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剧确实流量不错，大半个月来，几乎天天都有话题上热搜。剧粉也有不少，打开弹幕，随时就能看到粉丝不停地刷“双厨狂喜”。的确，无论是刘诗诗还是倪妮，原本就有很好的路人缘根基，两个养眼小花互动戏份也很多，给粉丝们带来的，便是双份的欢喜。然而，许是我老了，勤勤恳恳追完剧，都不知道喜从何来。原本期待看到的，是一段女性守望互助的珍贵感情，但是剧作者呈现出来的，却是如QQ空间宣言一般低幼的“你若折我闺蜜翅膀，我定废你整个天堂”。
情不知所起，
《流金岁月》原本描摹的就是两个女孩子之前的友谊，对女主角之间的深刻友情剖析和展现应该是第一要义。但是，剧作呈现出来的，却是莫名奇妙的空虚姐妹情，她们的友谊充满了不合逻辑的莫名其妙。“为倪写诗”CP美则美矣，但是作为一个讲逻辑的人，我真的无法理解，她们为何能拥有这么坚定的、密不可分的友谊。按电视剧里的情况，她俩的阶级差得太远，一个从小寄人篱下，住在破旧的小弄堂里，另一个从小养尊处优，家里拥有一栋有市无价的上海独栋老洋房。更何况，南孙她爹又那么势利眼，怎么会允许蒋南孙跟一个红尘里打滚、惹得一身债的朱锁锁结成莫逆之交——毕竟，任何对蒋南孙嫁入豪门没有帮助的事，他都不会允许。
亦舒在原著里专门写过一句话讽刺这种势利眼，说他们“收入多一点，便嫌地下铁路车厢臭”，这种势利眼长辈又怎么会张开怀抱，接纳一个从小不爱读书、只爱打扮、家里又没有什么钱的朱锁锁呢？但是亦舒有为此做铺垫：这两个女人的友情是从小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连长相都相似，好得像一对双生子，因为她们俩从小就在社会的现实与残酷中建立了共情，才会有互相怜悯，互相扶持的意味。电视剧里唯一能跟原著接上一点点的地方，还是靠旁白来完成的——说蒋南孙和朱锁锁一样，都没有家，没有人爱她。蒋南孙妈妈明明自己都困在婚姻里喘不过气，还为了女儿一反常态，强硬地让女儿去跟男朋友住隔壁，还心疼女儿住得远，自己也没有什么积蓄，还是出手就给女儿添置二十几万的宝马电动车。
而势利眼的蒋南孙爸爸虽然烂泥扶不上墙，到处借债炒股，亏光家底，可是他在楼梯上哀哀戚戚地求着朱锁锁，也是想为了给蒋南孙留一笔嫁妆钱。原著里蒋南孙只是养尊处优，家教严格，但零花钱却也没有几个，因为见不得经济不独立的母亲去卑微地跟父亲要钱，父亲又去腆着脸找奶奶伸手。再加上从小家里不间断的人情往来，也是个小小人精，早早就体会过了人情冷暖，完全不是电视剧里得了好处还不肯卖乖、莫名其妙就跟助教结仇的任性草包，更不会别人一句话得罪了自己扭头就走，浪费男朋友低声下气陪教授女儿打球，才换来的实习机会。〓 20几万的古董小提琴毁一把少一把的，基本算文物了，可见也不是真爱琴……就不说刘诗诗牵线木偶般的演技多让人出戏。网友说“盲人般的演技”确实过分了，但是刘诗诗仿佛身上纹了半永久的若曦，困在了《步步惊心》里，表现少女的骄矜可爱只会摇头晃脑，表现公主脾气就是提眉毛和瞪眼睛。更别提弹幕总夸奖的原声，小声说话时气若游丝，说到尖锐台词，便是直接破音……她接受采访时候说，最有压力的，就是她要演个美女。然而，她的确美，身材也好，穿什么都艳光四射。更重要的是，跟刘诗诗一比，她经过国师点拨的演技突然显得大放光芒，说哭就哭，哭得还那么漂亮。然而，这个最容易出彩的角色，最终的呈现也还是有几分可惜。原著里“锁锁”的名字用上海话念出来，听起来像粤语里“骚骚”的发音，她就是一个用姿色去为自己的命运周旋的女人，对现实有着清醒无比的认知，她把男人的情感哄得团团转，自己却是不会上钩的。然而，导演却把朱锁锁安排成了一个爱慕虚荣、只会卖弄风骚的肤浅捞女，既想要钱，又想要爱。就连马师傅这样的司机，用几个不入流的谎言都能把她骗到手。原著里，朱锁锁的学习成绩比蒋南孙还要好上太多，她不愿意上大学不是因为不爱读书，而是因为她过早地看透了这个世界的残酷与荒凉，认识到在八十年代的香港，女孩子上大学只是奢侈的消费，为了给有钱人家培养知书达理的儿媳妇用的。像她这样无依无靠，从小看着舅妈除了生孩子就是做饭洗衣，一辈子埋没于陋室，不如早点出去恃靓行凶，闯出一片天地。
她不是单纯爱慕虚荣那种小家子气的女人，只是因为从小当海员的爸爸大笔给她生活费，过惯了大手大脚财务自由的生活，再加上从小在蒋家出入，长了见识，所以才样样都想要最好，甚至不惜堕落去做舞女，只因为赚钱多。
