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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是中国古代版的俄罗斯套娃……

李多 新九州 2019-10-23


作者简介


李多,又名:城堡,奇幻小说作家,游戏设计师。处女作《忒密尔之狼》发表于2005年第七期《飞·奇幻世界》,发表于2007年第一期《幻王》的《斗而廊》广为人知。后陆续在《奇幻世界》和《九州幻想》上发表若干作品。2011年,以《2011:丧尸围城》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

其他代表作品:《粉色暖瓶里的沙罗曼蛇》、《随机之年的母系氏族》、《雁返湖浪潮》等。



作品简介



故事基于古代中国神话志怪小说集《续齐谐记》中的《鹅笼书生》进行改编。阳羡许彦负鹅笼而行,遇一书生以脚痛求寄笼中。至一树下书生出从口中吐出器具肴馔,书生醉卧,女子吐一男子。女子醉卧,男子复吐一女子共酌。故事十分奇异,不过,这吞吞吐吐,一人复一人,原来中国很早就有“俄罗斯套娃”的概念了。


这是晋孝武帝太元初年的一个夏末,太阳如同史书中刻画的那样,隔在遥远的地方发烧;万道金光掷在山道旁的草木上,又紧紧粘着行路人许彦的毛发,都发出吱吱呀呀滋滋剌剌的声音,好像许彦的头皮,和那嶙峋的山石,都因极度口渴而吮吸着微风中稍纵即逝的蒸汽。

许彦的大斗笠,落在了阳羡城内一家肉铺的门槛儿外头。即使还在,那斗笠也一定破损得戴不到脑门子上去了。许彦苦笑,瞥一眼手里的鹅笼。鹅死了一只,他只好用它和一个牧童交换了一些干粮——四块焦糊的麦饼——他原来所带的那些,早在和肉铺老板厮打的时候丢掉啦。

许彦清点财物:换洗衣服、食物、一皮口袋鹅塘河的清水、不少盘缠,以及那顶家传的大斗笠儿,都损失在了阳羡,他的出行之地。

手里的鹅笼,尽管失去了一只鹅,还是显得十分拥挤。两只肥大的白鹅在其中呱呱叫嚣,扭动着修长的脖子,高谈阔论着,好像并不在乎这酷暑天气一般。许彦心里听了自然更是烦躁,歪斜着眼,鼻孔撑得老大,可也不敢对这鹅发泄什么怨气。

鹅,是奉父亲之命,带给远方的一个大官的,据说那大官实在非常喜欢斗鹅。许彦的老爹在自家的鹅塘旁睡了八天,又念了两宿“大慈大悲大鹅咒”,终于慧眼大开,选出了三只最好斗的大白鹅,要许彦赶在年底大雪封山前找到大官儿。同时父亲还交给他一套说辞,这些词句的拗口费舌程度,丝毫不亚于大慈大悲大鹅咒。许彦嘴里含着鹅的嗉囊,面壁习练了三四一十二日。这样,他便可以巧舌生花,说动大官的铁石心肠,于是在官邸里轻易谋一个职位,譬如帮助大官儿养斗鹅。养鹅得了银钱,自然就能讨到好老婆。啥是好老婆?小小三寸金莲,粉粉的脸蛋子,走起路来扭呀扭——不不,腰腿还是粗粗壮壮的好,这样颇有些养儿育女的气力。

鹅笼的门是用金箔裹了几层的铁条儿打制的,这费了许家不少工夫。还好,许彦的父亲熟识一位天天吞服丹药的年轻先生,这先生会把鹅肝、猪尾、石灰石以及覆盆子放进房檐下石头上一个雨滴滴出来的小窝窝里,三眨眼的功夫,给你一古脑的变成金灰。这金灰能吃死活人儿,但倘若涂刷在铁条上,倒真的像富贵人家的金箔一样富丽堂皇了。

许彦因着中暑,懒气儿上泛,在家中休养了几天,才被他爹踢打出来,要他早日北上——现在倒好,钱财丢掉了,连他赖以依靠的斗笠儿也不在头上,太阳越白越亮,许彦的眼前越紫越黑,光圈一轮儿一轮儿的在面前掠过,像是一个幻影般的怪人,在他的面前不断晃动着一双大手。山路上竟然没有可以容人躲避的树阴,几根茅草也因为酷热而变了形,影儿都是虚虚晃晃的,晒化了一般。

