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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布斯与无形世界之门

2016-01-06 汤姆·朱诺德 地平线NONFICTION


这是写史蒂夫·乔布斯的文章中非常著名的一篇,同时也是很见写作功底的一篇稿子。在这篇特写面世三年后,乔布斯就真的去世了,所以它有点像E.B怀特那篇文章《这就是纽约》,被人们视作因具有惊人的预见性而饱受赞誉,尽管事实上可能只是一个巧合而已。

这篇特写在没有直接采访的情况下,截取了乔布斯一生中很多个“危机时刻”(短篇小说中构成情节的一个重要单元),以极强的洞察力最大程度地刻画了人物性情。文章以一个假想式的猜测起头,并不断植入记者本人的臆想,不但并未失去公允和客观,而且具有极强的逻辑层次和说服力,在诸多同题报道中显得与众不同。这种特写方法不是人人能干,它需要非常老练和自信的记者才敢下笔。

本文发表于2008年10月美版《时尚先生》。本文作者汤姆·朱诺德在2003年还写过一篇叫《The Falling Man》的特写,此前地平线已做了推送。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t01685rtfjr&width=500&height=375&auto=0乔布斯年轻时视频:骂早期员工为笨蛋。

乔布斯与无形世界之门

︱汤姆·朱诺德

译 | 季风

1

终有一天,史蒂夫·乔布斯会离开这个世界。

首先,他是一个凡人;其次,对他不利的因素不单单是经过了精算——我们都要面对这个无可避险的严峻的现实——它们是经过临床诊断的。4年前,他在一份给员工的备忘录中宣布自己接受了手术,切除了胰腺上的恶性肿瘤。用他自己的话说,手术很成功。一个专长于超凡化自己的非凡之人——他是一个辉煌了30年的经济动力,但依然难以把他归类,甚至很难说清他是干什么的——同样以超凡化的方式回应了自己的病情。他煞费苦心地表示自己所患的胰腺癌并不是那种胰腺癌——不是那种希望渺茫、只剩半年左右时间的不治之症——而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胰腺癌……大约每年只占这种病例的百分之一,可通过手术切除治愈。”即使面临死亡,乔布斯表现得还是那个乔布斯:他坦白事实,他简化事实,他夸大事实,他也遗漏了部分事实。的确,起源于胰岛而非胰腺管道的肿瘤生长缓慢,用专家的话说,可以“根据治疗目的”处理;但即使接受手术,患者平均也只能再活5年,这也是事实

要知道,这正是对他自身能量的赞许。在今年6月初苹果全球开发者大会上他站在台上发表了主题演讲、并介绍了公司的普通平板产品的完善创新,他在会上所表现出的能量令人震惊不已。他像一只细长的螳螂——这话一点不带夸张——他昂首阔步的样子也像一只螳螂:尽管摇摇晃晃,但跟以往一样他迫使你一点不愿与之为敌。不过,当主题演讲一结束,一位到会的开发人员便用iPhone告诉他的太太:“也许咱们该卖掉手里的苹果股票了。”仅在短短几周内,这场会后的不良反应便开始爆发了,迫使乔布斯打电话告诉《纽约时报》,是的,他是患了病,但不是那种要命的疾病。

事实上,人们并不该为此大惊小怪。乔布斯一直说自己生命垂危了数年时间。从一开始,他就恶魔缠身;从一开始,他就将自己对不朽的诉求建立在他不会获得成功的知识上。接受了癌症手术一年后,他在为斯坦福大学毕业生做毕业演讲时,认为自己“已经康复”,希望再活“几个十年”。与此同时,他像谈论一件苹果最新产品似的说起了死亡——也就是说“极有可能是生命中最伟大的发明。”他说从17岁开始,“我每天早晨对着镜子扪心自问,如果今天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那我还会做我今天原本要做的事吗?”

