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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届年轻人为何开始“断亲”?三个原因

孙宇凡 社会学理论大缸 2023-08-19

文/孙宇凡
首发:23年5月14日



最近,关于年轻人选择断绝与亲戚交往、拒绝参加亲戚聚会的现象成为了热门话题,冲上热搜,并且在网络上引起了广泛关注。在相关讨论中,许多年轻网友明确表示他们不愿意与亲戚保持亲密联系。

在一些年轻人中,与亲戚断绝来往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普遍的行为。

为什么年轻人会选择“断亲”呢?社会学家对这种现象并不陌生:有三种视角,都关于这种现象。

1.道德文化视角:就业难的情况下,我们不愿面对亲戚,是因为大学没有让我们通过实现新的生活,所以没有让我们实现道德救赎。

2.阶层流动视角:当我们向上社会流动,我们走进大城市,我们也在变成“无家可归的新中产”。

3.社会关系视角:为什么年轻人觉得亲戚的问候是一种干涉?边界在哪?七大姑八大姨的现象,


- 1 - 上了大学、但成了孔乙已,自己无法完成道德的救赎


不管我们是985名校生还是二本学生,大多来自小镇做题家,大多都无法逃避现在的就业难困境,最后变成了孔乙已。

就像我们今天B站一样,满满是就业难、孔乙已的煎熬,见下。

这只是工作求职的问题?这只是工资问题吗?这只是经济行动吗?这只是人力资本问题吗?

不是,社会学常常发现,小镇做题家的大学梦想,是带有道德救赎的。

美国印第安纳大学社会学老师Jennifer M. Silva和她的团队访谈了60 名 18 至 23 岁的年轻人以及他/她们的51 名父母,就是想要搞明白:这些上大学的孩子和家庭,究竟怎么想象他/她们的大学经历、怎么想象他/她们的未来。

他们发现,底层小镇做题家的大学梦,是有道德拯救意义的,是为了说明自己是有人生动力的“好人”。

对工薪阶级来说,不是每个家庭都能轻松上大学的。上大学,意味着和自己的高中同伴、老家同伴产生了根本的分化。分化意味着不同的人生与梦想。

一位受访的工薪阶级孩子,上了当地的大学。她指出,自己是一个充满激情和动力的人,从而给人感觉在道德上与同龄人拉开了距离。在采访时,她说:


在我的以前同伴里,有很多人都只是想找份工作而已,就是那种最低工资的工作。然后,他们就开始成人的生活了。但我不是。我知道一旦我找到了我喜欢的东西,就会让它成为我的灵感和热爱所在。”


这是大学的意义,让我们小镇做题家觉得可以成为更好的自己、过上和老家同伴不一样的人生。

上大学,意味着梦想所在不再是小镇,而是大城市。上大学,意味着走出原生家庭,迈向有更多陌生人、更加不一样的世界。于是,在Silva教授研究中,经常发现这些小镇做题家会把大学及毕业后的未来,想象成一种逃离方式。

有一位受访者,是来自德克萨斯州的 20 岁女生梅根,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被她的继父家暴过,以致于她的母亲当时带着她在大半夜逃往另一个州了。有这样的家庭经历,她常常把大学想象成通往新世界、走出原生家庭的不确定性与创伤的方式。

但是,随着就业越来越难,找到好工作越来越难,我们也更难实现自己的人生救赎、道德救赎。我们变得和老家的、曾经的同伴一样。

上大学,还有什么意义?也许确实学到了技能,但是没有好的工作、没有好的前途,一切都失去了道德意义。

我们人生的道德救赎,无法完成了。所以,和老家的亲戚们,还是不再相见为好,因为不想再面对——那个自己。

(关于年轻人断亲的微博热评)

我之前写过关于这几篇文献的完整推送介绍:大学的教育回报越来越低,大学生越来越面临“在等待中幻灭”的心态。

大学生都成了“孔乙己”?到底怪谁呢?

“就业难”是什么样的社会时间心态?

明星考编,全面击碎了中产和底层小镇做题家的大学梦


- 2 - 为什么你觉得七大姑八大姨很烦?


七大姑八大姨都成为你要“断亲”的最大的担忧。显然,你断亲不是和父母,而是和这些亲戚。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想当一个“好姑姑”、“好阿姨”,也超级不容易呀!

问你问多了,你嫌烦。问你问少了,又感觉不够关心你。和你爸妈提建议提多了,可能你爸妈又感觉被干涉太多了。不和你爸妈商量你的前途吧,又感觉不够尽家庭责任。

到最后,七大姑八大姨只好说些有的没的,但又切中要害的,显得关心但又不越界。

这个边界,好难好难呀!快来体谅体谅你的七大姑八大姨吧!

(关于年轻人断亲的微博热评)

曼彻斯特大学社会学系高级讲师、日常生活研究中心主任Vanessa May及其合作者KinneretLahad于2019年在《社会学》(Sociology)发表了一篇论文,指出:

七大姑八大姨是一种“涉身其中的观察者”(The Involved Observer)

作者指出,我们往往社会学研究只关注:如何从鸡娃现象和海淀妈妈现象,理解什么是“母职”(motherhood)?如何从办公桌上摆个家人照片就是“好爸爸”来理解什么是“父职”(fatherhood)?但是家庭里还有很重要成员呀!姑且不说祖父母(也有研究的~),但七大姑八大姨可也一样不能忽视。

因此,相较于“母职”和“父职”,什么才是“姑姨之道”(aunthood)呢?

