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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齐美尔逝世百年专栏| 齐美尔:威尼斯(黎姗 译)

黎姗 Sociological理论大缸 2019-09-02

纪念齐美尔逝世百年专栏之二

    

格奥尔格·齐美尔 著

黎姗 

华中科技大学德语系学士,现为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院硕士研究生

 

原初处: Das Kunstwart. Halbmonatsschau über Dichtung, Theater, Musik, bildende und angewandte Künste, hrsg. Von Ferdinand Avenarius, 20. Jg., 2. Juniheft 1907, S.299-303, (München)



所有的自然主义都会将外在事物的规律强加在艺术之上但艺术品必须要再超越所有的自然主义追求真理即便真理就出自于艺术品本身。如果石柱上架顶着高大的屋梁,但我们不认为这是么了不起的成就,或是如果一首诗的壮语向我们述说了内心深处的激情,但我们完全没有任何触动,那么我们也就感觉不到真理,感觉不到艺术品与它自身理念之间的一致性。

但是艺术品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面临真理和谎言之间的抉择,因为艺术品镶嵌在存有的总体背景当中。

在每一件艺术品的背后,某种灵魂的意志和感觉、某种世界观和人生观,会以很隐讳的方式呈现出来。不过,即便艺术作品可以促使我们去感受现实,但它肯定不会总是忠实而恰当地表达出深刻且一般的现实。相反的,而且很奇怪的是,有一些艺术作品会直接为我们指引一种内在的、形而上的世界。这种指引,本该从作品中流露出来,但事实上却并没有流露出来。如果将整体性摆置于内在生命、世界观、宗教(而且这种宗教还否定了最深层的存有当中所具有的整体性)当中,那么尽管整体的部分之间是和谐而完美无瑕的但这种整体性也还是萌芽于一个不属于它的根而且这种整体性内部越充实谎言就会越偏激 

不同的艺术都会不同程度上有这样的真理与谎言。对于这里所谈到的建筑艺术,没有自然主义会认为,建筑形式与外在自然事物的形式相一致,就会等于在追求真理。因此自然主义显然更要求建筑内在真理:承载力足以负重,装饰图案有能够充分发挥其内在活力的空间,没有与整体风格不一致的个体。不过,建筑物和从建筑物当中闪现、且与建筑物连结在一起的精神意涵或生命意义之间的和谐或矛盾,是更加神秘的――像自己提出的要求却不总是能自我履行一样

也许这里是威尼斯的建筑物与弗洛伦萨的建筑物之间最深刻的区别。

对于弗洛伦萨乃至整个托斯卡纳区的宫殿,我们会感觉外观是其内在意义的确切表现:一种似乎在每一块石头里都能感受到的力量展现出固执、如堡垒般坚实、庄严或是富丽堂皇,每一块石头都展现了一种自信、自主的性格。

与之相反,威尼斯的宫殿是一种虚饰的表演,通过平静掩盖了这里人民的个性;是一层面纱,其褶痕仅仅遵循其独特美的法则,并且蒙上了生活,以此来呈现生活。每一件有内在真理的艺术品,都是如此奇妙、富有主体性,都述说着生命得以可能的类型与方式。如果人们沿着大运河行驶,就会知道:生活也可以是什么样子——或是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是什么样子。在这里,在马库斯广场,在皮亚泽塔,人们感受到一种钢铁般的意志力,一种阴郁的狂热。这狂热就像一件存在于光明背后的东西,但是这种光明却明显与存有是相分离的。这种光明的外表丝毫不含内在的指示和支持,不服从具有重要意义的精神现实的法则,而是听从于一种似乎断然拒绝法则的艺术法则。然而,当艺术因为愈加完美,使得艺术背后的生命意义消失了、或是与生命意义背道而驰的时候,艺术也不过就变成了一种人造物。

佛罗伦萨像是一件艺术作品,因为佛罗伦萨的形态特征与虽然不具有历史性、但仍以符合佛罗伦萨理想样貌的方式栖居于中的生命连结在一起。

可是威尼斯却是一个人造的城市。

弗洛伦萨决不可能成为单纯的面纱,因为它的外在是真实生活的毫不遮掩的表达;但在威尼斯,所有的明朗和光亮、轻松和自由,仅仅是充作一个阴暗的、暴力的、冷血地追求效用的生活的表象,于是它的覆灭留下的只是一张失去灵魂的舞台设计图,只是面纱虚构的美丽。 

所有威尼斯人就像穿梭在舞台上:他们在疾驰中,或是一事无成,或是带着他们空洞的幻想不断出现在一个拐角,又立刻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并总是像一些在舞台左右什么角色都不是的演员。表演就在那里上演着,没有任何现实中的前因后果。这里也有一种整体性,但这种整性让个别元素凌驾在艺术品的总体意义之上。所以在这里,人的形象特征在这里也都变得非常肤浅。这个城市的存有,是一种脱离了存有的表象;所以一旦我们被席卷进这种存有的魔咒当中,那么当中人的行走、停留,购买、贩卖,观察、交谈,对我们来说都会变得像是一张贴在真实且确切的本质上面的一张平面物似的。本质似乎在其中消耗殆尽,一切行为都只是一个前奏而没有尾声,都是一个有一端却没有另一端的公式等号。