好了,人们在毕业典礼的演讲上总要说这样的话。但毫无疑问乔布斯却是认真的,从他还是一个年轻人的时候他就这么说话,他对死亡的看法不仅贯穿于他的生命,也体现在其公司设计的每一件产品上。他对产品的美学苛求并不是那种企业形象掩盖下的装腔作势和华而不实,而是他对自己的美学苛求。这种苛求是对某个事情——某个极具个性色彩的事情的回应——所以它们才保持神秘,而且无法复制。“这就如同所有产品都是他的影子一样,”史蒂夫·沃兹尼说。此人曾在乔布斯成长的加州库柏堤诺的车库里,制造了第一台苹果电脑。

这是一个道林·格雷的寓言在21世纪的翻版:乔布斯通过尝试前人从未做的事而成为了乔布斯——将电脑不仅视为工具,而且视作镜子,将科技不仅制造成动力,而且变成了卓越的象征。但总有一天,他一定去做所有人都曾干过的事,并将最终展示什么才是凡夫俗子的人生,即便是在一个完美精致的机器时代。现在不可否认,他已快要接近那一天了,这让他日益增加了对余下日子的紧迫感——在镜子前回眸一望,那张脸已经失去了一头极具加州魅力的光亮的秀发,变成了一张衰老的阿拉伯商人的贪婪之脸——值得去问一问,那种永无休止的存在意识究竟对他造成了什么样的压力。

2

1999年夏,乔布斯推出了两样东西:其一是iBook,这款笔记本可以做第一代iMac 一年前在台式电脑上所完成的一切;其二是一个完美和永恒的自我版本,事实也是如此。

在美国历史上曾有过伟大一刻,当摩尔定律——这是计算能力呈指数增长、每隔18个月提升一倍的概念——不仅推动了科技预期,也推动了经济预期;所以那是一个经济预期理想化的时代;那时人类突然想到可以通过电脑芯片超越计算能力的自身缺陷,不管被集成了多少和多么地粗糙。在美国历史上的眩晕和荒谬的时刻,乔布斯狂妄地站了出来,他说自己有个更好的想法,因为他有一款更好的产品。

同iMac一样,iBook也不是作为一个实用的工具、而是作为一个欲望之物而设计的;同iMac一样,它是为提高观赏和使用的乐趣而设计的;同iMac一样,它是为设计而设计出来的。在重返苹果两年、推出 iMac一年后,他是要表明自己对科技创新的想法不像那些人似地只知道玩同一个游戏,只会依赖装在集成电路上的晶体管数量,所以他重新定义了科技创新的概念。

虽然无法同基于摩尔定理——以增强性能和降低价格为基础的 PC 直接竞争,但乔布斯却绕道而行,将计算机的进化期望延伸到了设计领域。就让Windows-Intel的革命在可预测的指数利益的追逐中烟飞云散吧:从今以后,乔布斯将打造一种只有他本人才能完成的登峰造极的艺术;从今以后,乔布斯将打造一种唯有他的产品才能满足好奇心的艺术;从今以后,乔布斯将成功定义设计标准上的技术创新,之所以如此,恰恰是因为他本人对不太美观的科技产品产生了质疑。他将大刀阔斧、周而复始地做设计,他将身着当初推出iBook 时穿着的那套装束,一往如前地做这件事。

早在1999年的主题演讲上——苹果在台式电脑还没有彩壳的时代推出了5款颜色鲜艳的iMac之后——苹果就推出了橘红色和蓝莓色的iBook。这对身着黑色高领套头衫、蓝色牛仔裤和脚蹬纽巴伦运动鞋的乔布斯而言意义非凡。从此之后,他再没脱下过它们,再没穿过其他的衣服。两年后,他身着这套装束推出了iPod;6年之后,他又身着这套装束推出了iPhone。决心已下,无从抉择,没有退路,直至终结。苹果的生产线将会进化发展,而乔布斯却不会,只愿将自己变成连接苹果产品走向世界的唯一通道。在乔布斯即将发表主题演讲的前几周,没人猜测过乔布斯会穿什么,对此他们都心知肚明。人们只是猜测乔布斯将会推出什么——他的下一步计划——也就是乔布斯到底想怎么演绎自己的作品。那套装束不仅仅是他光彩照人的组成部分,完全就是他的光环全部,是他这个人是与不是的物理显现。在那些必须与他做过交流的人中,至少有一个人对他的穿戴困惑不安:“什么人才会有一个塞满上百件黑色套头衫和上百条蓝色牛仔裤的衣柜呢?让我告诉你吧,他是个疯子。”