姑姑阿姨给你提建议,想规划,又要尊重你爸妈,其实特别难。这个过程,是个边界协商的过程,不断要质问自己:“我可以干预吗?”、“我适合介入”吗?

参与但不介入

帮助但不干预

观察但不揭短

…… 

你看有多难。

而且,面对侄子外甥女,永远也面临美国社会学学会前会长拉蒙特提出的“边界”理论的一个问题:不管是家庭还是阶级或团体,边界都往往是在实践中做出来,既是纳入也是排除。因此,侄子外甥女们心里都可能在想——“你又不是我父母,说这么多干嘛!”这是这个论坛热帖里,姑姑阿姨们常会出现的一个担忧。

为什么需要这个边界呢?

因为我们现在唯一承认的、神圣化的、容易不用考虑边界,就是“核心家庭”,而非“大家庭”。

核心家庭,就是只有爸妈和子女。布迪厄早在1996年的论文,就专门谈过现代的理想之中,就是将家庭单元作为一个独立的小宇宙,并且内部理想化,外部边界永久化。因此,这对于处在大家庭、但不在核心家庭之中的姑姑阿姨造成了挑战。

所以,你要断亲的,是那些亲戚,是因为你觉得最多就你父母能问你东问你西,但别的亲戚呢?算了吧,别干预我太多!

我之前写过这篇文献的完整推送:

用齐美尔理论研究七大姑八大姨,发在英文社会学顶刊!


- 3 - 也许我们已经无家可归,真的回不去了


也许没有这么复杂,只是我们确实觉得,回不去了,无家可归了,因为我们走出小镇、走出老家,早已熟悉了大城市、熟悉了另一个阶层的生活方式。

正如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在《一个女人》里的自传回忆:“最让父亲自豪的,甚至也是他生存的奋斗目标,那就是让我进入一个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社会阶层”。

“无家可归的新中产”,这个概念并不是我原创提出的,而是从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到伦敦政经学院社会学教授Sam Friedman的构想。

布迪厄在其名著《区分》一书里,发现像“美国梦”一样的社会流动是错的:你多受育一年,多赚了一些钱,社会地位就提升一个等级,比父母的地位更进一步,你的人生就更圆满更自在。美国梦太片面,太有欺骗性的。实际的社会流动往往是这样的体验——就算你上了大学、住在大城市、进了互联网大厂,你仍然没有办法真正欣赏独立音乐或古典音乐、没法养成吃有机食品的品味、喝红酒的习惯、没法轻松淡定和同事聊着今天的画展、明天的文学。

你习惯了当“小镇做题家”、内卷得太重、崩得太紧,因为我们迈进了一个本来不属于我们的中产世界。正如埃尔诺在《悠悠岁月》小说里写得那样:“我们只有自己的经历,而这些经历并不属于我们。”确实,在这个城市中产世界里,有写字楼、有咖啡馆、有鼓楼、有外滩,就像埃尔诺笔下的法国巴黎,“代表着美和强大,一个神秘可怕的总体,它的每条出现在报纸上或者被广告引用的街道都在激发着想象力。在这里生活过的人都会感到骄傲和荣耀。”但是就像罗大佑在《鹿港小镇》里唱得那样:“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你不知道你的家在哪里,因此即使你成了中产,但永远无法成为自然而然的中产。但是,你融入不了大城市和新中产,也同时意味着你想断亲、无法和老家的亲戚朋友融合起来。

著名文化社会学家、《不平等的童年》一书作者拉鲁(Annette Lareau),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指出,新中产的“返乡时刻”,往往会有尴尬的时候但是,这种尴尬像“闪光”一样,在片刻间让自己突然意识到紧张与疏远——哪怕上一秒还和父母聊得很自然很开心。


一个尴尬时刻,是在说到“视野”的时候。在父母看来,你终于进入了一个更大的世界。他们眼中的城市中产,就是结识更多的人、更多大人物、来自不同地方和文化的朋友。而父母和你说起话,又总难免是你早就知道的张家长李家短、总是你的中学同学、她的工厂同事。作为新中产,你多少会突然发现:父母又在讲这些,他们怎么总是活在这个更小的世界。也许你放假的时候不想回家,想让父母来你生活的大城市,好好看看你生活和打拼的世界。但是父母总是拒绝你:“我们不要花你的钱”、“我们不想出门”。也许你惊讶的发现:社会学家拉鲁笔下的美国新中产,和中国的故事,那么类似。

另一个尴尬时刻,是做饭吃饭的时候。十几二十年前,没人知道什么叫牛油果、没人用“碳水”这个词。该吃主食吃主食、该吃肉就吃肉、油大盐大也没事。父母还是这样,但已经习惯断食法的你、习惯所谓多蔬菜少碳水的你,发现已经没法再和父母共餐。也许你和埃尔诺一样,想带父母体验健康的、“更好的”饮食——比如到讲究的餐厅吃一顿的时候,你看到的场景可能的埃尔诺看到的场景是一样的。埃尔诺写道:有一次,她带着同学回老家玩。为此,父亲请同学去餐厅好好吃一顿。父亲也难得穿上笔挺的衬衫、烫好的西服的。结果,你亲眼看到父亲吃一顿是有多累、多别扭。

(关于年轻人断亲的微博热评)


我之前写过关于这几篇文献的完整推送介绍:

无家可归的新中产: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作家埃尔诺的社会学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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