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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不被羽族接纳的人,却是羽族最天才的鹤雪士 | 什么值得看

莫雨笙 新九州 2019-10-23



作者介绍



莫雨笙,男,北大毕业。九州不靠谱非天神写手,代表作品《九州·星命如玄》系列,故事以贲朝年间人族和羽族的战争为背景,包含多个正传中篇和独立外传故事,代表篇目有《星命如玄·忆王孙》、《星命如玄·破阵子》、《凤归云》等。


内容介绍


贲朝中后期,澜州羽人被人族赶到宁州,力图复兴。在这样的年代里,旧的贵族体系面临着崩溃,老派贵族试图在新派军人中寻找强有力的年轻人加入贵族体系,帮助光耀姓氏。但这种方式是被严苛禁止的,一旦传扬出去将会有巨大的危机,在这种背景下,一名被翼氏贵族偷偷收养的退伍鹤雪士翼澜图怎样在贵族的圈子中生存,就成了最大的难题……


(一)

风响泉右袖微拂,五指划弦而过。轻音袅袅飞散,一曲已到了终章。亭中几个青年四下散坐,神色莫名陶醉,纷纷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风兄弟琴技绝妙,不愧为青都名士。”

鹤鸣秋懒洋洋地斜倚在锦垫上,仰首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着夸道。风响泉倒不得意,轻轻拿过白帕拭了拭琴弦,眼神似有若无地向一旁扫去。

“如无知音,再好的曲也无用处——澜图兄,可有高见?”

翼澜图原本远远坐在亭栏边,就是怕这些风雅题目问到自己头上。哪知最怕的事终究还是来了。这时情形尴尬,他虽动了动口,终究也说不出什么门道。

“翼兄弟武人出身,你这不是难为他么?”鹤鸣秋一声嗤笑,袍袖微拂,又往琥珀杯里倾下酒去。“你这琴倒是有趣。桐亭湿气甚重,本来不利于丝竹管弦,听你抚琴时却毫无异状,却不知是什么奥妙?”

话题旋即转往风响泉的九霄琴上。翼澜图听他说什么虎蛟筋络为弦,年木中节为板,其实也不大懂,只是总算让注意力放过了自己,对鹤鸣秋甚至有些感激。他参与桐亭之会已是第六次,仍难以融入这些青年贵族的圈子,至于日常的高谈阔论,更是甚少插得上话。

四围高树低垂的枝条拂在蓬草亭顶上簌簌作响。若无他人,本来可以称得上安静。他心中微觉憾惜,右手不禁在袖中轻轻摩挲。袖内那一枚徽章长年冰冷,此时的他,却似乎想从中汲取出暖意。

 

桐亭位于齐格林郊外的小山丘上,只是桐木搭建的粗陋亭子,下方一缕泉水急流,在山石间蓄成一泓小小潭水。这里山林浓密,算是个清幽之地,因此才会被青年们选中,成为日常游宴场所。在近年来崇尚玄虚的贵族风气下,选择毫无贵气可言的乡野场合,反倒才是最时髦的风雅。

翼澜图从澜州前线回到齐格林才只一个半月,马不停蹄地觐见羽王,并接受家族长老的褒奖后,刚刚拥有为数不多的自由时光。父亲嘱咐他一定要在王都中努力结交各大贵族世家中的同龄人,将来才能逐渐在政事更迭中立足,因而他才会出现在这格格不入的场景里。否则,以他的性子,宁可去鹤雪营中找新兵练箭,那样反倒更容易寻获轻松的心境。

直到此刻,想起初次赴会时的慌张焦灼,翼澜图仍忍不住脸上发烧。他本是军人,除去作战时的几件翔服,根本找不出什么考究衣物衬得上翼氏子弟的身份,最终只得硬着头皮穿了件大袖玄衫。羽人衣服崇尚宽大轻便,这身衣服只是日常衣着,即便平民也家家都有上几件,穿去参与贵族的宴会不免寒酸。

举办桐亭之会的七八个青年都是世家子弟,名为留在齐格林的质子,实则也是各城邦驻在都城的代表。羽人最重视贵族和平民的分野,这样应酬意味强烈的聚会上,更是不能失了仪态。谁知翼澜图到达桐亭后,竟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衣着最为妥当的人。眼前一众贵族子弟们都是衣裳随意,不修边幅,仅仅免于邋遢的指控。于内身份最贵重的风氏少主风响泉,虽比余人矜持很多,也只穿一件麻布外衫,腰间系着缀了流苏的布带。

见到翼澜图穿得整整齐齐的玄衫,几个人不约而同露出不悦之色。眼角眉梢来往的微妙情绪,似乎都是“庸俗”二字评价。

 

九霄琴虽然珍贵,也禁不得半日赏玩。风响泉连弹了三支曲,又细细讲了这琴的诸般好处,日头仍是悬在半天,离傍晚还早得很。他划弦起立,俯身去流泉中洗净手指,一面用丝帕擦干水珠,一面幽幽说道:“佳曲名琴,诸位已赏。风某不才,愿闻清议。”

“长日悠悠,终究有时而尽。年华如飞矢流星,稍纵即逝,他日回首,终不免为今日而深自叹悔吧?”

眼见得壶中酒尽,鹤鸣秋伸个懒腰,曼声叹道。

余人或摇首不语,或附和叹息,腹内却都转起心思,准备说出些惊世骇俗的言语。翼澜图置身其间,只觉得衣裳渐渐收紧,连头也隐约痛了起来。

 

每次聚会间隔长则五日,短则三日,地方都选在桐亭,成员也固定,通常不会随意接纳新人。翼澜图如非得到羽王的亲笔引介信笺,也难以出入这个小小圈子。虽然如此,初登场的衣着还是惹了些不快。自那之后,风响泉似乎一直对他存着芥蒂。他知风响泉和鹤鸣秋隐隐是这伙人的首脑,着意结交示好,却还是难以消弭那礼貌的冷漠。

除了衣着崇尚自然古朴,桐亭会上还有个规矩。不论哪一位成员,在宴会上都需带来些风雅物事与人分享,就算不是实物,也是歌舞诗词一类助兴演出。风响泉擅琴,鹤鸣秋好酒,但他们每次携来之物也不限于琴酒,总是别出心裁,令人大开眼界。

翼澜图原本不担心这一回事。在座多数是文弱贵族公子,想必不曾见过军中武技。他出身鹤雪团,演练无数精妙战技,只需稍展所长,应当能将这差事应付过去。然而这简单的一些盘算,又险些触动桐亭之会的忌讳。

上一回桐亭会,便轮到翼澜图初次登场。待众人献礼已罢,目光纷纷转向他时,他心中已有计较,尽量从容地站起身,向四周一一躬身为礼。

“澜图久在军旅之中,不曾学得什么本事。雕虫小技而已,诸君勿要取笑。”

一言未毕,他身子一低,无比轻捷地动了起来。

为了佐茶助酒,桌上原本摆着几样点心,另有竹签一筒,供人取食。他俯身向前,右手微抬,顺势拈起一粒花生,向十余丈外一枝柳条投去。柳枝受力,凭空拂动起来,叶片簌簌摇摆。翼澜图片刻间已拣出七枚竹签,左手略不停息地轻挥。竹签呈弧形一齐飞出,恰巧射中枝条上七片柳叶尖端。每枚竹签均是透叶而过,偏偏又不飞出,都穿在叶片之上,一同随枝条轻轻飘荡。

羽人弓箭之术天下无双,全仗眼力和手劲。鹤雪团是羽族中最精锐的杀手,在这两门功课上更是下过苦功。翼澜图自小受训,早已达到随手施为的境界,这时在席上轻描淡写地使出,料想已可技惊四座。

哪料他转过头来,却看到风响泉红着脸起身,双手一推,将面前茶碗也摔在地下。

“桐亭之会何等闲适风雅,这些伧俗武夫的玩意有什么好看?也不怕污了诸位贤兄的眼吗?”