从那时起,这个幸运男人发现了一套适于出席任何场合的衣服——任何场合,确切的说,除了生病和死亡。这是一个涉及最终决断的问题——但注定没有结局。这套装束本是为苹果产品的变革提供的一个标尺,换句话说,只要乔布斯不做出改变,这套着装就是他的天赋的完美写照。此外,着装不仅是他经历变化的标尺——他的权利被削弱了——而且还是将变化带给苹果的迎接挑战的标尺。他的公司和公司产品已经日臻完善,个性宣泄,原创独特。每一台苹果电脑,每一台 iPod 和每一台 iPhone ,都打上了史蒂夫·乔布斯的签名烙印——尽管并不是从字面上看。抹去这个签名,抹去他的生机勃勃的归属感,它们便少了些什么,只是个小玩意,苹果公司也只是一个非常酷的电子产品公司,就像 80 年代的索尼一样。

只要乔布斯还健在,苹果就不止是一家电子产品公司,就不止是一家电脑公司,就不止是一家iTunes 公司或 AppStore公司——甚至远远不止是这些公司所生产的部件的总和。它将成为书写人与机器的关系史中的一部分。

从一开始,乔布斯就想以不人性的方式从机器中找到适合人类呆的地方;他以极其刻薄的冷漠寻找具有人情味的机器。但他的关注点始终都在机器上。一位前苹果工程师说:“你永远忘不掉苹果是一家硬件公司,过去是,永远都是。”

乔布斯对不朽的渴望永远都襟怀坦白;同时,他一直将他对不朽的赌注押在他生产的经久不衰的机器上。机器终究会死去。无论机器生存了多久,终究会被死亡拖垮。这需要从长计议,从长远看,苹果就是索尼;而iPod就是垃圾堆中的随身听。因此,尽管乔布斯一劳永逸地改变了三个行业——以苹果II为代表的个人电脑,以iPod 和 iTunes为代表的音乐,以Pixar为代表的电影——而且凭借iPhone改变第四个行业的革命一触即发,但他的遗产太过庞大以致给人的感觉扑朔迷离,他的成功太过深远以致阻止和妨碍了继任者。他是苹果机器的幽灵,“没有他,苹果还会以某种方式生存,但却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公司。”这个苹果工程师说。在美国、或可能在全世界,都不会再有一个公司老板,能将他的个人理念如此深入地移植到他的公司和他的国家的文化之中;不会再有一个企业家被人称颂为活在理念之中了。但乔布斯的想法的迷人之处不在于它的存在方式,或难以定义它的困难;它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对人类而言它无法传承。

这就是为什么乔布斯在6月推出 iPhone3G 时,现场气氛如此感人。这不仅是因为他枯萎憔悴,他的黑色高领套头衫在无精打采的一天如同旗帜似的皱缩在一起;而是因为乔布斯正在他的信念中日趋枯萎。穿着这套刀枪不入的服饰,像个海盗令人生畏,他依然以米基·鲁尼电影中的少年发明家的语调发表着演说,他依然谈论了苹果是“非常伟大,非常漂亮”的产品,他依然还是那个优等少年,他依然在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想法奋发努力。这想法——为了不朽、为了影响力、为了在无论是否还是他的时代个人形象深入人心——变成了最新版的iPhone,就在他的掌心上,而这正是他梦魂牵绕的东西……但这场发布会也清晰表明,他开始了一个自己无法完成的工作。这不仅因为他体弱不堪,还因为iPhone是那么活力四射。

3

去年11月,人们目睹了两款差异巨大的科技产品的同时发布,一款明目张胆地尝试对乔布斯模式进行模仿,而另一款则小心翼翼地试图为乔布斯模式提供一个新选择。前者是亚马逊的Kindle,那款白色的塑料“阅读器”意旨在书籍方面实现iPod对音乐的替换;后者是Google的开源手机计算平台Android,意旨找到可进入成千上万部手机的方法,然后将这些手机变成“gPhones”。两个月后,在苹果世界发表了主题演讲后,乔布斯接受了《纽约时报》的采访,并对上述两款产品发表了评价。出于对亚马逊的敬意——推出了杰夫·贝佐斯的白色小玩意——他简直不屑一顾,公开宣称这玩意的好坏无关紧要,“事实上人们已经不读书了。”对于Android ,他强调在推出iPhone前自己就赢得了六个月的时间优势:“设计一款手机,要比看上去难得多。我们倒要看看他们的软件有多么好,消费者怎么喜欢,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被市场接受。”