电视剧完全抹去了这种生活百态的复杂，让两个女人最难的事就是谈恋爱和结婚，刚开始为生活发一点点愁，马上就有各路男人过来帮忙，出钱出力，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好像只要皮囊漂亮就万事顺意，这又能建立起什么样的深刻感情呢？
国产都市剧里，为了推动男女主感情发展，往往会安排一个工具人小三进来横生枝节。谁能想到，闺蜜情发展也是要靠工具人。袁媛这个角色很招人恨。刚出场时，她是蒋南孙未婚夫的前女友，一直藕断丝连，后来南孙换了男友，她竟又觊觎人家的现男友……演袁媛的，是《如懿传》里的“小琵琶精”，长相甜美里还带着点阴险和倔强。真是很难得的一种复杂长相，光看脸就有故事性，能放到美女群像大戏里跟周迅过招的，演技怎么也说不上坏。
〓 题外话，何泓姗和倪妮还都演过《匆匆那年》的方茴这样挺有辨识度也挺有演技的一个演员，在《流金岁月》里演一个觊觎富家大小姐之位的小三。说来也怪，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电视剧里的女主都变成了的大小姐，有钱又心善，而心机险恶的女二不是小地方来的，就是求而不得，嫉妒别人的好东西。而最终，编剧心目中的“闺蜜情”至高点，就是帮对方手撕小三。
这边厢，刘诗诗饰演的蒋公主，为了保住猥琐精明的初恋，瞒着他，帮前女友出钱出力，一手替他打发了这个不安分的女人。朱锁锁从公司一路翘班飞奔回去，只是为了帮她解决这种私人恩怨。编剧竟然还借着朱锁锁之口，称赞她关键时刻撑得住事。这样的蒋南孙，和她那个一辈子没有自由、被失败婚姻困住不得脱身的妈又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得辛苦读个博士的富家女这样作践自己，让电视机前的女性观众作何感想。到后来，就又换成朱锁锁的老公被别的女人人惦记。这回又轮到刘诗诗上场飞身扇巴掌。这种诡异的“友情”是建立在拥有共同的假想敌的基础上的，很难想象一旦没有第三个女人了她们俩会怎么样。
其实，闺蜜情远不止互帮互助这一种相处模式。嫉妒也是人类很重要的情感，豆瓣高分美剧《我的天才女友》就展现了双女主之间那种微妙的嫉妒。朋友之间再怎么友好，也难免会因为对方的某一方面比自己超出太多偶尔有点失衡，是让这种不平衡转换成鞭策自己的动力与对对手的欣赏，还是干脆恶化，都会感情显得更细腻，更复杂，也更贴近真实的人性，哪怕简化一点也是“相爱相杀”。然而，刘诗诗和倪妮的友情好像永远只有彼此祝福和两肋插刀，为了弥补这种肉眼可见的苍白，就不得不强行补充了一个袁媛，让倪妮不停地去跟这个小三缠斗，来体现她对刘诗诗多么多么的好。患难与共容易，同甘共苦就很难了，精神世界的平等相交才是永恒的。原著里也隐隐约约透露出朱锁锁对蒋南孙的好命，其实心里是有些酸溜溜和不平衡的，不然她也不会幽幽地对蒋南孙说：“你将来会有事业前途，我呢，只会搽香水。”然而她依旧能和蒋南孙友好地做朋友，探讨彼此的社会困境和对人生的看法，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超越时代的女性关系。朱锁锁是很清楚各人选择各人承担的。而蒋南孙呢，宁可灰头土脸地加班挨骂，也不会选择出卖色相走捷径。“食得咸鱼抵得渴”，港女总有一种拎得清的爽利。蒋南孙也很清楚朱锁锁付出的代价，所以她永远不会问出口朱锁锁那些皮肉交易的不堪，明明知道，也依然给她留了几分体面，只有在朱锁锁性命攸关的时候扶她一把，这是成年人之间交友的原则：不插手，不说破，但也不作壁上观。
先不说剧情，曼玉和钟楚红的演技确实是可圈可点。比起刘诗诗，张曼玉演富家小姐就真的是轻盈中带着一点点骄矜，世故里又带着一丝天真，眼神清亮干净：女中学生演起来也不违和，时时刻刻都是眉目舒展，昂首挺胸，坐姿端正：富家女的气质一定是由内而发，没有和生活琐碎缠斗过的那种痕迹，所以肩背都挺得直而不僵，眉眼间没有为生活发愁的忧虑：那是优越家境给她的自信，而不是硬拗出来的大人装小孩的无理取闹。演女白领，边看表边随便擦一下嘴角，然后身体立刻向外倾斜——很急迫，是真的匆忙赶着去上班，不是赶着去给别人做早饭，或者赴约：钟楚红演的朱锁锁和她一样的装扮，但是你看她总是歪着头看人的妩媚，不肯好好坐着，眼睛从下往上挑着，烟视媚行地斜睨别人，就知道她将来是个艳光四射的红颜祸水：但是真的坐到男人面前，她又自信大方起来，让男人知道这不是那种随随便便轻易得手的人间尤物：