他原本风流俊雅,这时一双浅蓝色的眼睛里射出凶光,竟是动了真怒。

自从败退宁州以来,羽族中就兴起一股学习人族的风气。贵族阶层中更是以东陆风度为楷模,事事都要模仿。数百年来,这一阵思潮非但不曾逐渐消弭,反而愈演愈烈,务求奢靡风雅,甚至连中州人族都渐渐敌不过羽族贵族的做派。翼澜图虽知此事,究竟不曾亲身体会,这时见风响泉大失风度地怒吼起来,才知这些贵族子弟非但歆慕风流,亦且到了连武术箭术都视为下等末技的程度。

鹤鸣秋懒懒地站起身来,手上还拿着酒杯,笑嘻嘻地说道:“翼兄弟,你刚退伍不久,想必还不熟悉世家大族的规矩。我们这里只是喝酒作乐,间或谈玄论道,什么武技之类从来也不当一回事。庸夫俗子争斗之物,不提也罢!”

他语气忽转郑重,陡地沉肩坠肘,手腕用力,一只酒杯擦着翼澜图面颊斜掷出去。翼澜图猛然一惊,耳听得轻声连响,酒杯借力回旋,竟在一掷间将七枚竹签接连打落,纷纷坠入潭中去了。

这一手巧劲用得帅极,已是神射手水准,非多年苦功绝不能练成。鹤鸣秋有这等手段,却甘于日日痛饮作乐,翼澜图身为军人,只觉得震惊中还掺杂了丝丝惋惜。

“翼兄弟的往事我也知道。不但曾为神圣的鹤雪战士,更曾有射杀人族辅国公的大功。只是既已退伍为世家,那么种种往事,还是尽数忘却得好。念念不忘于军旅杀伐,作为世家子弟而言,未免太过扫兴了些。”

鹤鸣秋露了一手漂亮功夫,也不以为意,眼光中的凌厉一闪即逝,语气转淡,袍袖一拂,自顾自去安抚兀自忿怒的风响泉。风响泉那双淡蓝色眼眸中怒气虽失,但怨愤神色深重,却仍久久不能抹去。

 

“年光虽暂,但若时时尽欢,人生复有何憾?”

翼澜图只走神片刻,一旁已有人接上了话。

“人生在世,俱如棋局,你我不过荒墟二神任意拨弄的棋子,只需随波逐流,纵情欢聚,本也不需那无穷烦恼,纷繁心绪。”

“便是这肉身,又何尝不是星辰碎片所聚?所谓生死,不过是星辰力在世间分合聚散。星辰不灭,哪有什么年光短暂?”

“哈哈,妙论!妙论!”

几个人争先恐后将苦思冥想的警句说出口来,句句不离生死,却让人怎么听也不是味道。翼澜图心中明白,清谈玄虚已是齐格林风行多年的习气,只是忽然置身其间,总还是难以忍受那颓废消极的腔调。

十余年来,他苦心接受鹤雪团非常人所能经受的磨练,从一个瘦弱少年成长为鹤雪团右翼统领,与同袍一起赶赴澜州,九死一生攻伐进退,终不能认为生命只是轻描淡写的分合聚散。八年辛勤征战,无数正当青春年华的羽族士兵埋骨澜州,哪一次会战不是死伤遍野。那时每一次安息祭典上,神木园祭司们虔诚的吟唱回荡在午夜荒凉的战场,更回荡在他心头,令他至今仍时时忆起遍野星光向天空中飞去的神圣景象。每一个羽人的归宿终是明月,他并不为战友的死去感到悲哀,只是若就此轻言他们存于人世的每一天,岂非太过冷血无情?

平日聚会时,每当青年们开始指天谈天,他总是自觉地置身事外,也不曾有人强迫他发表只言片语。这时心情激荡,已不容他不站出来说些什么。风响泉斜睨着他,早看出端倪,冷声道:“澜图兄久在军中,看法想必不同。”

翼澜图才直起身子准备反驳,闻言反而一愣。

“我们说这些无聊之事,想必翼兄弟听不进去。”鹤鸣秋仍是懒样样地,漫不经心说道:“不若说些军中事情,也叫我等山野闲人听听热闹?”

这事原本大犯游宴忌讳,风响泉秀颈微侧,转开头不发一言,竟是默许了。翼澜图心中微微高兴,似乎终于被人接纳,无需做个单纯的看客。父亲的嘱托响在耳边,令他不禁有些雀跃。

或许从今日以后,他们已可将他接纳为同伴。那么父亲和翼氏托付在肩的艰巨任务,或许也可更早一天从肩头卸下。

翼澜图于是讲起自己身为鹤雪士的最后一战。在一年前的那天,他几乎可以称作是茫然着接过翼元帅发下的绝密任务。

那任务太过异想天开,十数个亲信兄弟一起谋划良久后,才终究找到一线可乘之机。他们利用人羽和谈的机会,一同潜入燕国重兵把守的都城,终于在天音楼顶合力一击,刺死燕国位高权重的实际统帅辅国公。那时候,若非人族内乱恰好发生,城中防务空虚,或许鹤雪右翼全体精英都要葬身在云陆城的刀兵烽火之中。

这段故事是他记忆中最华彩的段落。每当在公卿交际中难以应付时,只要想起当年那些生死与共的兄弟,似乎都可重新充满勃发的斗志。

他又把手收回了袖里。握着那枚冰冷的徽章,云陆城破碎靡丽的街道重新又在记忆中一点一滴地复活了。在燕国灭亡之后,他本以为那里已将葬送于荒芜的历史,却终究还深深刻在脑海里面。还有那座巍峨耸立如年木般挺拔的高楼,那个锦衣华服的瘦削中年男子。翼澜图卖力地回忆着当时种种危难艰辛,心情却渐渐冷却下去,最终只剩下稀薄的失望。

众人虽然努力做出专心的样子,但心思分明都在别处。他们的演技如此拙劣,哪怕翼澜图不通世故,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只有鹤鸣秋噙着微笑,轻轻拍了拍手掌。

“当真精彩。翼兄弟身为鹤雪团前右翼统领,永翔之术想必出色。再过几天就是七夕节风翔大典,届时可要令我们大开眼界。”

“若能夺得那风翔者称号,岂非更妙?”风响泉冷冷接口,似乎不乐。鹤鸣秋责备般地横了他一眼,银色眸子里某种微妙的光芒一闪而逝。

 

大多数羽人都能在七夕夜里展翼飞翔,但为时甚短,只有极少数可以长时间停留在空中。唯有七夕夜的风翔大典是几乎全族人都可以参与的盛典。只要是可以凝成羽翼的成年羽人,都能在那一夜中一展舞姿,向神圣的明月倾心祈祷。虽然飞翔时间不能太长,但是那种令自己接近神祗的仪式,仍是每个羽人一年中最为期待的节日。

本来,整个七夕大典都是宗教仪式的一部分,向来由神木园长老和羽王主持,其间种种规章和步骤一丝不苟,容不下丝毫僭越。到先任羽王时,规矩却渐渐被与民同乐的氛围取代,在宗教之外,随着军队地位的提升,军人之间的竞赛和较量也被纳入风翔典内。先任羽王在世时曾定下规矩,在风翔典上,所有人都可以参与飞翔竞技,在天空中翱翔最久的人将得到风翔者的尊号,直到下一个人打破他遗留在世的记录为止。

自从定下竞逐风翔者的新规,三十多年来,这个称号的主人都没有改变过,至今仍是羽族中妇孺皆知的传奇。翼澜图当然知道那人是谁,可是在桐亭想到这个名字并不能让人愉快,反而有些不安的心绪在隐约扰动。

 

鹤鸣秋仿佛无意,随口续道:“翼兄弟被选拔入鹤雪团前,应当也在军中供职吧?却不知是在何人属下?”