对他的声明存在着两种解读。其一这是乔布斯本人及其思维方式的典型表现——反应迅速,思维敏锐,还原真实,如同市场调整一样现实和客观;其二是极具个性的臆想,连乔布斯本人都毫无察觉。乔布斯是一个养子。他是养父母最美好的梦想,不是因为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当上了亿万富翁,而是因为他一直将自己的养父母——已经去世的保罗和克拉拉·乔布斯——视为自己的亲生父母。同时,这么说吧,他拥有许多养父母都会碰到的控制权问题。有许多人,无论长幼,都对自己被人收养而深感幸福;但是,这并非是他们打一出生就做出的选择。这是人类在最年幼时所经历的最大的控制权缺失,其结果便是很多收养子女对控制权的渴望如同对爱情的渴望……甚至被看成是爱情的基础。

对比一下乔布斯与强大的竞争对手和同辈比尔·盖茨,从出身(盖茨生于富豪家庭,而乔布斯出身于中产家庭)到创造力(盖茨认为自己本质上是一个电脑极客,而乔布斯认为自己是一个浪漫诗人),但他们之间的竞争却存在着一个根本不同,与竞争密切相关且又被人忽视:乔布斯是个养子,而盖茨不是。毕竟,乔布斯在台式电脑的霸主之争中输给了盖茨许多年,但这并不是因为他是在生活拮据中长大或缺少学校教育,而是因为他拒绝放弃自己对创造物和对公司的控制,他坚持将硬件和软件捆绑出售,他决定苹果涉足的领域必须是“整只香蕉”,而盖茨则喜欢极其贪婪地与人共享。“有人说盖茨比乔布斯更有钱的原因是他没那么贪婪,”一个设计顾问说。尽管这结论有点残酷,但却精辟准确。乔布斯贪得无厌,与盖茨的贪婪相比,乔布斯的贪得无厌简直难以名状。乔布斯的贪婪是保育室的弃婴才有的贪婪,一旦他大权在握可以自由做主时,这种贪婪才能得到控制。

乔布斯的养子身份导致定义乔布斯的工作错综复杂。如果说一个创造者拥有创造性的基因,那么乔布斯的基因从何而来?如果乔布斯出类拔萃到后无来者的话,那他的祖先到底是谁呢?“他父亲是一个不错的技术工人,”沃兹尼亚克说,“他喜欢向乔布斯展示工作原理。我知道史蒂夫回忆过去时会觉得他当初没能足够欣赏他。”这是否因为保罗·乔布斯是一个机修工人,才使乔布斯敢于梦想机器类的事情?或是因为乔布斯是个养子,才使他总将自己创造的机器与生命诞生相提并论?他创造了生命——他有四个孩子。他甚至认为自己是一个宅男,非常珍惜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当玛利亚·施莱弗(Maria Shriver)要求他出席入选加州名人堂的典礼时,他以时间同家庭之夜相冲突为由极力想逃避(他急匆匆地赶到,施莱弗说,“他来得晚,却走得早”)。但是,他一直恪守着发布产品如同创造生命的人生哲学,iPhone的发布会刚过去几天,他对一个相识了十多年的人说,将iPhone推向市场如同经历了一场“感情创伤”,这句话令他的老相识惊讶不已。“我知道这与他的癌症手术有很大关系,iPhone是他接受了癌症手术后苹果推出的第一款真正意义上的新产品。然而,当听到一个人如此形容将一款手机推向世界时,的确让人惊诧,尤其当你知道他们已有了自己的孩子时。怎么会是这样呢?”