许彦晓得这怪不得那屠夫的。肉铺门前,本是阳羡城最金贵的一方土地,那老板也是平日里鸡鹅乡里惯了的大人物,许彦也是热昏了心,冒然提着鹅笼儿就从人家店前经过。凶恶的屠夫看到了大肥鹅与大金笼,自然要抢,如此一来,便数许彦自讨苦吃了。

幸好又有个人,提了笼嗷嗷乱叫的斗鸡路过,勾住了那壮屠户的贪心,许彦这才侥幸溜到了城外;虽然死了一只鹅,也不至于让那大官发火,于是他打定主意继续向前走。

到了正午,许彦已是寸步难移,这时耳朵一转,听到有人就在不远处哼哼唧唧,向前两步走,瞅见原来是一个书生打扮模样俊秀的男子躺在路旁,也就不到弱冠的年纪,瘦弱不堪,一脸苦楚。这书生见了许彦,便大声呼喊,说他登山时崴了脚,再也走不动路了,还请许彦好心帮帮忙。

许彦一听,心里着实有些别扭:自己都要干渴死在这荒山中,又哪来的力气,拖着第二个死鬼一起送命呢?

书生觑见许彦脸上有些许难色,便会意朗声道:“这位小兄弟,不敢多加劳烦,你只消让我进得你这鹅笼之中,便不胜感谢了。”

许彦听了心中一惊,慌忙丢下手中的鹅笼儿,呆呆地看着这书生,下巴晃悠悠垂了下来。

书生仍半躺着,盯着许彦看,两只眸子黑黑亮亮的,看得许彦两腿一软跑都跑不动了。他嘴角一扬,并不说话,便令许彦身上汗毛一片儿一片儿地竖了起来。看过许彦,这书生又盯住笼里的鹅,两只鹅顿时失了生气,再不呱呱叫了。

“你……你甭戏耍戏弄俺了,俺爹早早早早催过,俺还,俺还赶路嘞。”说着许彦护住鹅笼儿,便按住心里的紧张,快步要走开去,书生忙忍痛站起身来,几步摇摇晃晃的追近鹅笼,不理会许彦的瞠目结舌,竟然一溜儿趁着缝隙儿钻了进去。鹅笼还是那么大的鹅笼,书生也还是那么大的书生,可书生分明已在鹅笼之内了。

许彦左看右看,张口结舌,擦擦眼睛,所见这一切确实果真明明白白毫无半点虚假。这书生和笼子里的两只鹅并肩坐在一起,一齐朝许彦凝视着——鹅看上去并不害怕书生,书生身上却好像有一点看不起鹅的傲气,也没有像许彦所想的那样同鹅说起话来,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就像那死去的第三只鹅,伸着脖子。

许彦试着提起了笼子,书生坐在里面,笼子竟然没有加重一点。于是许彦换了左手去提,也还是那么重并无变化。许彦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和书生相视而笑,总之,他心里惴惴着,提着笼子向前迈开了步子。

太阳依旧猛烈,许彦苦不堪言。笼子里的书生不说半句话,许彦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该思量些什么,况且这热劲儿也不容许他动多少脑筋考虑这个问题。他只是提着笼子走啊走,走啊走,身后的山路上斑斑点点都是许彦滴下的汗水。

很快,过了高处,下坡儿之路陡然出现在眼前。许彦也不管笼子里的鹅和书生是不是颠簸得难受,自顾自撒开了腿,噔噔噔向山下跑去。吹在他脸上的风大了一些。

热。可还是热。他奶娘的。许彦擦着汗,喉咙里喘出蒸腾的热气。

终于,许彦和书生同时看到了一棵大树。这树也生得好生奇怪,整座荒山,就长了这么一棵茂盛无比的大树,好像就是它,把全山的水分都吸干了一样,只让那些蔫蔫的野草蝇营狗苟,悄然生息。