看似随意闲谈的探问,偏像是一根刺哽住喉咙,正扎在最柔软处。翼澜图猝不及防,张口结舌了一阵,勉强说道:“蒙原乡侯拔擢之前,不曾入伍。”

“是吗?这倒奇了。”鹤鸣秋含笑道,“家叔曾在军中纵云营供职,前日听他提起,却好似见过翼兄弟一面?”

“……应是误会。”

袖中双手已握成了拳,四个字仍是答得苍白勉强。话题莫名其妙地被引到这个方向,像是一线刀刃忽然出鞘,透露出一种莫名的杀意。

翼澜图仓促间只想赶快转开话题,匆匆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递到鹤鸣秋面前。

盒子包裹在赭色织锦中,上面还用朱红色丝线绣成翼氏家徽纹样。鹤鸣秋微微一怔,仍是含着笑打开盖子。

“上次宴会,鹤大哥因为我的莽撞,掷丢了一只玉杯,这次小弟特从家中带来薄礼,冀能补足一二,聊表歉意。”

说这话时,翼澜图眼光却没瞧在鹤鸣秋脸上,只在盒中礼物上逡巡来去。那杯子是一整块青玉琢成,圆润可爱,在光线之下,还能看到杯壁中隐隐透出一条白色纹路,像是穿梭在玉中的蜿蜒龙身。

(二)

翼澜图想起的,是数日前在家中的一番问对。

每一次参加贵族宴会后,他总是要在偏厅中向父亲细细禀明所见所闻,或是交际的进展。偏厅里鲜少有阳光投入,总是弥散着古老宅邸中那种腐朽的霉味,在潮湿阴暗的厅堂间,仿佛一种暗沉沉的尸气。

得知自己触起鹤鸣秋等人的怒气,父亲眉间的皱纹条条绽起,深得像是大山间的沟壑,神色中掩不住责备和埋怨。翼澜图深知,这样的表现已经令父亲失望,因而只能跪伏在地,内心中却还有些微微的惆怅。

倘若交予他的任务是杀掉桐亭诸人,甚至是刺杀他们的父辈,他都不会有丝毫犹豫,也必能干脆利落地了结一切。然而这样优柔绵软的宴饮交游,与人在觥筹交错间勾心斗角,实在令他无从着力。

最终,父亲即使愁容满面,也并未对他过多责备,只是交给他这个锦盒,让他转赠给鹤鸣秋作为赔礼。翼澜图明白父亲的意思。那玉杯是从极北山中采出的龙影玉雕成,专为饮酒而制。鹤鸣秋隐然是桐亭之会的首领,又兼好酒,只有与他修好,才能继续在桐亭圈子中立足。为了得到贵族子弟的信任和接纳,这是不得不做的屈服。

 

“原来是龙影玉杯。听闻这玉生在北方,天生寒气,玉上白影越多便越珍贵。据说只要有酒倾到杯中,龙影便仿佛活物,能在杯上游动,倒是一件神奇之物。”

鹤鸣秋将玉杯拈在手中,就着天光细细端详,仍是眉梢眼角都含着笑。他眼睛微眯,神情中带着一丝满足意味。翼澜图见他细细把玩,心中悬着的担忧总算放下了些。

余下诸人也附和称奇,纷纷凑近细看。风响泉却仍孤零零站在九霄琴旁,冷声说道:“早日拿来这样玩意,总比好勇斗狠有味道些。”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脆响,玉杯撞在亭中地板上,已经摔成数块。鹤鸣秋神色如同天边浮云,刹那间已经换过一番面目,一甩手间,便将那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珍物毁在眼前。

哪怕再怎么高估对方敌意,翼澜图也未想到这番变故,大惊失色间站起了身。再看身边众人,却均是一脸了然于心的神色,仿佛正在等鹤鸣秋这样翻脸,退开几步后,堪堪围成一个圈子,将翼澜图围在中央。

“鹤某刚刚才道,龙影玉白翳越多越为珍贵。翼兄弟这件杯子绿底深浓,白影细若游丝,实在只是勉强搭得上龙影玉的边角。鹤某家中虽不富裕,胜于这件的龙影玉杯总也有二三十件,要么玉质更美,要么形制更大。翼兄弟若是可惜,想让我赔你一件,也无不可。”

举手间摔毁价值连城的杯子,鹤鸣秋仍是不以为意,双手负在背后,脸上浮现出好整以暇的冷笑,“何况,美酒之性也分寒热,杯子自需相映成趣。鹤某平生爱饮寒酒,这杯子寒意逼人,非但不能寒热调和,用其饮酒反而会伤及脏腑。莫非翼兄弟实在恨我,想要借着赠杯,暗中谋害我不成?”

“你……”一番好意遭人抢白,翼澜图张口结舌,几乎已经说不成话。

脑海中隐约的警讯重新又浮现开来。情形似乎已经大大出于意料之外。他望着地上已成碎片的玉杯,一股久受潜抑的军人血气勃然发作,将手中锦盒狠狠地摔了出去。

“这玉杯就算入不了你的法眼,又何必摔碎?”

“实在抱歉。鹤某眼中,向来便容不得混淆视听、以次充好的下品。”

语气已不似平日里的慵懒,反而带上一种深深的恨意。素来懒散颓唐的世家公子缓缓踏前一步,忽然就换上一副冷峻阴鸷的面容。鹤鸣秋仿佛在一瞬间变了个人,周身散发出从未曾见的森然之气,令翼澜图莫名觉得有些惊愕。

“翼兄弟,翼氏好歹也是羽王一族,家中珍物何止千百?你既是翼氏子弟,怎会拿这种东西来搪塞我?还是说令尊并不偏爱于你,就算命你来结交贵族子弟,都只肯拿出些三流珍宝?可我听说翼兄弟是家中独子,老父十分倚重,这可当真有些趣味了……”

鹤鸣秋玩味地摩挲着下巴,银色的眸子细细眯了,从眼角中射出一道冷光。那视线寻暇抵隙,仿佛想要刺穿他内心中的堡垒,找到那些埋藏在深处的隐秘。“刚才翼兄弟说被选入鹤雪之前不曾入伍,纬兄弟的叔叔却说在纵云营中见过你一面,那却是为何?”