但即使没有那种复杂的压力——因被收养所产生的与日俱增的压力,乔布斯照样也让人难以理解。他的创造基因由于其血缘复杂而变得扑朔迷离,让人困惑。他并不是家族基因库中唯一具有创造天赋的人。他的亲妹妹同样富有创造力。她与乔布斯同父同母——乔布斯在斯坦福大学发表演讲时曾说,父母“生他是为了被人收养”。他们那时都是研究生,未婚生下了乔布斯,婚后有了一个名叫莫娜·辛普森(Mona Simpson)的女儿。之后父亲离家出走,母亲孤身在威斯康星格林湾(GreenBay)抚养莫娜。莫娜并不知道她在加州有一个亲哥哥,直到她出版了小说处女作《在别处》(Anywhere ButHere)不久以后。 她将自己的处女作部分献给了“我的哥哥史蒂夫”,然后她写了第二本小说《失去的父亲》(TheLost Father),出版此书是出于他们共同的萦绕于心的感受,出于对那个在某种程度上同时遗弃了他们兄妹的男人的幻想。后来她写了《一个凡人》(A Regular Guy)。但故事的主角并不是一个凡夫俗子,而是一个成为了百万富翁的企业家,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个“无能的人,不会趋炎附势,对他人的愿望和奇想置之不理”,只希望“地球因他的到来而焕然一新”。这是一本小说,主人公名叫汤姆·欧文斯,他选择的职业是生物技术,但他把自己看做是一个艺术家而不是企业家。写的很残忍,这男人因其复杂的出生状况导致他对婴儿降生拥有复杂的想法——同乔布斯一样,他在第一个女儿降生时未婚且正忙于一项永恒的技术,对是否承认这个女儿充满了迟疑。事实上,在小说发表十二年后,在乔布斯重返苹果、距iPod诞生还有五年的候,《一个凡人》是乔布斯的最好写照,无论对其思想还是对其本人,都是如此——这不是一本如果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发现他有一个名叫亨利·福特(Henry Ford)的亲哥哥后可能也写不出来的小说。尽管不是出自乔布斯之手,但它仍然保留了他的部分基因,回答了为什么在2008年,当乔布斯被问到对于Kindle的看法时,他不仅嗤之以鼻,而且全盘否定。这款产品是其创造天赋的例证,人们对其赞誉有加。乔布斯不是那种公开断言“人们不再读书”的人;他是那种当他的妹妹——那个他亲生父母养大的孩子——成为美国知名小说家后,才公开断言人们不再读书的人。妹妹写了那本关于他的书后,就没有人再去读书了。

4

这是一个乔布斯的故事。不局限于时间和地点,因为人们讲述乔布斯的故事时一般都没有时间和地点——他们害怕他追查故事的来龙去脉。虽然是一个平常的故事,但就是因为平常这故事才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其意义才显非凡。这是一个关于乔布斯在不受欢迎的地方现身的故事。既让人惊讶,也顺理成章,无法避免,道理很简单,反对者的口袋同样垂涎于他。也许这是一次对他不利、一边倒的公司会议,或是一个苹果员工声讨乔布斯缺乏关爱的内部会议。总之,他站在他们面前,身着那套装束,解释他的立场——为何公司应当站在他这一边,为何员工不值得他的关爱。发言时间不长——乔布斯就是乔布斯,是那个在苹果销售人员面前说他们是“一群大废物”的乔布斯,也是那个告诫斯坦福毕业生的乔布斯,“你们时间有限,所以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像他人那般的生活里。”他的理论并非如他的设计那样逻辑清晰;他凡事都追求简约,他的简约风格是那么恰到好处地令人信服,几乎不可争辩。但是现在问题来了:总会有勇敢的人,总会有人站出来勇敢地说,手头的事情一点也不简单,而乔布斯会在瞬间摧毁他。“听着,我知道你,也知道你在想什么,还知道你会想什么,这就是你为何犯错的原因。你知道,我也知道,所以我们别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过后,人们聚在这个可怜的家伙旁边安慰他。但他们并非是因为他是对的而去安慰他,而是因为他们认为乔布斯说得对才去安慰他的。他们的忠诚出现了变化,他们看似安慰其实饱含愧疚。他们要为乔布斯卖命了。

现在,没有人想当那个家伙,没有人想凭借对“现实”的片面理解而敢于挑战乔布斯的宏图大志。没有人敢像那个家伙似的指责乔布斯是个“十足的混蛋”或者“恐怖之人”——因为乔布斯已经赢了,单凭规模就令人叹为观止。一位前苹果雇员说得对:“问题不在乔布斯是不是个混蛋,这不是重点,问题就在他能不能在当一个混蛋的同时,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这问题说得好,因为它承认了显而易见的事实,并将问题转移到乔布斯恪守的史诗般的简约风格是否隐藏在看似不连贯的风格之中。一个佛教徒——严格的素食主义者——怎能将那么多人如臭虫一样碾死?一个在当今科技时代阿波罗式的艺术家怎能同时成为一个如同马基雅弗利式的企业家呢?这个人又是如何含蓄地将自己与甘地、约翰·列侬、鲍勃·迪伦、马丁·路德·金相提并论的同时又敦促我们“思考不同”才能赢得胜利呢?“对大多数人而言,他将以一个让科技变得容易使用的发明者而载入史册。”一个高管说道。“但对商业圈的人而言,他将作为一个只在他全部掌控且有充分影响力的领域进行买卖交易的人而被铭记——而且他会使出浑身解数。仅仅获胜对他还远远不够,你必须失败,对此他一点也不心慈手软。”