就连桥梁在这里都失去了为事物带来生动活力的力量。桥通常连接起空间点与空间点之间截然不同的事物、张力,调解张力,让人们突然可以在两点之间移动,感受到两点的分离性和彷佛合而为一的连结性。这种双重功能为桥梁如画一般的形象再添加了更深意义的活力。然而在这里,这种双重功能却逐渐消失了。小巷居民不间断地疾走过数无数的桥梁,桥拱横跨得如此之高,就像小巷居民为了不停下行程所以在深呼吸似的。

季节也是一样,无论从冬天到春天、还是从夏天到秋天,都没有什么明显转变就疾走过这个城市。通常植物的茂盛成长与枯萎凋零会让我们感受到,生命力是在对时间变换的反应中展现出来的。威尼斯却是从内在上就看不太到这种情况。稀疏的花园里,不论在石缝中还是在空地上、不论是生根还是不生根的幼芽,都似乎缺乏这种变换。好像所有的事物将所能奉献的美丽都摊在表面上,自己却从中隐退,以至于这些美丽现在像是僵在与真实存在的活力和发展不再相关的表面。大概没有哪个城市的生命是以这样单一的步调茁生的。驮畜或者运输工具在快速变换中丝毫吸引不到追随的目光,贡多拉也完全被赋予了旅人的步调和节奏。

这是人们之所以觉得威尼斯“令人昏昏欲睡”的根本原因。

现实总是会不断惊醒我们。发呆或是处于某种平淡情境的灵魂,会处于某种静止状态当中。某个外在事物,唯有让我们的感觉出现变化、破坏了我们的静止状态,我们才会注意到它。反过来说,一成不变的事物会让我们呆滞,没有抑扬顿挫的平淡节奏会让我们眼皮变重。而威尼斯的节奏就是如此千篇一律,无法唤醒和启迪我们,让我们无法感受完整的现实。所以我们在环绕着没有事物本身的事物表象上更加昏昏欲睡。

人的心灵,会按照自己的法则,创造这个城市的节奏,以及在现实形式下呈现美学形象的氛围:彷佛只有灵魂的最高层面、反射层面、享受层面还在呼吸,但同时整个现实却彷佛在飘渺的梦中一样与此毫不相关。然而当构成我们的生活的内容,与真正生命的实质性和活力相分离时,这种生活从内在上就会成为威尼斯谎言的一部分。这就是威尼斯的悲剧,并由此标示了我们的世界观的独一无二的形式秩序:表象失去了根基,外表里头不再有存有,但这些表象、外表却有完整性与实质性,有能真的进行体验的生命内涵。

佛罗伦萨让我们知道,构成大地、生长花草树木的这种力量,可以间接地通过艺术家的手创造出奥卡尼亚的天堂、波提切利的春天,圣米尼亚托大殿的立面和乔托钟楼。因此,在那种黑暗的根源和这精神的水晶结构之间斡旋的心灵生活,也许会消失很长一段时间,也许只留下一个美学的外表——但它并不是谎言,因为存有会一同漂浮于其中,为生命指示正确位置的所在。

如果有一种表象,从来不与任何内在有相对应,而且与这个表象相对力的其他表象相继灭亡,还有如果这种表现还假装能提供一种生命和总体性,那么这种表象就完全只是一种谎言,把生命和表象之间的暧昧不清(这种暧昧不清就像生命和生命的躯壳之间的暧昧不清一样)凝结在一起。暧昧不清是威尼斯的特点——这里没有任何车辆,巷弄狭窄而对称地环绕着屋室。暧昧不清就表现在人们明明由于狭窄的巷弄而不可避免地挤在一起和互相触碰到,却给出生活亲密和一片和气的假象(实际上生活是木然的)。暧昧不清也表现在这个城市的双面生活,里头一会儿是小巷相互串通,一会儿是水渠相互串通,但这些小巷和水渠既不属于陆地、也不属于水域——而是表现出变幻无常的假象,在假象背后每每吸引着另一假象(另一个假象也根本只是个躯壳)。暧昧不明清还表现在小小的、黑暗的水渠,水渠里的水流如此不平静地涌动——但是想来并没有明确的流向,它就一直波动却没有真的流向任何地方。

我们的生活实际上只是一个前景,在这个前景背后唯一确定的事就是死亡。这就是为什么叔本华会说,生命“始终是暧昧不清的”,因为如果表象没有一个根源让生命的活力保持在一个方向,那么表象就只能任意漂流而暧昧不清。唯有艺术,才能让表象在最幸运的瞬间蕴含存有、让表象与存有一并呈现出来。这也是为什么当艺术不只是艺术时,艺术便完成并超越了人造物。这就是弗洛伦萨,给予灵魂极其明确、毫不暧昧的家乡归属感。

威尼斯却拥有冒险性的暧昧不清之美,在生命中无根漂浮,就像是海洋里一朵脱落的花。威尼斯过去是并将一直是一个经典的冒险之城,只能让人们感到威尼斯的总体图像、我们在威尼斯当中的灵魂,最终的命运就是没有家乡,只能无止尽地冒险。

 

(Sociological理论大缸第18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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