那姓纬的青年原本一直围在外圈,此时也插进话来:“家叔曾经在纵云营中任职多年,记得当年曾有一名天才少年受到原乡侯赏识,直接被越级拔擢,由此才进入鹤雪团中。但是当年资料已尽数被人抹去,家叔查访之下,这位少年姓甚名谁,居然无从查考。若不是他记得清楚,难免变成无头疑案。可惜……”

“翼兄弟的履历,我也去查访过一二。”鹤鸣秋嘴角挂着冷笑,声音不带丝毫温度,“一切都十分完美,少年时因战事流落民间,后来与父亲十分动人地血亲相认,被选入鹤雪,一路积攻升迁。然而……不独纵云营,齐格林内外却有翼兄弟不少旧游之处。那里很多人仍然记得一个瘦弱灵巧的少年,一路看着他奉养亲生父母,四处谋生,直到最终投入军旅。他们虽不知他是否有过东陆名字,却还记得他的神使文姓名,叫做布鲁卓英……”

“够了!”

话说到此,原本模糊的不安已确证为明白的敌意。翼澜图终于明白一切都早已设计。他们已没有耐性忍受他继续出现在这个场合,终于要想方设法将他赶走了。

“翼澜图,你不过是个下贱平民,只因被翼氏收养,才混在贵族中间,凭什么来与我们宴饮作乐?”

最尊贵的人,终于最先耐不住愤怒。风响泉色若寒霜,厉喝一声。他在盛怒之下,背影狠狠抖动,竟连九霄琴也未携,转身走下亭外平台,径直扬长而去。

“我不是……”翼澜图低声说道,原也没指望谁能听见。

或许父亲终究错看了他的政治才能。他可以从容辗转于敌人重重围困中刺首而还,却无法在城府相争中占得先机。否则,一句本该强硬的辩解,又何至于如此虚弱颓唐。他只能悄悄摸到怀中那枚冰冷的徽章,随时准备回复当年冷血杀手的身份。

“在场诸人,已集齐风羽天鹤纬五家贵族,只要再有十姓中任意一姓的子弟到场证言,翼澜图,你该当知道自己的下场!”

鹤鸣秋大袖一拂,再不能掩饰面上渐渐浮现的杀意,仿佛想要将面前的人磨成一粒粒灰尘,再从衣服上轻轻掸去。

 

羽人贵族血统的衰落和芜杂,其实已持续了很多年。

自从晁高帝册封羽族十姓那一天起,各个城邦之间的明争暗斗就再未停止。不论屠灭经氏的弯刀之夜,抑或风氏与翼氏的王朝更迭,都不过泱泱历史中略为醒目的几朵浪花。那些潜伏在海面之下的潜流暗涌,反而不曾为太多人知晓。几乎每一城贵族,每一个姓氏,都曾经为家族的繁盛而做下不可告人的手段。

到了败退宁州而又酝酿反攻的一二百年间,羽族内部的暗自角力更是愈演愈烈。神木园摇摇欲坠的威权和羽王逐渐扩张的势力之间,再难维持起码的平衡。十大世家在这一争斗中各采立场,羽人贵族分崩离析,逐渐成为数个针锋相对的阵营。

翼澜图的贵族身份,正是因这样的政事更迭而生。

近几十年,由于日渐崇尚奢靡的风气,真正的贵族子弟们多已不问世事,成了清谈终日的隐士或闲人。当世家们开始硬碰硬的正面较量,才恍然发现族中已缺少足以对抗对方的资本。此时此刻,军队中那些因功劳而获得爵位和实权的军官,便成为了各个世家争夺的对象。

谁都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出身于平民阶层的上级军官开始秘密而大量地获得贵族身份,成为各大家族长老的义子。他们通过那些衰朽残年的养父终于跨越横亘在贵族与平民之间的巨大鸿沟,而获得兵权和爵位的世家们也逐渐不劳而获地壮大起来,重又展开永无休止的倾轧。

随着澜州战场的胜败进退,朝堂上始终搏杀惨烈,却没有一人敢抢先叫破这样的隐秘手段。所有世家都心照不宣地采取同样的手段,如果谁想援引那些有关贵族与平民身份的森严法条,最终只会让所有世家同归于尽。宗族的法令在堕落的氏族面前,瞬间便像一文不值的废纸般被抛出脑后。

代之而起的制衡手段,便是所谓世家合议的宗法裁判。正如已经实行数百年的十城议会制度,宗法裁判仍然保留了民主议政的外壳。在十姓中,只要能够集合六个姓氏的子弟在场,便可以对冒充贵族的平民进行裁判。只要嫌疑人被确认有罪,就将遭受残酷的斩翼之刑,永远逐出羽人国土。曾援引他的家族也将被牵连,面临一次彻底而细腻的清洗。翼澜图知道,每一次筛查清洗中,都不乏真正的贵族子弟被诬告为冒充,同样遭受褫夺身份的惩罚。如果能够成功发动宗法裁判,那将是对敌对世家最致命的打击。

 

心中一旦想到确凿的危险,那些在沙场中淬炼而成的本能终还是从血液中被唤醒。翼澜图疾步后退,身子堪堪靠上桐亭栏杆,在面前空出一块逼仄的战场。眼前数个贵族子弟的包围圈寸步不让,一点点缩小,鹤鸣秋银色的视线中已有越来越清晰的敌意。

在退到亭边之时,翼澜图右手中已经悄悄藏起几枚竹签。桐亭之会只是日常贵族饮宴,他并未穿着翔服,更未携带武器。但既然身为曾经的鹤雪,只要有任何与箭矢相似的物体,都足以成为致人死命的杀招。

“翼兄弟,你手中的武器,可是要对付我们么?”鹤鸣秋眼光毒辣,已看穿他手下动静,冷冷一笑,反而向前逼近几步,“若以为杀了我们数人便能灭口,那可大错特错。风兄弟已离开此地,若我们在此身死,他自会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届时翼氏身败名裂,恐怕令尊心中会很不愉快。”

敌人提及父亲,令翼澜图心中忽地微微怔忡。

他想起那个年事渐高的身影,仿佛又回到被引入翼氏家门的那一天。他还记得那时父亲是如何坚定地许诺令他生身父母安度天年,又如何给他取下澜图这个名字。他知道光复澜州的雄图已令翼氏王室牵绊多年,也知道自己被寄予怎样的希望。因此他才能熬过鹤雪团严苛的训练,一步一走到如今的位置。十余年来,父亲与他的感情并不热烈,但至少忠实地执行了诺言。他给了翼澜图一个东陆姓名和逐渐清晰的贵族身份,更给了他生身父母足以生存的优渥生活。

或许他对父亲并没有太深刻的父子亲情,可他至少对翼氏心怀感激。

“鹤鸣秋,即使算上已经离去的风响泉,你也只能集齐五姓,根本无法用宗法制裁于我。更何况,你并没有任何证据。”

念及父亲眉间那条条沟壑,翼澜图反而稍稍凝定心绪。此刻桐亭中情形凶险,若他不能成功去除鹤鸣秋的指控,整个翼氏家族,甚至羽王本人,都会面对来自余下几大世家的纷纭压力。

他已无暇去抚摸袖中那一枚冰冷的鹤雪徽章。鹤鸣秋的功夫他已见识过,若稍有疏神,恐怕他无法在围攻中全身而退。

眼前最大的敌人却似乎胸有成竹,脸上甚至重新浮现出那慵懒玩味的神色。鹤鸣秋右手在腰间轻轻一抹,一条柔如流水的银光已经跃动在掌心。那柄短刃匕首形制奇特,在剑尖处微微凹成圆槽,正是斩翼之刑专用的刀具。

“翼兄弟切勿担心,既要用世家的宗法令你心服,鹤某自然会做得妥帖。”鹤鸣秋左手轻轻弹响匕首锋刃,仿佛为那悠扬的音色所倾倒,脸上神情中溢满笑意。

“少顷便有一人会来到桐亭。届时不论世家之数,或足以证明你身份的人证,便都一并齐全了。在场诸兄均可作证,今日六姓世家执行宗法,便要揭穿你翼澜图的身份!”