那这真是反复无常吗?像乔布斯这样的人可否成为佛教徒的问题其实是在问,他能否活在自己的信仰中。答案是肯定的,一点也不犹豫。乔布斯实践了自己的思想,且深知他人无法逾越自己。这就是他的优势。“他以前经常谈论历史上的伟人,其实是想让你在某种程度上感到他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或者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沃兹尼亚克说。乔布斯统率苹果其实是对其内心矛盾的一种自我拯救。那他都干了些什么呢?首先,他不停地工作。“他告诉我在过去了的四十天里,他熬了二十个通宵。”一位在iPhone发布不久采访乔布斯的生意伙伴说,“这真是吓了我一跳,在回家的路上,我好像听到妈妈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她说,看见了吗?这就是为什么他是乔布斯而你却不是。我是说,我工作也相当努力,但我在过去了的四十天中的二十个晚上都干了些什么呢?全都出去吃饭了。”

还有,如同所有伟大的专制者一样,他通过双管齐下的方式追逐自己单一幻觉。他不断肯定自己,不断否定自己。他判断事情的方式是要么伟大无比,要么狗屎一堆,从而建立了自己独有的二分法,始终坚持,并由此步入正轨。乔布斯“在苹果取得的第一场胜利就是,公司对自己在行业领先的地位引以为豪”,一位前苹果雇员如此评价。“比如牛顿。还记得牛顿吗?它是第一款PDA。也许现在已经没人用了,但它创造了第一。他们现在已经放弃了这东西,让曾经存在的经历变得一钱不值,而这正是乔布斯的过人之处,也是他的冷酷的发源地。他对自己冷酷,对他人冷酷——他对技术也同样冷酷。他非常清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iPod之前有MP3播放器,但这些播放器让人生厌。所以他就想,既然这样,我们该怎么做才能不让人讨厌呢?对iPhone而言,情况也是如此。在iPhone诞生之前,很多手机都有网页浏览器,但没人用它们。为什么?因为这些浏览器令人厌恶。现在,即使没有iPhone的人也会使用自己手机上的网页浏览器,这要归功于iPhone。这都是乔布斯的工作。他使科技体验变得奇妙无比。”

在苹果公司没有大量的管理部门——雇员与乔布斯之间只有六个阶层。所以如果苹果以乔布斯的技术体验开场的话,那结束便是雇员的乔布斯体验。“你也许半天都见不到他,”一位前软件工程师说,“但你总能感到他的存在。你总会感到你做的一切或者让他满意,或者让他生厌。我是说,他可能不知道你,但他千真万确地知道你做的是什么,正在干什么,不管他是否喜欢。”

这就是乔布斯诞生想法的地方,这想法也许能或不能传给未来一代。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的前工业设计专家、现任罗德岛设计学院校长John Maeda说,乔布斯所做的一切,“证明了在一个科技公司,你并不需要每个人都了解你的想法,你只需要独断专行,发号施令。这不是一个民主的模式,而是一个大权集中的模式。这模式不需要让手下什么都知道。你可以明白,也可以不明白,只要乔布斯明白就行。很多公司给我打来电话,说我们想做另一个iPod。也就是说他们想要白色的,他们想做这个,也想干那个,但外观要像iPod。但这都是些皮毛,根本没有用。iPod的外观是因为它的内在,但你看不到里面。所有人都认为乔布斯只专注于漂亮的硬件。大错特错,他只专注于软件。他能看到软件,这就是他的天赋。他可以触摸到软件。所以他只专注无形的东西,专注于让无形变有形,让人们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苹果产品看上去与众不同,因为它们只能这样造型。这就是设计的伟大之处。乔布斯不是设计师,也不是软件工程师,但他能在两者之间穿梭,知道无形和有形的碰面地点,还知道怎么与它们同时碰面。他是那个深知确保人性化才格外重要的人。”

