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君红律师：清明节，我在美国悼念我的奶奶

又到一年清明时。

这些年，每当清明节，我最是思念已离世近九年的奶奶。我是家里的长孙女，自小得到奶奶的疼爱。小时候，奶奶会跟我讲各种民间故事，像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织女，白狐仙女报恩等故事，就是最先从我奶奶那里听来的。她说这些故事都是她妈妈讲给她听的。我的童年就在奶奶讲的故事中得到了启蒙。

奶奶还给我讲她的出身，她小时候的经历。她告诉我，在没打地主之前，她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地主户，家里雇佣了很多长工。虽然家里田地很多，但她父亲却是极为节俭。炒菜的时候从不舍得多放猪油，也不舍得吃白米饭，多数时候是红薯混着糙米一起吃。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亲戚的时候，才会改善伙食。奶奶的母亲是本地的私塾老师，深受周围一带乡民的敬重，被尊称为私塾先生。藉着这样的家庭条件，年少的奶奶有幸上了几年学。

然而，在斗地主后，她的父亲选择外逃他乡，虽然挣脱了被公开枪决的命运，但刚诞下襁褓中婴儿的母亲却被迫替地主丈夫坐牢，连同襁褓中的女婴一起。后来，那个女婴不幸夭折在监狱里。

被斗地主后，奶奶家的土地、房子以及生产、生活用具均被人分了去。留给他们的只是几双筷子、几个破碗，就连锅碗瓢盆都被村民瓜分的一个不剩，年少的奶奶只能靠捡别人丢弃的拿来用。十岁的奶奶也从此中断了学业，被迫和她的弟弟、妹妹住在村民弃置的土坯房里，终日靠捡拾他人不要的烂萝卜、红薯充饥。

有一天，她年幼的弟弟深夜喊饿，奶奶就起来帮他煮了个白萝卜。没想奶奶的堂弟竟在外边使劲敲门，说闻到她家有香味，是不是地主家还藏了什么好东西不充公，深更半夜背着大家吃好的，并说要去村里举报。奶奶听了后很生气，把门打开，让他进来看，问他锅里的萝卜是不是好东西？

我当时问奶奶，那是你堂弟啊！都是一家人，他为什么会这样？奶奶说，没打地主的时候，堂弟一家与她家来往密切，关系很是融洽。但在斗地主后，堂弟一家被划为贫农，相比地主身份，阶级成分不一样了，贫农身份更光荣，而地主身份就会遭人唾弃。所以，堂弟才变了样。那时，我不明白，人性为何会因为身份角色的划分而变得如此畸形？人伦亲情何在？

后来，奶奶为了谋生，就四处乞讨，来到了爷爷家讨饭。爷爷家是贫农，因为穷，24岁的他那时候还没娶亲。于是，爷爷的妈妈就趁机收留奶奶做了童养媳。

在爷爷家生活了十几年后，奶奶于28岁那年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父亲，那一年爷爷是40岁。奶奶在爷爷家也是受尽了屈辱。爷爷从来不尊重她，总以地主后代的出身羞辱她，爷爷的妈妈更是对她百般苛刻。在她分娩的当天，还逼着她去挑水。爷爷是遗腹子，也是独子，还没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早早因病离世了。爷爷的妈妈也就更加疼爱爷爷这个唯一的孩子。收留奶奶做童养媳后，爷爷的妈妈就将家里的脏活累活都指使奶奶去做，而不让爷爷做。或许，以为这样就能弥补她儿子从未有过父爱的缺憾吧！

在奶奶没能怀孕的时候，爷爷的妈妈还羞辱奶奶是只光吃米、不下蛋的母鸡。直到后来，看了中医才知道，是因为奶奶常年营养不良，骨瘦如柴，导致生理期不正常，难以受孕。也是自那以后，爷爷家才允许奶奶多吃一点饭，在营养跟上后，奶奶才怀上了孩子。之后，先后生下我的父亲、叔叔，还有两个姑姑。

奶奶说，那时候，大家都穷。有一回，她为了能带点白米回娘家看望母亲。她就偷偷从自己每日的口粮中攒下一点白米，日夜藏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有一天，当她兴致勃勃地拎着枕头底下的那包米走山路去娘家时，中途在一棵大树底下休息的时候，她把包打开一看，里面居然全部是糙米。原来是爷爷的妈妈发现奶奶枕头底下的米后，她悄悄地把白米全部换成了糙米。为此，奶奶一个人在树底下嚎啕大哭了好久。她说，她想到自己是家里的长女，没能力孝敬母亲，她痛哭自己的际遇，痛哭自己的无能。每当奶奶和我说起这些她过去的人生经历时，总会唉声叹气她命不好。

