上革命干部,就已经很幸运了” 

那时,相距台海相通,已经二十年了。 

出于小心谨慎,家父从开始到后来都是非常坚决地、多次地、婉拒了与回国寻亲的铭贤学校的那些已近暮年师生、故旧们会晤。 

家父一生,确实对革命干部的身份太过看重。因而,家庭出身和铭贤学校却始终是他的一份遗憾。 

铭贤学校是山西晋商投资和美国庚子赔款联合创办的一所教会学校,也是当时山西最为出色的学校,早年,为国共两党、两军培养了很多高级将领。 

先曾祖父渠丕和为铭贤学校第一批十余位学生之一,后来在1929年左右,曾经参加筹办铭贤学院农学院,长期担任学校学监,为铭贤学院标志性人物之一。 

抗战期间,渠丕和带领一家数十口人逃亡重庆,最终在重庆南泉病故,弥留间,他黯然感叹,说起一生的心血,大半都耗在了铭贤学校。 

渠丕和去世时候,家父尚小,本来对明显学校记忆不清。

但因祁县渠家多人后来在铭贤学校读书,走出祁县,以及铭贤学校培养出多位解放军高级将领,以及在1949年以后,很多南下重庆的铭贤师生经常给他讲说一些铭贤往事,使得家父后来说起铭贤往事,却有既骄傲又懊恼却惭愧还惆怅的无法言喻的复杂的感情。 

不过,在反右、文革早期,家父数遭揪斗、赔斗以后,还是生生将铭贤的记忆拔出了脑海。家父说起,他在一次揪斗被人殴打,心情郁闷回到家里,真目睹祖母关门烧毁了十分宝贵的很多老旧照片、信件、印章等等。

而后,在祖母与他畅谈以后,就在一夜之间,生性开朗、健谈的家父便学会缄口不在谈及相关铭贤的往事了。 

直到晚年,家父每次给我讲说了家史,总会重复告诫我切记严谨说话。 

受他的影响,很长时间,我对铭贤学校倍感亲切,这也是我将书房取名铭贤堂的原因。 

对我而言,铭贤,则是铭记那些为中国走向现代文明的文化先贤。 

数十年弹指间,世事如此沧桑。 

如此时光飞逝,铭贤学院的创建先贤们纷纷已为去者,若干年来,即便当年绕膝的家父,或者抗战在成都曾家花园求学铭贤的学子,至今也是垂垂老矣。

家父为长孙,是渠丕和早年同仁、好友、门生们唯一认识的人。

于是,家父在退休多年以后,曾经想起了联络那些失散已久的亲友。这时,相隔改革开放又是二十余年……

岁月凋零,时不我待。 

可惜,在投出一、两封家书,打了几个国外电话之后,家父每次都是黯然坐在阳台,遥望天边远山,默然无语。

我知道,长辈们正在不断仙游。 

于是,家父晚年兴致勃勃计划数次约好亲友一同回祁县、太谷、平遥,会铭贤学校故址访旧行程,也只好一推再推。 

2005年,清明,家父忽然说起,要携我前往重庆井口拜祭祖辈。 

那天,拜祭完毕,家父与我在坟前席地而坐,就着一瓶矿泉水,随意漫谈。 

这时,我们说天说地,也就有说其我辞去公职,这些年一直颠沛奔波的事情,家父言语慈祥,说着总会宽容一笑。 

那天,他的谈兴颇高,说起抗战爆发举家从祁县、汉口向重庆迁徙往事;说起抗战胜利,他与二叔在重庆南泉暑假摸鱼的往事;说起重庆的镇反往事,以及火爆历史的武斗往事。 

其中,家父记忆最清楚的,就是1967年6月,重庆的反到底派和8·15派的持枪操炮的那场武斗。 

家父登高望远,遥指沙坪坝说道:

“那时,你还没有出生,你可能无法想象武斗血腥、炽烈。

有好多年轻人搞武斗打内战,糊里糊涂死了,就埋葬在沙坪坝公园,其中,还有我的数人”。 

家父说着,神情黯然:

“抗战之后又内战,经过十多年战乱,我们祁县上百口一大家人从山西来到重庆,远离故土、漂泊失散。

现在,清明拜祭,不过我们父子二人”。 

话毕,风过松林,荒草窸窣,天光暗淡,春寒彻骨。 

家父言毕缓慢起身,提着塑料袋默然收拾坟前空瓶,唤我离去。

一路下山到回家,他若有所思,再无言语。

这次拜祭祖辈次年,家父病危,病日臻,既弥留。 

我与小妹守护病床,想起家父一生努力,却结果郁郁,伤心难免。

偶尔,家父短暂醒来,往常清健不再,声音虚弱说的都是他童年的趣事。

我这才知道,他在婴儿时,便由祖父抱着受了基督教洗礼。 

我不知道他到了这时,到底信仰基督,或是信仰主义。却也没有问他。那时,他如清醒时遇到护士打针,总是打起精神,用虚弱的声音致谢:

“麻烦你了”。 

话语朴素、平淡如此,宛如父亲人生。

他的生命的最后一天,阳光灿烂。

那时,为了等待我的几个叔父,医护人员对他病危抢救,家父忽然醒来,神情清爽却又十分疲惫,目光温润,依依不舍拥抱着病房里的流泪的他的妻子、子女、弟弟们,忽然,却断断续续唱起一首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歌曲。 

英文歌词,旋律空灵、深邃,袅袅浮游在撒过门窗的阳光上,如是明净的泉水趟过心房,无边无际既是忧伤,又是父爱,还有希望……

我知道,这是一首唱诗。 

那一瞬间,我嚎啕无声,泪如雨下。

我们这一代人的父亲,确实很不容易!

谨以此文,敬献我们这一代人的父亲。

2022年6月19日晚21时

橡树笔于广都铭贤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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