听他语气斩钉截铁,翼澜图忽然又想起那个刚刚几乎被回避的名字。一颗心登时跌落无边冰海,刹那间便冷得透了。

 

在流水与风声的空闲里,有缓慢的脚步声自潭边一点一顿地走向桐亭。除了恍如失神的翼澜图,余人都禁不住转头俯瞰。原本散漫疏懒的贵族青年,一个个忽然都站直身子,左手恭敬抚胸,右手在身前划过半圆挥向一旁,顺势躬身行礼。这是羽族面对尊贵之人的礼节,他们虽然平日悠游作乐,却终不敢坏了规矩。

来客脚步略无滞涩,踱上丘顶后,缓缓穿过围成圆圈的诸人,径直走到主位旁边。鹤鸣秋收起玩世不恭的神色,同样郑重行礼,悄然退后,让了开去。翼澜图视线茫然,耳听得衣衫窸窣作响,那人已端坐在他对面的几案之旁。

“适才见响泉走得匆忙,倒不知为了何事。”

话声苍老,像是枯木缝隙中传来的风声。虽然细微,却震得翼澜图整个身子都战栗起来。

原来他们竟连那个人都特地请了出山,只为识破他自以为是的伪装。偌大一番排场,恐怕已经准备了许多时日。原来世家之间的敌视,贵族与平民之间的壁垒,始终还是如此森严。

鹤鸣秋又端出一副笑意盈盈的神气,躬身答道:“风兄弟想是有事,故才不告而别。今日请您前来,只为一件小事——面前这位年轻有为的贵族子弟,不知您可曾认识?”

听到这句话,像是心中大石终于落下地来,翼澜图反而平静了许多。他们无非是想毫不容情地揭穿他隐匿的真相,此时此刻,终究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下垂许久的眼睑终于抬起,一双蓝色的瞳仁毫不犹豫地向对面望去。

对面的来客形容苍老,身形瘦削,恐怕已经有数百岁年纪,不但白发萧疏,甚至连睫毛都染上雪色。那一双眸子色作淡灰,淡漠中透出凛然神采,一双灼热的视线缓缓转到翼澜图面上。

是他。翼澜图在心中静静地说。

澜州战事胶着八年间,神木园与羽王的对立几乎已经摆上台面。羽族十姓之中,除了风鹤等姓意存观望,经、雪、汤几家都是神木园的虔诚支持者,这几家面对羽王一系的翼氏,向来都欲除之而后快。

而自从元极道大长老经九冥逝世,眼前这个人,几乎已成为经氏的领袖。

翼澜图几乎已确知自己的命运。两人隔着方寸大小的桐木方亭,漠然对视了片刻。

“不识。”

老者片刻沉吟后,缓缓说了两字。

这两个字像是投入水潭的大石,登时激起无数喧哗。亭中所有人都不曾料到这个答案,就连翼澜图也有片刻恍惚,以为自己堕入了另外一个圈套。

鹤鸣秋带笑的表情也不禁为之崩塌,仿佛亲眼看到猎物脱出了算计:“是否……这是否有了误会?您年事渐高,或许……”

老者的灰色眸子微微一转,似乎连鹤鸣秋的面孔也要一并瞪穿。

“风翔者经澹空这六个字有多么确切,不识两字便有多么确切。”

话声一字一顿,斩钉截铁,仿佛就算先任羽王复生,都无法令他稍作更改。这不是答案,而是无可违拗的宣判。

“当年在纵云营中,难道没有一个和他长相相同的瘦弱小子?他难道不曾带领营中士兵,反抗你身为统帅的权威?”鹤鸣秋仍不甘心,追问之间,语气中的恭敬已顾不得保全。

“确是有此一人。”经澹空缓缓转头,仿佛在回思年轻时代的往事,神情中带上一丝悠远,“那个孩子本来已被我推荐去鹤雪,却不幸在校场演习时负伤夭折。我还记得他的名字,似乎是叫……布鲁卓英·萨穆尔……”

“荒谬!”鹤鸣秋厉声怒喝。那一线银光闪烁的短刃狠狠颤动着,仿佛感应到主人心中喷薄欲出的怒火。

经澹空在说谎。在场众人虽不开口,但谁都心中雪亮。然而世事本来如此,无法推翻的谎言,从来都等于真相。

翼澜图当然只是翼氏的养子。经澹空与他相识,更是早在十余年前的事了。

(三)

十五年前,澜州战争并未爆发,鹤雪仍是羽人永远不能开启的禁术。在那个时候,羽族中最擅飞翔的人唯有经澹空一个。那时甚至有元极道长老断言,即使永翔之术重见天日,都无法与他的飞翔相媲美。他是天才,是羽族中不能重现的奇迹。

哪怕在十五年后,翼澜图仍可回想起少年时代的风翔盛典。那时齐格林所有羽族都会集合在羽王宫殿前广场,随着四周永不熄灭的荧囊翩翩歌舞。硕大而饱满的荧囊们静静漂浮在半空中,会让广场上的所有人眼中不留下任何阴影,仿佛全身都沐浴在明月的光辉之中。除了亲身飞向天际,他们也同样希望一睹风翔者刺破苍穹的英姿。在广场前如同潮水的欢呼声中,最常听到的永远都是他的名字。

然而在翼澜图的记忆里,经澹空从来也不曾飞过。据说在数十年前,刚刚获得风翔者称号的他还会象征性地挥动那双巨大的白色羽翼,但在随后的时光中,风翔者便更像一个传说,而不是真实存在于世间的人物。人们纷纷质疑他不再飞翔的理由,或者怀疑他的翔术仅仅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局。然而那个人只是用冷漠的面孔对抗一切,最终羽王都不再强求他再次展开羽翼,只是将王宫近卫队纵云营交付到他手中,冀望将羽族的奇迹在少年人中永久传承下去。

翼澜图那时也是纵云营中一员。哪怕同属十几岁的少年近卫,他也比旁人更不能理解统帅那些不通情理的固执。少年本就是最崇尚武力和英雄的群体,在他心目中,被一个不能飞翔的人统领,几乎可以称为羽人终生的耻辱。他纠集许多士兵不断闹事抗命,无故缺席训练,甚至在经澹空的营房中写满侮辱字眼,都始终无法激起统帅的怒火。经澹空只是照章惩处每一次触犯规条的行为,从来不对任何人进行军法之外的报复,甚至在原乡侯云翔寻找第一批鹤雪士时推荐了翼澜图。在翼澜图心中,这次调迁是纵云营历史上最难以理解的一道命令,然而经澹空的神色仍然冷淡,仿佛只是做出一次再顺理成章不过的决定。

他只是不飞,再也不展开双翼。仿佛在余下的生命中,这便是唯一需要坚持的信仰。

 

此时此刻,在桐亭中,翼澜图站在经澹空身前,只能默默品味百味杂陈的心绪。他已做过万众景仰的鹤雪士的领袖,也已学会神圣的永翔之术和月华之矢,却只能躲在这个不能飞翔的老人身后默默托庇,甚至还需要他的伪证来保全自己的羽翼和家族。这简直是当年的他心目所能想到的最大讽刺。然而此时却在眼前真实地发生着。他甚至不知经澹空是否真的已经昏聩,竟放过了击溃翼氏的大好机会。

桐亭中的包围圈仍未松懈。鹤鸣秋仿佛不甘心谋划许久的出击就此被化解。短刀锋刃上寒光仍在流动,银色的眼眸死死盯住了经澹空的身形。

“风翔者!我敬你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因此请你前来此处,为我们剖析疑难。十姓宗法何等严峻,哪怕你是羽人中的英雄人物,也不容你随意隐瞒真相!”