乔布斯不是常胜将军。他输给过比尔·盖茨。他对掌控的嗜好迫使他离开了苹果,开始了流放的生活。他在自己的下一个公司NeXT经历了失败。当他重返苹果时,立即将苹果转变为一个“尊重失败”的地方,一位前苹果雇员说。显然,如果你尊重失败,并从中吸取了教训,那你就不是失败者。所以,乔布斯在NeXT开发的操作系统为Mac OSX打下了基础。“并真正地挽救了苹果,”现已成为第三方软件开发者的原NeXT雇员说。苹果根据从Newton的失败中学到的教训,将Mac OSX变成了 iPhone的平台。然后在突然之间,乔布斯又回到了20岁的时候,那时他和盖茨正在为台式电脑的霸主地位在前线浴血奋战。盖茨出售无形,乔布斯为其塑形和雕琢,然后装进他的漂亮的盒子里。他事必躬亲,从来都不舍得放手。苹果是家硬件公司,将来也是如此。乔布斯一直专注于机器,恪守库布里克的观念,机器都有灵魂。的确,即使机器看上去是超越一切的凝聚智慧的入口——Google正咄咄逼人,而比尔·盖茨正在烧着钱盘算怎样经营Zune——而乔布斯却对自己最初的幻想不做任何妥协,坚持认为人类在桌面电脑流行的末期最渴望的事情就是在因特网上复制台式电脑的体验。人们正谈论虚拟化的计算,正谈论要在一部带有数十亿功能的手机里诞生新一代互联网。对乔布斯而言,世界上任何人都在气质方面比他更适合抓住这个机遇。如果他无法与人相处,那他怎么能成为连接人类的靠山呢?如果乔布斯因性格原因不肯放手,那iPhone如何才能成为人类沟通的必备连接点呢?

之后,发生了两件事。

首先,在乔布斯一生中发生了开天辟地的事情,人们明白了他的产品胜过他本人。其次,他开始转入幕后。

5

有些东西是乔布斯的软肋。首先,他不民主。“他不是一个乌托邦主义者。”沃兹尼亚克说。他是一个救世主,他的一生就是介于这两大目标间的差异写照。他从未被诞生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的梦幻所驱动,他的力量源泉来自要建立一个自己可以主宰的世界。他想制造一个带领世界前行的装置,让人类可以走得更远。他想建设一个并不存在的现实。他想成为一个伟人之人。言之有理,但他不具备博爱之心。一位曾与乔布斯并肩工作的慈善家说,“许多投身慈善的人正在努力将他们的智慧投身于慈善,将他们的创造力用于慈善,以便改变慈善事业的现状。我从他身上并没有感受到这些。我感觉他只专注于他的事情,没任何创造力可言。他是个艺术家啊。他对自己看到的一切爱憎分明,从不关心为他人奉献些什么,他只想干震惊天下的事情,同时也让他本人惊讶不已。”

如果他创造的iPhone震惊了自己也了却了心愿,但取得如此凡响也让他始料未及。他通过将电脑家庭化从而改变了20世纪;现在是他将电脑装进人们衣袋从而改变21世纪的大好时机。当iPhone在2007年7月面世时,乔布斯坚持认为这玩意只像微软CEO史蒂夫·鲍尔默这类诋毁者说的那样——一款500美元的手机。他坚持认为,“这玩意更像iPod而不是电脑。”他坚持认为苹果应当控制所有为其编写的应用程序——“手机中的一切都由我们决定,你一定不想让你的手机变成一台PC。”总之,他坚持认为iPhone是一款非常流行的苹果产品——一款物有所值的奢侈品,一款未必能拯救我们发财末路的具有影响力的工具,也是乔布斯恪守的救世主信仰和追求控制欲的繁花硕果。

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先是人们认识到iPhone根本不是一款手机,而是一台电脑——一款带有OSX操作系统的功能强劲的电脑——但可以打电话。正因为它是一台电脑,所以才能被破解。正因为可以被破解,它才可以被解锁——摆脱乔布斯与手机运营商签订的限制协议。正因为它可以被解锁,于是它变成了,用KPCB投资公司硅谷风险投资伙伴Matt Murphy的话说,“有兴趣看看它在哪些地方会被破解——需求究竟在哪里。”事实上,需求在中国和第三世界,在那些iPhone没有被官方授权出售的地方。事实上,iPhone对乔布斯扩大影响力的最大潜力并不在他创造的苹果商店里,而是在他掌控的渠道之外。