面对奶奶的述说，小时候的我并不懂，只是当故事一样听着。直到自己做律师后，当看到当事人的遭遇时，就会联想到奶奶年轻时的经历，开始去思索，政府的行为及政策是如何影响到一个人与这个人背后整个家族成员命运的，甚至几代人的命运都被裹挟其中。

爷爷是在奶奶还没满60岁的时候病故的，奶奶为此当了20多年的寡妇。在国家还没有实行改革开放的时候，我母亲那时候在家务农，我印象中，奶奶时常和我母亲争吵，主要是关于农田的事。年少的我深知，这多半也是源于一些村里人在其中挑拨。用我老家的话说，他们喜欢看别人家的把戏。逢我奶奶的时候，他们会说是我妈妈的不是，逢我妈妈的时候，他们又说是我奶奶的不是，并且还喜欢添油加醋，使得我那见识也不多的母亲因为不明真相，更是义愤填膺。导致婆媳关系很是糟糕。

但我知道，在我奶奶因为手受伤不能干活的时候，帮助我奶奶喂猪、拔草、料理家务的，是我的母亲，她不计前嫌地帮奶奶做事。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改革开放后，我的父母和其他村民们一同纷纷南下广东务工。老人与孩子成了村里唯一的留守人员，彼此相依为命。而在孙子、孙女们都去外地读书后，奶奶也就变得更加孤独。小小的村庄，一整天看不到一个人影，独守老宅的奶奶从此变得更是沉默寡言。

慢慢地，奶奶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变得愈发严重。碗柜里存放多日的几块猪肉都长满蛆了，她也拿来吃。有一次，她去山里拾柴火，不小心摔伤了，一个人困在山里好几天，直到被一个村民发现后才得以获救。还有一次，她被马蜂蛰的满脸是伤，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硬是扛过来了。

在外打工的爸爸，还有叔叔、姑姑们从村民那里得知这些情况后，就把奶奶接去广东轮流照顾。我有幸尽了最后一点孝心。那时候，父亲与我住在深圳的租房里。在轮到父亲照顾奶奶的期间，我就帮奶奶洗澡、剪指甲，做饭，给她买爱吃的糖果。但那时候，我刚刚踏入律师行业，工作压力特别大。所以，每当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奶奶在深夜拍门时，睡梦中的我会变得无比暴躁。忍不住怒吼她，让她别打门。

有一次，奶奶还走失了。我一个人在雨中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四处问询找奶奶。通过报警后才知道，有户好心人收留了奶奶，好心人也报警了。于是，我得以顺利找到奶奶。自那以后，我就习惯把奶奶锁在家里，我怕她又走丢了。

我现在唯一的缺憾是，那时候我对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奶奶缺乏足够的耐心，我没能让她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体会到更多的愉悦。神志不清的奶奶最终在2015年冬至节那天，刚好过了80周岁生日的她，安然离开了我们。

后来的每一年清明，我基本上都会回老家，去奶奶的坟前祭奠她。由于我老家历来有外嫁女不能在清明节回娘家祭奠先人的习俗。于是，我都是趁村民们不注意的时候，才去奶奶坟前祭奠。连鞭炮也不敢放，生怕惊扰了周围的村民。

去年来美国之前，我又回了老家，一个人在奶奶的坟前伫立了许久。我跟奶奶说，您的孙女要去美国参加律师考试了，孙女一定会为奶奶的悲惨遭遇讨回一个公道的。我一定要把那股导致人斗人、人整人、人害人、人欺负人的邪恶势力斩草除根。我期盼我们能迎来一个人人互敬、互爱、互睦、互助，处处彰显真善美的社会。我们以及我们的子孙后代再也不能经历奶奶您那样的人生境遇了！

我的奶奶，孙女今年在美国，清明节不能去您的坟前祭奠您了。愿您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永宁，愿我的梦想早日实现。孙女多么期待在您坟前通报喜讯的那一天啊！

作者：周君红，深圳律师，湖南武冈人，基督徒，三娃妈，获得北京大学法学学士、中国政法大学刑法学硕士学位，从业十余年，专做刑事案件，目前在美国。微信主号:Justice_zhou2015,备用号：Rose_8723，推特账号：@zhoujunhong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