老者闻言,白发苍然的头颅终于动了一动。竹竿似的身形重又站起,一个转身间,已挡在几个贵族青年之前。

“鹤鸣秋。十姓宗法固然严峻,莫非风翔者的名号便不神圣,也是你能质疑污蔑的么?”

始终蒙昧的雪色睫毛,似乎微微向上抬了一抬,眼神便毫无滞涩地被鹤鸣秋看了清楚。他身子忽地微微一震,仿佛被人在脖颈中放入一块冰去,整个人都被激得颤抖起来。

鹤鸣秋读懂了那眸光中的含义。虽然对面的风翔者已经十数年不曾展翼,但那些自童年起就根植于内心中的崇拜和恐惧,竟已令他再也抬不起兵刃。

 

直到一个月之后,翼澜图都不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天的场景。他究竟如何离开桐亭,仿佛是一场漫长而浑噩的梦境。他只记得一个老者挡在他身前,接着似乎所有责难和围攻都失去了方向。

就连父亲眉间的沟壑都无法解释经澹空出手援助的理由。桐亭的六姓合议,本是一次志在必得的杀局,然而若缺少经澹空的证词,鹤鸣秋甚至连翼氏的破绽都无从证实。翼澜图的过往早已经被家族长辈最大限度地细致抹去,或许经澹空心中所知,已经是他存在过的最后证据。只要他不说,就再没有人知道布鲁卓英·萨穆尔和翼澜图的关系。

自从鹤鸣秋出手发难,翼澜图便再也不曾去过桐亭。除了已明确知道那里的敌意,更是因父亲尚有更多托付等待他去完成。在羽人贵族中间,有无数个宴饮游乐的圈子等待着新人加入,也仍有许多世家指望由他去结交。齐格林就像一个庞大的宴会场,承载着无数世家子弟们消磨生命的欲望。他置身在这样永无休止的优游暇豫之中,几乎已忘记自己刚刚离开另一片充满杀戮的土地。

甚至在某一次会中,他还再次见到风响泉的身影。那个清贵温婉的青年仍是惯于抚琴作歌,看向他的湛蓝色眼光平静坦然,没有丝毫异样。仿佛两人只是周旋在诸多应酬中的点头之交,并未有过那一番纠葛。

翼澜图忽然很想知道鹤鸣秋此刻的心情。他不知道那个城府深刻的青年是否还满怀着功亏一篑的恨意。他本想约风响泉走到偏僻之地私下探问,没想到对方的过激远远超出意料。风响泉右手指着他,眉宇间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站在原地!不要过来!”

翼澜图只得站在原地,望着一丈之外的风响泉。青年的头发和眼眸原本昭示了羽人中最高贵的血统,然而此刻那副气急败坏的神情,已破坏了他赖以为豪的全部风度。

“翼澜图,你的身份大家心照不宣便是。既然鸣秋谋算不成,此刻我也不来拆穿你。”风响泉低声说道,手指微微颤抖,“但你也当自知身份,不要僭越了你我之间的距离。今后请你自重,不要再接近我一丈之内!”

冷淡的隔膜旋即打消了翼澜图与他修好的最后热情。风响泉随即抱起古琴,仿佛仍嫌两人间的距离不够安全,咬着嘴唇又退了两步。

“鹤大哥杀心太重,他们做事我往往不会参与太深。但是翼澜图,我身为风氏的继承人,你本该明白我对翼氏究竟有多厌恶。”

一眼说毕,风响泉再不多留,即刻转身头也不回地匆忙离去。仔细瞧时,他的肩背仍在微微抖动,仿佛余怒仍未消弭。翼澜图望着两人间越拉越远的距离,终于明白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

羽人之间积年而成的分裂与隔膜,原来远比他想象中更加深重。不论翼民与无根民,贵族与平民,还是军人与世族,甚至十姓中任意两个恩怨纠缠的姓氏,他们之间都横亘着永远无法消除的距离,远远大于风响泉面前的一丈之地。那距离甚至无法用脚步去跨越,只能默默看着每个人都将异类视如寇仇,宁愿永远不要再在明月下共存。

 

从鹤雪退役时,他向团长要求,保留了曾经的鹤雪徽章。那枚徽章始终藏在衣袖中,是一个不能磨灭的印记。他还清楚地记得曾经如何用手中弓箭了结他人性命,如何与战友们共同承担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随着在齐格林的日子一天天延续,这份记忆已越来越无法与人分享。

最初时,父亲尚能耐着性子听他讲述许多往事,渐渐地便只对他结交世家子弟的数量投诸兴趣。对羽族贵族而言,从平民军人中拔擢的家族养子不过是可供利用的政治筹码,翼澜图深知这一点,并未对父亲多做怨恨,只是不免有些遗憾。不论桐亭之会抑或其他日常应酬的场合,同龄的贵族青年只知饮酒作乐,谈玄论道,从来对军阵杀伐嗤之以鼻,视为俗事。他太久不曾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甚至没有几个人有耐心听他将话说完。

当然,去鹤雪营找新兵练箭虽然可想,却终究不可能实现。他偶尔看着那些半大不小的军人们穿着整齐的制服抖擞地走在城中,也会兴起上前招呼的冲动,却知道他们只会把他当做旧日的长官,或是今日的翼氏子弟。不论哪个身份,都不再能让彼此心无芥蒂地相处。哪怕他们曾经拥有同样的名号,或是一同为夺回澜州故土的心愿而战。翼澜图明白,自己的内心仍流淌着军人的血液,却早已被套上世家后裔的躯体,再也没法与他们一道,像往日一样任性飞翔。

每到这时,翼澜图总忍不住会想到经澹空。或许整个齐格林中,只有那个枯瘦的老者才能体会到这种微妙而孤独的心境。风翔者高高在上的称号,远远大于贵族到平民之间的距离。一个不再飞翔的风翔者,或许会让所有其他人都无法理解。

他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强烈地想见到经澹空。或许只是想对桐亭那日的回护表达最单纯的谢意,或者还掺杂有来自往日轻狂的愧疚。然而心中最强烈的感受或许是疑惑。他太想知道经澹空不再飞翔的理由,也想知道他如何在那些心怀芥蒂的贵族间自处。