当乔布斯针对iPhone再一次发表公共声明时,它已经不再像iPod了。在去年3月的主题演讲上,他推出了一套使iPhone应用程序使用更加便捷的软件开发工具包,并宣布将建立苹果软件商店,完全掌控所有开发完成的应用程序的线上发布。在同一会议上,KPCB的合作伙伴约翰·杜尔上台宣布,KPCB将投资一亿美元设立iFund风投基金,以鼓励iPhone开发应用程序。其实,iPhone就是一台电脑,但又不仅仅是一台电脑;用杜尔的话说,它“远超一台家用电脑”,因为它为真正的移动计算提供了第一个平台。

听上去这是个胜利的时刻,也是对救世主的方式的最终辩护。但事实上,iPhone是逼迫乔布斯做出的妥协。“iPhone的故事是一个乔布斯同意下放权利的故事,”一位熟悉KPCB投资公司高层的设计师说。“但这并非自然而然地发生在乔布斯身上。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是在重压之下同意设立iFund风投的。”当他在6月走上全球开发者大会的讲台时,新闻头条并非一如既往地锁定在乔布斯的主题演讲上——一件新生活方式的附属品的必然亮相后,在乔布斯的推销手段的作用下竟然成为了生活的必需品。新闻头条是他的身体状况看上去糟糕。新闻头条是超过250000人下载了软件开发工具包,而iPhone的未来——用一位开发者的话说,依托在“无人知道的应用上”,包括乔布斯本人也是一样。新闻头条是这款更新、更快的iPhone——iPhone3G,也同样是一款更加廉价的iPhone。或者像一位将自己的基金投向iPhone相关产业的金融家所说,“刚一听说他们将iPhone价格降到199美元时,我说,这就对了——这就是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一直在说的100美元的笔记本。还记得苏联解体后,从未有过电话的东欧人开始用上手机的事吗?这种事也会发生在iPhone上。没有台式电脑的人不再为台式电脑烦心,甚至也不会为笔记本烦心。他们只需有一部iPhone,这就是他们的第一台电脑。我是说不是只有类似东欧的地方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是说那些尚未见过电脑的人,我是说第三世界……”

总之, iPhone 正在被重塑成乔布斯未知的一切——并被冠以乌托邦和民主的烙印。一款为富人量身打造的奢侈品却在富人的嘴里变成针对贫困人群的必需品,电子时代的启蒙工具和摆脱经济困扰的手段。即使下一步iPhone将迈入陌生甚至不存在的领域,但至少它会成为可能。不,乔布斯“绝对不甘心只逗留在手机行业”,一位开发者在听了他的演说后说。但手机之后,机器之后,还会有什么呢?这就是“云”,这是极客们热衷的事情——是虚拟化数据的收藏法宝,是我们超越自身的数字化版本,是人类虚拟化体验的下一步。它被冠以移动网络的根基,或者如人们所说的“新一代网络”,但它的诱惑就在于找到一个脱离人体后进入无形的途径,而这正是人类最古老的梦想。所以,当其他人还在为如何到达那里、如何在空中追逐利益时,乔布斯却拿着他的iPhone,一如既往地提供了一个可能,用一个光彩夺目的盒子从而实现到达云端的可能。但他的灵魂就在这些盒子里,从未被解过锁,他在6月发表的主题演讲上推出的服务——MobileMe服务,表明了他对无形世界的坚信,或者至少表明他已为争夺无形世界的控制权做好了准备——一个月后,这场发布会被公认为是“一场灾难”、“一次失败”、“是乔布斯结束流亡回归后苹果十年来所发布的最糟糕的产品。”对乔布斯而言,数字化的天空宛如天堂与他格格不入,但仍然是对他的召唤,而他仍然要回应这召唤。他还有其他选择吗?

他已经上路了。

本文原载于2008年10月美版《时尚先生》,转载自公号羚羊社(lingyang-story)。

作者简介


汤姆·朱诺(Tom Junod)

美国记者,两度获得美国国家杂志奖。曾就职于美国版《时尚先生》、《GQ》、《体育画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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