〓 蒋南孙在喜欢的男孩面前就会娇羞，但朱锁锁却很大方大美人从小就要有这样的自知，大方享受美貌给自己带来的好处，何况那是八十年代的香港，底层出身的美貌女孩只能靠美貌这张金字招牌，才能最大也最快地实现阶级跃迁。这才是师太总在书里过度放大美貌作用的原因，既有她本身的势利，也有时代所迫的无奈：权利和生财的路子都掌握在寡头男人手里，美貌女孩在他们眼里就像货架上代沽的商品。这是种极其不公平又极其残酷的现实，因为哪怕高学历的蒋南孙做了高管，在书里也不得不去陪酒说好话才能拿生意，这就是80年代香港现代女性那种天人交战的苦。所以她才会安排朱锁锁一语道破有钱男人的猥琐：“你也发现了那些恐怖的目光，像不像禽兽？简直想用眼神来脱光女人的衣裳。”不仅完全没有展现，甚至还添油加醋，把这个社会对于美貌的看重大加描摹。陈道明的地产公司崇尚“狼性文化”，这种槽点都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崇尚“狼性文化”，就要默认卖房子的女人长相必须漂亮？整个公司里谣言满天飞，全是什么下作的“钱色交易”，而且销售还要跟着领导去给客户陪酒，这哪里是卖房子，完全是卖笑。演过王启年的田雨又遇上了庆帝陈道明。他倒是活灵活现地演出了一个在公司里传八卦的中年男人，很好笑，多亏是田雨来演这么一个天天搬弄是非的角色，换成差一点的演员，大概就不是好笑，而是油腻讨厌了。男秘书一方面嘴上和心里都看不起漂亮女孩，觉得她们不过就是凭着几分姿色想方设法上位，一方面又想占漂亮女孩的便宜，强迫倪妮叫他“哥”，而公司里所有人都熟视无睹，似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真的就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事，谁能想到剧里面每个人都拿着iPhone X和折叠屏手机呢？想拍好亦舒真是不太容易的，首先要懂得她为什么这样安排笔下男男女女的命运，再就是要理解她为什么总是过度放大美貌的作用，可惜的是，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导演能够理清楚，这种都市女郎坚持靠自己摸爬滚打的孤勇，到底应该怎么呈现。《流金岁月》几乎算得上是亦舒最特殊的一部小说，因为它单纯就是为了讲两个女孩之间的来往和坚守的感情，其他人和事都只是一些陪衬。这样超越阶级的友谊是她书中极其少见的命题，也恰好就是时下市场稀缺的女性命题。男人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爱和不爱都是一阵一阵的，从来没有坚固的时候，只有两个女人之间的友谊永远在那里，从来不对对方的事情过多地插手。哪怕对方的生活不认同，但是心里永远知道，有一个同为女性的朋友，对相同性别的自己有着深刻的理解和宽容，这种宽阔的共情是和男人谈恋爱永远不可能获取的，他们只会在你遇到人生困惑的时候喜滋滋地给你当爹。〓 钟楚红看张曼玉的眼神又妩媚又哀伤，这才是真的姬情四射吧？但是这个电影版的经典同样也有败笔：导演非要安排两个女人都爱上家明，简直俗不可耐，当年气得亦舒坐在家里哭。剧情最后是这样的——蒋家败落后，重遇宋家明对于南孙来说是乌云里的阳光。但是家明依然心系锁锁，南孙觉得自己不应该自私，让锁锁和家明见面了——她们的友情经过流金岁月的洗礼，只有更醇，不见削弱。
说起来，电影版《流金岁月》也可以算是空虚都市言情的鼻祖了。
女性之间的友谊，难道就是买买漂亮衣服，做美容做指甲，互相为对方出气，手撕小三……甚至，爱慕同一个男人？
小说《流金岁月》的主旨，明明讲的是物欲横流中始终守望相助的女性友谊之美，之坚固，那些锦衣华服、奢侈生活的细节描写，都是为了衬托这种天差地别的友情多么珍贵难得。
电影版是狗血横飞。电视剧版呢，就只看见剧里衣服一套一套地换，男人一个一个地来，时尚营销稿一篇一篇地发，铺天盖地地赞美倪妮和刘诗诗的颜值，那还叫《流金岁月》干什么，干脆起名叫《倪妮走秀》算了。
回望来时的路，与其说这是流金岁月，不如说是一场斥资高昂的时装走秀。作者｜聂隐娘 编辑｜阿斯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