“休息一下啊,俺累啦。”许彦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争得书生的同意,毕竟汗如雨下的人是他,不是那将鹅笼充作凉棚的书生。许彦低头看见书生在点头,这才松了一口短气。

许彦在树阴中放下笼子,书生走出鹅笼的时候,两只鹅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聒噪了。书生作揖,嘻嘻笑道:“天之辉辉,如此炎热,小兄弟带我行走了这好些多路,小生着实过意不去,我俩在此歇息小憩,就由我来准备一些酒食解暑吧。”

“太好啦,”许彦嚷完这句话,又觉得不对——书生身上看来空无一物,这酒菜要从哪里才弄得到呢?许彦装着擦汗的样子,下意识的把衣袋里的最后一点干粮往里塞了塞:这好人,也不能老当的。

书生察看到许彦这个动作,挑了挑眉毛,复又笑了。他从腰间拿出一只小小的容器,看样子像是个青铜小酒樽。这酒樽上刻着些奇形怪状的花纹,在许彦看来,都是些人的牙齿、口唇、髭须一类的玩意儿:这可好生怪异。书生露齿一笑,把酒樽托在掌上说:

“此乃樽吞。”

“樽吞?啥东西?”

书生屈下身子,就地盘腿而坐,举起樽吞就向外倒。这一倒,竟然倒出来十多盘子精美的菜肴来,有炒得鲜鲜嫩嫩的青笋,油乎乎的猪耳朵,去头去尾的大鱼,还有许彦从来没见过的好多东西。许彦惊呼一声,干咳一声,书生也不以为意,低头又倒那酒樽儿,树阴下便出现了一只大壶酒,两个空酒杯。书生为两个白玉酒杯斟满了酒,递给许彦一只。许彦迟迟没有接杯——他已经被这些菜肴发出的香气弄得浑浑噩噩了。

书生轻叫了几声“小兄弟”,许彦方才转醒过来,接过酒饮下,顿时胸中如有一场瓢泼降在那火焰山,清凉凉一忽儿便浇灭了身上的燥热。许彦用手想抹抹脑门儿上的汗,才发现脸上光溜溜的,并不像是长途跋涉过的样子。他想问些什么,书生一挥手,要他万事莫问,只管动箸,于是两个人夹菜吃酒,不亦乐乎。书生酒樽里倒出来的东西,并非一般所说的美味,许彦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透彻,大概就是那远在北方的大官所吃的琼汁玉液,精粮美食吧。

许彦暗暗想着,呆会儿趁书生不注意,要把那块寒酸的干粮扔掉。

酒过几巡,白面书生和许彦都吃得饱饱的。那酒似乎的确有解暑的功效,许彦只觉得浑身清爽,抬臂言语间,微风拂面——这酒,许彦疑虑是清风酿成的;抬头看看那独独燥热的太阳,真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惬意。

书生大抵有些喝多了,慢腾腾的对许彦说:“小……小兄弟,我带了一个妇人在……身上,把她也请出来一……起吃酒你看如何……”

许彦不知道这书生又能变化出什么神奇,连忙瞪大两只眼睛拍手说:“好哇好哇!”心里学着他爹的样子,念了一遍大慈大悲大鹅咒,庆幸自个儿摊上了如此的好运气。

书生脸上红红的,一把撤掉发髻儿,头发也呼啦一下披散了开来,他张开嘴,“啊”了一声,像是打了一个大酒嗝,就吐出一个年纪二十五六岁的妇人。这妇人衣着华丽,并不像是书生的妻子,容貌简直像天上的仙女,许彦也只有在故事里听过长着如此美丽脸颊的女子。

许彦看得瞳孔都变了色。

这妇人倒也大方,边对许彦施礼边说道:“妾身名唤阿环,见过这位小兄弟。”也不避讳许彦,就亲亲热热的偎依着书生坐下,拿起那樽吞,翻手倒出一个空酒杯,为自己斟满酒,和书生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了起来。

许彦一面随便夹几口小菜,一面看着他俩亲昵;很快,书生就醉得不知道方向了。阿环也劝许彦喝酒。许彦接杯应允。谁都晓得,这一带的养鹅人都是海量,他只喝不醉,头脑反而越发清醒,心里只是想着方才太阳晒得他想不了的一股脑子事。

等到书生打起了呼噜,那妇人蓦地推开丈夫,悄声对许彦道:“小兄弟,不瞒你,我与这延迟生结为连理已久,其实并不喜欢其人其事。延迟生骄傲自大,以为能吃得下天地,容得了无限,整日狂言狂语,实在可恶。几月前,我偷偷带了一个汉子同行,现在这延迟生睡得如此死猪相,我便将他叫出来,小兄弟你我萍水相逢并无恩怨,千万不要告诉我相公呀!”