然而经澹空始终不愿意再见他。翼澜图每日都会到他居住的年木之下求见,但那个遥远的树冠从未曾向他开放。他只能日复一日地重复那些无法排遣的心境,并在每一次令他心胸憋闷的贵族宴饮中,将它积累得更深一些。

 

七夕夜的风翔典。

不论对谁而言,齐格林都只有这唯一一场无需划分阵营和身份的集会。在父亲的注目下,翼澜图穿上做工考究的翔服,随族人们一同赶赴羽王宫殿前的广场。然而他实在不愿见到鹤鸣秋等人的面孔,途中终于忍不住悄悄折返。

虽已不再飞翔,风翔者仍会是每年典礼的主角。他只需盛装出席,在羽王身畔仪式般地举杯,再默默凝视一个个试图挑战他权威的青年们展翅翱翔,并在力气耗竭后不甘失败地坠落。只有这一个夜晚,他一定会走出自己的树屋,也一定无法拒绝翼澜图的求见。如要强行与他会面,在他去往典礼途中阻截,已几乎是最好的机会。

才行到半途,翼澜图就已发现异状。在浓密的树林间,有什么人正在秘密地设下埋伏,四围不断发出可疑的细碎声响。鹤雪的警觉几乎立即令他停下脚步,身形轻捷地几个转折,攀到距身边最近的树梢。

没过多久,树林中的空地间便有了动静。

来者孤身一人,高冠华服中只有一个苍老的身体,正是前往风翔典的经澹空。典礼上所有人都要穿着最精美的翔服,因而翼澜图终于见到他久违的军人装扮,特别是头上那顶象征着风翔者的桂冠。不再被宽大袍袖围裹的身形更显瘦削,沉凝的脚步缓缓前行,似乎全未发现树林中埋伏的凶信。

翼澜图正想出声示警,身旁不远处的枝桠荫翳间已发出发动袭击的呼哨。四面八方忽然有数张大网从树杈间垂落,像是用帷幕围成一个圈子,恰恰将经澹空围困在内。几个矫捷的身影先后自浓密的掩护中跃出,立在树枝末端早已划分停当的方位上,在半空中遥遥围成圈子,身形还随着枝头震动而起伏不定。

“风翔者,这可真是失礼了。”

为首的袭击者声音冷酷中带着笑意,竟还不忘按礼数躬身致敬。余下众人一阵哄笑,模仿着首领俯身划臂的动作,随即张开了手中的硬弓。弓弦绞动声中,半空中已现出闪着寒光的箭镞。

翼澜图听出声音,心内不由震骇。那为首之人竟是鹤鸣秋,想必余下众人也都是桐亭之会的成员。这伙人均已穿上翔服,大非平日里懒散的模样。这个陷阱用心深刻,内中竟然已嗅得出杀意。他心中一动,匆忙扫过半空中的黑影,并未见到形似风响泉的人。想必他因身份高贵,正在羽王宫殿前鸣琴作乐,不曾参与这一次伏击杀戮。

风翔典禁止任何人携带武器。此时经澹空只穿着一身翔服,毫无作战准备,却不惊慌,神情中带着素日的冷漠。风翔者的威严自然生发,昂首盯着树上的鹤鸣秋,冷冷说道:“若想报复我前日坏你好事,却也要先掂量过手中实力。”

鹤鸣秋哈哈大笑,语气中全无浪荡无端的声调。

“风翔者,若在平日,我们当然不敢。今夜却是七夕,我们几个虽不成器,好歹也能飞得起来。如果觉得小辈僭越,你不妨先飞出这网阵给我们瞧瞧?”

对于最擅飞翔的风翔者来说,这原本是毫无疑虑就可迎战的挑衅。哪知经澹空只微微一怔,竟没有对这无礼之言做出任何驳斥。

眼前形势虽然危险,翼澜图心中竟然也有些微期待。许多年来,仰望风翔者的梦想一直不曾磨灭。如今面对性命之忧,难道经澹空仍不愿展翅飞翔吗?

 

风声渐起。远处已传来风翔典上清贵平和的乐舞之声。老者仍是默然立在包围圈中央,枯瘦的身子纹丝不动。淡灰色的瞳仁缓缓扫过半空中的身影,仿佛在将他们一一镌刻于记忆。

“看来您不是不想飞,却真的是不能飞了。大概若是再飞几次,恐怕就要一命呜呼了吧?”鹤鸣秋的声音中寒意越来越盛,身子一纵,从树杈间跃到系网长绳之上,仍是稳稳站定。翼澜图早知他武技出众,却没想到他如此大胆,竟然整个人暴露在经澹空视线之内。

“风翔者前日在桐亭忽然违背约定,出手援救一个傻小子。鹤某原不知您与他究竟有多么深厚的渊源,心中好奇,难免查探一番。却没想到,神圣的风翔者居然也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

鹤鸣秋身形居高临下,声音中杀意森然,“除了已故的经九冥外,经氏族人中居然没有任何人知道你的来历。经澹空第一次出现在人前,已是一位三十余岁的青年。他此前的人生,他的父母,纯然是一张白纸。再加上您甚至凌驾于鹤雪之上的永翔之术,鹤某不禁有了一个异想天开的结论。”

经澹空闻言,不禁抬眼一瞥,仿佛被触及了迁延多年的隐秘。翼澜图在旁听到,心中疑云顿时大盛,却只能想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无法抓到最清晰的真相。

“我原以为,你们不过瞧不起平民因军功被世家接纳为养子,意存排挤奚落。如今看来确实把你们想得太小。”经澹空收转目光,淡淡说道,“齐格林中有无数新晋贵族遭受世家排挤,又有很多人被莫名杀死在郊野之中。想来其中也有你们的杰作。”

“不错!”鹤鸣秋傲然而立,右手狠狠在身前一划,“茫茫九州大地上,羽人本该是神圣而纯洁的种族,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若非异族异种胸怀无数痴心妄想,羽族又如何会北渡宁州,只存复仇杀戮之心,逐渐走到今天的境地?我们是羽族中最高贵的血统,虽然不问政事,清谈山水,却容不得羽族被异族玷污,血统中混入一丝杂质!”

话音未落,所有人手中的强弓同时拉满,十来只利箭一齐离弦而出,目标都是网阵中央的老者。翼澜图急忙展开双翼冲出隐身之所,眼前的变故却刹那间惊愕了他的双眼。

巨大的光华从包围圈的核心中迸射开去,逐渐凝结成一双长过二丈的巨大羽翼,像是一朵落入森林的云彩。经澹空仿若被明月的光辉笼罩在中央,只微微一震翅膀,便有疾风咆哮着卷出,将所有冷箭尽数击飞。

他虽然仍未起飞,但那对威风赫赫的双翼,只能象征着一个称号。那是风翔者!

贵族青年们都被这难以意料的景象震慑了,一时间忘记了手中的武器。他们绝未料到陷阱中的猎物只不过是潜伏着爪牙,根本未曾失去飞翔的力量。不知是谁首先惊呼着转身逃窜,除了震惊莫名的鹤鸣秋,所有人都像惊弓之鸟般四散飞去。

经澹空仍不抬眼,只是在光芒的中心虔诚低头,默默祝祷。在他手心中,一支光华灼烁的淡蓝色箭枝渐渐凝成,似乎只在一挥手间,便毫不容情地刺入鹤鸣秋的心脏。

月华之矢!