许彦听了有些慌张,心想,这妇人看上去和书生亲密无间,原来也是个不忠之人。脸上却摆出笑说:“好哇……俺不说不说的。”

于是妇人把嘴张得老大,“啊”的打了个嗝儿,就有一个面相老实的男人从中跳了出来,又有一个同样朴实的女人跳出来。这两人都是穿着农家的服饰,好像刚刚从田垄间回来一样。男的布衣青衫,见到许彦与那妇人,脸上便笑成了一朵花儿。这时,书生突然咕哝了几句,吓得在场所有人都一个激灵。

“环儿,”书生梦呓到,“环儿来陪我。”

阿环呆了呆,就从嘴里吐出来一个巨大的屏风,放在树下,恰好把书生同众人隔开了,将烈日下大树的影子分成了两半儿。

“妹妹,你去陪延迟生。”阿环这时显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教训她吐出来的农妇说。

“为何又是我呢,”那农妇有很多不情愿,苦着张马脸。“倘若延迟生发现不是你——”

“叫你去便去!我相公吃了酒岂是那么容易清醒的呢。”阿环一甩手,像是对她施了些什么法术,那农妇只好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许彦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好挪了挪树下的鹅笼,继续为自己斟酒,冷酒入腹,冷眼旁观。农夫模样儿的人坐在他身旁,和许彦胡乱寒暄了几句,阿环正要像偎依书生那样坐到农夫身旁时,壶中酒却已经空了,菜也吃掉了大半。这妇人就对许彦和农夫施了礼,跳进书生的樽吞中不见了。

“她是去取酒菜了。”农夫说。“这个……告诉小兄弟你一点实在不好意思的:其实我与我那妹妹,名义上是兄妹,其实是夫妻一场。阿环夫妻家财万贯,偏偏她又喜欢忠厚老实的汉子,我与我那黄脸婆子就搭戏扮作兄妹,讨得她欢心,骗她银钱……”

许彦苦笑了笑,不知为什么这农夫竟然对他敞开心胸,更不知再说什么好——农夫突然眼神一变,嬉笑着说:“这阿环,容貌美丽,心地良善,我那原配夫人,貌丑,但有一些吃苦的蛮力,两人却都不是我心仪的对象。恰好正带着我的另一个女人,想要她出来相见——总是呆在人肚子里,可真不好受——小兄弟您可千万不要告诉阿环同我老婆啊!”

太阳西斜了,许彦感到身上有一阵凉凉的气息。他摸摸笼子里的鹅,想了想,面无表情撇嘴道:“好啊。”

这农夫立即把嘴一张,就有一个娇小玲珑的丫头跳了出来,这就一定是那农夫的小相好了。农夫见了这丫头,食指大动,心如火燎,抱头便要亲要啃,谁知身后传来书生朦胧的话声,怕是那书生就要醒过来了。

农夫急忙一口吞下丫头,可不知为什么,那丫头好像卡在他嗓子眼儿里动弹不得了。农夫大声咳嗽,许彦便上来拍他的脊梁骨,没多久农夫就又把那丫头重新吐了出来。书生嘟囔了两句又坠入梦境,不再言语,农夫一看如此,也不急着吞那丫头了,抱起脸蛋又要啃。许彦看在眼里,心都急碎了——这小丫头长得如此这般十分可人,怎能被这无赖农夫糟蹋了呢,于是一个箭步冲到那樽吞之前,抱起酒樽对着那敞口叫道:

“阿环——!”

“你这厮……”农夫气狠狠骂了一句,正要吞下那小丫头,许彦挺身而出,死死挡在两人之间,硬是不要那农夫挨着小丫头。农夫脸都成了猪肝的颜色,扎煞着髭须探手要去抓,许彦连忙一把将小丫头推到那屏风之后了。当是时,阿环从酒樽中跳了出来,脸上稍稍显得有些慌乱,张口便小声问道:

“延迟生醒啦?”

许彦摇摇头。农夫伸直手指着许彦,已经怒由肺边生,气得五脏俱焚,哑口无言,青筋暴起,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阿环走了两步,把脑袋探到屏风之后看到了熟睡的书生与农夫老婆,还有捂着羞红的脸的小丫头,奇怪道:“咦,这女孩子,是哪里来的呢?”

许彦放低声音,撒了个谎:“这是俺媳妇儿,也是俺带在身边的,怕她憋得慌,方才吐出来偷偷空气,俺媳妇听说屏风后面有一男一女,便非要跑去看个究竟……”

农夫在一侧听了这话,眼里的凶光稍稍有些和缓下来。许彦径直走上前去,把小丫头搂进了自己怀里,那小丫头早吓得发抖,哪敢喊叫?农夫见了,又气得急火攻心,可惧怕阿环与农妇晓得真情,也只好把苦水儿憋在心里了。

众人正呆呆的时候,书生忽然说了些什么,揉着眼睛就要坐起来,吓得农妇推掉延迟生的手抽开身子就跑。阿环、农夫、许彦和小丫头也都吃了一惊,跳到屏风的另一面来了。

阿环急忙要把农夫农妇二人吞下肚去,可眼见延迟生的影子到了屏风边缘,恐怕一个一个吞是来不及了,于是拿起那樽吞,当当当在樽口急敲三下,道一声“入”,那农夫农妇二人便忽的一声被收进樽吞之中了。

晚风清凉,书生伸着懒腰走出屏风,抚平乱糟糟的头发,看到许彦身边的小丫头,不由眼光一动,问道:“小兄弟,这等美丽的女子,我还未曾见过,敢问是从哪里来的?”

许彦便惴惴解释道,这小丫头乃是和他订下娃娃亲的小媳妇儿,之前都在他腹中呢。书生便直勾勾盯着那小丫头看。阿环有些恼怒,拉拉书生的衣襟道:

“相公,我等还是坐下来饮酒吧。”听了这话,四人在树下坐定,书生见食物所剩无几,便要取那酒樽。阿环抢先一步,拿起酒樽说:

“这樽中之物也不多了,待我进入樽吞再买些来。”于是像被风儿吹了一般,身影一闪,便飞入酒樽之中了。

延迟生讪讪看着一个劲儿往许彦身后躲藏的小丫头,弄得两人都极不自在。笼中的鹅复又叫了起来,许彦算计半天,想着恐怕事久生变,想着如何带着这小丫头脱身,想得头昏脑涨。那阿环跳入酒樽,恐怕是去把农夫二人吞回肚中,免得书生起疑——可这书生肚里还不知藏着多少男男女女,再等他吞吞吐吐下去,未免又生事端。

果不其然,书生好似想起什么一般,陡然怪声怪气道:“呃,我那妇人阿环,平日里笨手笨脚,准备酒食也要有一阵子,不如——”

延迟生张开嘴,用手指在喉中一探,便又吐出了一个女子。许彦才看到这女子先前并没有见过,书生已经一把将她推到屏风之后,讪讪说:“愚兄并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平日里有些好色。这大好机会,自然不能错过……小兄弟暂且睁一眼闭一眼,同你的小媳妇儿玩在一处,不要把这丑事告诉给阿环了。”说完便钻到屏风后,也不等许彦答应。

又过了不久,月亮升在了天空。不知为何,阿环仍是呆在酒樽内没有出来;屏风里有些影影绰绰,树下一扫午后的炎热,变得冷嗖嗖的,冻得许彦不住的哆嗦。小丫头呆呆坐在他身旁,侧脸看去,真是绝色美人。许彦心中一动,他笼中的鹅又开始乱叫了,呱呱呱的弄得人心烦。许彦侧脸去听,感到屏风后又没了动静,思量片刻,拉起小丫头的手就想开溜。哐的一声,不想踢到了樽吞,许彦犹疑片刻,还是把那酒樽塞在了腰带里,提起鹅笼,大步走开。