忽然看到鹤雪团中的不传之秘,翼澜图茫然地停在半空,几乎因忘记扇动翅膀而坠地。眼见得经澹空面上神色冰冷,连珠似的秘术之箭从他手中飞射而出,一一将半空中逃窜的身影凭空击落。包围圈在瞬间瓦解,终于落入尘土时,每个人都已成为一具沉重的尸体。

经澹空并不去确认脚下人的生死,神情中不见喜悦,反而带着一种悲凉的萧索。他似乎已看到翼澜图,却根本不想多留片刻,羽翼一振,毫不迟疑地向半空中飞去。

这是风翔者的翱翔!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这个念头,翼澜图不假思索,即刻振起双翼,奋力尾随而去。

(四)

羽王宫殿前的广场上,盛大的七夕祭典正在举行。风翔者的缺席并未妨碍羽人们在明月之力下翩然飞舞。在风响泉宏阔堂皇的琴声中,宫人们缓缓移步,剪去了广场上系住荧囊的草索。数十个辉煌而巨大的荧囊向空中冉冉飞去,寄托着羽人们向明月之神的虔诚祈祷,而民间的燕子花也已翩翩飞起,为自己的主人传达心愿去了。

仍在空中翱翔的羽人们,有些已发现了远方树林间两个飞鸟般冲上天际的身影。微小的惊诧迅速在队伍中传开,渐渐成为万众瞩目的盛况。半空中的荧囊映照着他们流星般穿梭其间的轨迹,令人群中不时爆发出轰鸣的喝彩。

经澹空巨大的翅膀在空中扇动,让人根本无法从中分辨他瘦弱的身形,仿佛只有一对孤零零的翅膀正向明月进发。这一夜天空中浓云密布,本不利于感受明月之力,他却仿佛毫不在意,似乎几十年来未曾尽兴翱翔的快意,都要在这一夜中挥洒殆尽。

翼澜图紧紧追在他身后不远,脸颊上渐渐感受到如刀锋的疾风。两个人一前一后,迅速越过齐格林最高的年木,越过联绵的山峰,径直穿入翻滚不散的云雾之中。周身的水汽若有形质,包裹了他们的身体,让翼澜图距离前方的羽翼越来越远。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定要拼尽全力去追赶前方的老人,或许只是为了亲眼目睹风翔者的英姿,或许只是在潜意识中终于找到了让自己不那么孤独的伙伴。

远处云层中有闷雷在不断地翻滚,刀锋般的闪电间,是两个人忽明忽暗的面孔。经澹空仿佛正在考较翼澜图的实力,有时竟迎着劈来的电光径直飞去。翼澜图奋起十余年鹤雪生涯中积累下的全部能量,任凌厉的霹雳在身旁掠过。生死系于一瞬的浓云惊雷,让他仿佛再一次回到一年前那刀兵交接的燕都云陆。

最终他们穿过重重叠叠的阻滞,终于来到澄澈的高天之上。硕大的明月悬在蓝紫色的天幕上,柔和地散发着纯净的光芒。脚下的墨色云峦上浮动着若隐若现的清光,仿佛蔚蓝色海面上折射出的破碎光影,尚有不甘寂寞的雷电在其中隐隐翻滚。

经澹空终于停下身形,缓缓转过身来。他硕大的羽翼在身后不停拍打,仿佛是一整块玉石雕刻而成。翼澜图也不再追赶,两个人静静悬浮在余人再也无法到达的地方,重又陷入一次漫长的对视。

“布鲁卓英,你不该来这里。”灰色的眸子淡淡望向对面,经澹空轻声说道,“这里有我的同类,我来回到他们身边。可是这里没有你的族人。”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是同类?”

翼澜图大声问道。可是他几乎立刻就懂了。他忽然明白经澹空随意感应月力起飞的理由,也明白他为什么不再飞翔。他们虽然都身负永翔之术,但二者之间的差别,更要远远大于贵族与平民的分野。

见到他若有所悟的表情,经澹空面上终于浮现出一个解脱般的微笑,仿佛秘密背负太久之后,终将成为一个横亘在心头的压迫。

“你的父亲想让你成为鹤雪与贵族之间沟通的桥梁,想要通过你让那些老朽世家成为羽王的助力,可是他们根本不会承认你,更不会接纳你。因此你总是感受到被遗弃般的孤独,你只是太需要与你相似的人,不是吗?”

翼澜图怔忡地沉默了。如果不是这样,他大概根本不会错将经澹空视作自己的同类。

他们都是身负永翔之术的人,又都被裹挟进贵族世家的泥潭。他本以为他们可以从此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然而这一场高天上的共舞,似乎已预示着不得不面对的分别。

经澹空缓缓摘下那风翔者的桂冠,凝出最后一支幽蓝色的月华之矢,将它射向翼澜图的胸口。黯淡的箭尖精准刺向怀中某一个点,被一个坚硬的物体阻住去路,旋即碎裂为无数繁星般的尘屑。

那是他的鹤雪徽章。翼澜图默默地想。右手一探,下意识抄住了下坠的桂冠。

“布鲁卓英,只有回到同类中间,才可以永远不再孤独。我是感应明月而生的魅羽,只有星辰才是我的同类。你的族人已经容不下我的存在,我也再没有力量维持羽人的身体,所以今夜我才会回来这里。但你不一样。你有你真正应该回去的地方。”

经澹空露出和善的微笑,转身向那一轮全年中最壮丽的明月飞去。他背后反射着光芒的双翼忽然整个消失,身体也随之化为无数细碎的粉末,就像是融化在夜空中的冰雪。只剩下一身空荡荡的翔服,飘摇着向云海中坠落。

翼澜图昂起头。眼前就是羽人一族心目中最崇高的神祗,他以前从未在如此迫近的地方膜拜它,低头向它虔诚地祈祷。在他面前,正有无数星光般的萤火向明月飞去,让他想起远在澜州的午夜荒野,想起元极道祭司们低沉的吟唱。

那时的魂灵都是他朝夕相处的战友,但他并不感到悲伤,内心中反而充满神圣的平静。可是今夜,望着那些升腾而去的碎片,他只觉到无边的空茫和寒冷。

 

在那件翔服坠落后很久,翼澜图才缓缓从云中降落,怀中是他的鹤雪徽,右手还提着象征风翔者的桂冠。他的气力已接近耗竭,如果再不收起羽翼,将落下难以恢复的伤害。但他只是想下落得慢一些,再晚一点回到地面。那样就不必太早回到其他人中间。

盛大的风翔典至此已到末尾。齐格林数万羽人们都已收回双翼,只是安静地仰首眺望。所有人都目睹他与经澹空先后没入云层的矫捷身影,也都看到一次遥远的下坠,最终只有一个人平安地归来。

“风翔者!”

不知是谁先喊了第一句,开始还只有零星的附和,旋即就成为潮水般的欢呼。羽王宫殿前空旷的广场上只剩下单纯的仰慕。于内也有一些贵族青年们震惊的感喟,并夹杂着翼氏长老们会心的微笑。

经澹空。你究竟是在帮我,还是害我。

翼澜图望向脚下沸腾的人潮,在心内无声地苦笑起来。

你说只要回到同类中间,就可以永远不再被孤立。但我的同类还剩下谁呢?

他回过头,望向乌云中露出一角的硕大明月。清洁的光辉毫无吝啬地照耀着他,给他的羽翼镀上一层白玉似的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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