小丫头一路上哭哭啼啼叫着那农夫的名字,搅得许彦好生心烦。许彦问那小丫头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那小丫头只是摇头只是哭。许彦暗想,好容易捡来这么个小媳妇儿,他爹一定乐开了花,就是新人难调理,第一次先哄得她高兴,今后便万事不难了。于是在衣袋内摸半日,好容易摸出个他爹给他缝在衣兜里,充作护身符的小泥人儿。那小丫头仍是不要,只是抹着眼泪,一边偷眼去看许彦的腰带。许彦终于会意,只好取下酒樽,递予那小丫头,小丫头登时破涕为笑,在许彦脸上亲了一下又一下,总共四五下儿。

许彦被搞的晕乎乎的,催促小丫头快走,好回家成亲去,可小丫头非说脚踝子痛,站定不肯走了。许彦只好放下鹅笼,陪着她休息。那小丫头手拉着许彦,拿起酒樽,眯起一只眼朝里面瞅了瞅,竟然呼的一下被吸进那酒樽之中了。许彦只感到一阵狂风刮过,自己也被那小丫头拉了进去。

睁眼之后,许彦傻了眼儿——他与小丫头两人竟然置身于那棵大树之下了。树下有个同样子的酒樽铿然做响。不同的是,树下并没有屏风,却有阿环、农夫、农妇三人正急急忙忙的讲着什么。阿环看到许彦自酒樽中出来,连忙收住了话头,疑惑道:

“小兄弟,你怎得进了这樽吞之中呢?”

许彦哪能把偷窃酒樽之事坦然告之?他咧嘴一笑,拍拍小丫头的肩头道:“不瞒你说,延迟生在树下又吐出个女子与他作伴,我与媳妇儿深知非礼勿视的道理,于是走得稍远了些,才跳进这酒樽把话相告。”

那农夫看着小丫头成了许彦的人,眼红了半截,却是哑巴黄连,苦在了心里。阿环一听,火冒三丈:

“好个延迟生,竟是背着老娘偷姑娘!”这妇人脸色阴沉,凶相毕露,看得许彦好生害怕。“小兄弟,不瞒你说,我与这汉子的事情恐怕久了,延迟生法力广大,早晚晓得了,吾命休矣!我与这兄妹二人早做过打算,只是不逢天时,今日有幸得小兄弟你相助,延迟生又是树下偷人情法不容,这好机会……不如我等如此这般……”

许彦听到,暗为还在温柔乡的书生捏了一把大汗,本想出手相助,看看怀里的小丫头,恐怕旁生祸端,还是站在一边儿不动了。阿环见许彦也不言语阻拦,便无所顾忌,迅速布置了一番,便与众人一齐跳入那酒樽。

许彦睁开眼,看到几人正身处于那大树的不远之处,心里才明白一些,想着这酒樽之里之外,原来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世界。阿环急不可耐,另农夫在一旁挑了块趁手的大石藏在袖中,便与另两人走向树下。

“阿环?环儿……环儿你何处去了……”书生站起身,朦胧着一双眼睛,吞掉方才与他同卧一处的女子,正走了两步,看到的却是农夫妇两人。书生自然从未见过此二人,不由得有些奇怪,便要开口询问,那夫妇二人突然按住书生手脚,阿环已然悄悄绕在屏风一边,掏出那块大石,几个箭步冲在他背后,猛的砸在了书生的脖梗子上。

或许因为慌怕,阿环这一石头,下手实在狠重,竟然喀嚓一下砸掉了延迟生的脑袋。小丫头儿一声惊叫,原来那头颅飞转了一圈,正落在许彦脚下了。许彦被唬得脚软,瘫软着和小丫头挪开了脚步。说也奇怪,延迟生掉了脑袋,却不见地上有一丝血——和菜市口杀人正法的情境大为不同。阿环、农夫和农夫三人上前去看时,只见延迟生的脖子里并不流血,只是断开处有拳头那么大的一个洞洞,深不见底儿。三人正要仔细打量,突然从那洞中跳出一个人来,三人连忙后退不止——那所跳出的人儿也是没有头颅的。

单单跳出一个人来不足为奇,延迟生脖上的洞里似乎还有更多的人,也都陆陆续续成双成对的跳将出来,有缺齿小儿,有乳娘,有兵士,有郎中,有身披黄衣的帝王和断腿的乞丐,一个接一个,并没有停止的样子。

跳出来的人无论能否行走,都是没有头的怪模样,无头之人都如那书生一般,站直着也不倒下;屏风早被他们踩到了脚底,人也渐渐挤满树下,又过了片刻,从书生身上的洞中所跳出来的人,从他们的脖中也开始跳出各式各样的人儿,不过是有些有头有脸,有些无头无脑罢了。那些有头的人也象中了什么邪法一般,大张着嘴,从嗓子里一个个的蹦出人儿来,高个儿的樵夫,矮个儿的铁匠,东街的媒婆子,西城的老鸨儿,糊里糊涂的卖艺杂耍儿的……先前这树下只是没头的书生一个,一下成了三五个,一下成了三五十个,再一下便是成千上万,不可胜数了。

许彦提着鹅笼,紧紧拉着小丫头的手,生怕和她走散开来。可万般无奈,延迟生肚子里的人实在太多太多,新跳出来的人拥来挤去,硬生生把两人阻挡开来。

到手肥鹅就这么跑了,许彦如何能甘心情愿?他慌慌张张想喊那小丫头,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发楞之间,早已被人流推推搡搡挤下大山,挤出荒地,顺着官路,挤进了阳羡城中。有些靠近酒樽的人,忽地失去了踪影,大抵是被酒樽吸进另一个世界了罢。许彦现在倒情愿呆在那酒樽世界之中,不再出来了。两只白鹅呱呱叫着丢失在人的夹缝中,许彦最后一眼看到阿环在街道中逃离那不断倍增的人群,可是绊倒在屠户门前一块乱抛的生猪肉上,很快便被有头的没头的人吞没不见了。人仍然在加多,跳出来的人无处可去,只好踩在别人身上,相互霸占着一点点儿地皮;有个肚子饿了的泼皮打扮的人便去砸屠户紧闭的大门,起先是一个,由他嘴里又吐出十多个泼皮无赖,这十多个泼皮无赖的嘴里又吐出上千个泼皮无赖,塞满了屠户的宅院,强抢了屠户的十八房姨太太,踩死了屠户家寄生的两千八百只小耗子。

许彦眼睁睁看着这异景,一边躲避横扑过来的各色人等,突然感到脚下踩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家的大白鹅。真是奇怪,许彦正巧被人挤进了自家的小院儿,再看的时候,发现他的老爹已被一群人挤进了那一方小小的鹅塘,仍在跳出来的人也无处可去,只好纷纷跳进池塘,使得水面陡升,原本没腰的水浸透了人的胸膛。

许彦透过自家墙上那一道挤破了的裂缝看去,大抵整座阳羡城早已人满为患,人头攒动,多得几乎拥上了天,挡住了放光的日头。凡是能容身的地方都紧紧实实的藏纳着大张着嘴能够吐出人的怪人。也许再过一袋烟的功夫,远方那大官的家也要被这些不可阻挡之人踩成废墟瓦砾吧,许彦想道,人再这样多下去,挤满了麦田、水田,塞满了山丘、河湖,最终有人岂不是要给挤进海里去喂大鱼?还有酒樽中的那些人呢,一个生出两个,两个生出四个,四个生出八个十六个三十二个千千百百个,是不是也会人多到填满了大海,填进了天空,堆满了方方正正的大地,堆上了混混圆圆的天空……那等到人们拥满天与地的时刻,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天会不会塌陷,地会不会碎裂呢?崩坏了的天与地,会不会变得比之前更大了呢?延迟生的腹中,又为何会有比这世界还大还多的人呢?正想着呢,只听扑通一声,许彦发现自己也给挤进鹅塘了,这是许彦家中最后的一点儿没人的地方。许彦呛了一口混着鹅毛的浑水,不知为什么突然担心起那只迷失在人群中的小酒樽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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