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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世界 – 回忆我的父亲

陶建辉 爱倒腾的程序员 2021-10-07

国庆长假,在家整理旧物,翻父母遗留下来的相册,看到小时候与姐姐在长沙清水塘的照片,想起很多往事,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性格、格局等都是父母培养铸就的。今写下一些文字,作为我对父亲的思念。


 

20公里远,外面的世界

 

我的老家在长沙乡下北山西塘,地缘上属于沙坪,湘绣之乡,离长沙市中心就20多公里距离。但在上世纪70年代,这么近的距离,就阻隔了我们和外面世界的联系,我和姐姐一直都没有进过长沙城。

 

应该是1975年冬天,父亲从郴州回到家休探亲假,很想让我和姐姐进城长长见识。但那年冬天由于修渠道,公路不通了,无法坐长途汽车,父亲就决定带我和姐姐走路到城里。我还有点小,为鼓励我走路,父亲一路给我和姐姐讲各种故事,讲他小时候,如何和伯父从乡下挑菜到城里的小吴门卖菜,还讲了一部日本电影的情节。就这样,我们走了估计三到四个小时,从沙坪一直走到城边上的黑石渡,终于坐上公共汽车。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到长沙城里,父亲带我们去了博物馆、烈士公园、第一师范、还有这张照片中的清水塘。

 

记忆中还有一幕比较清晰,就是我们走到八一路的船山学社附近的时候,好多人停下来,原来是一对老外在街上。我们也特别好奇的看着他们走,这应该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到外国人,很新奇。

 

家族的顶梁柱

 

我父亲仅仅在沙坪的陶家祠堂里念过几年书,听他自己说,当年农村搞合作社的时候,看着家里的耕牛农具都被充公,心里很不舒服,就与沙坪的一群年轻人一起到城里搞基建,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大家都没有什么文化,但我父亲就去上工人夜校,能看懂施工图纸,能做预决算,居然还成为了公司的施工员,不用只干泥工的活了。一群人从长沙盖房子,一直盖到郴州,大概是在1958年,被国家收编,成为了郴州市建筑公司,父亲就成为正式的国家工人,还是一个班长。1970年的时候,父亲又离开建筑公司,调到郴州下面鲤鱼江的资兴氮肥厂,在机修车间工作。

 

我奶奶生了10个儿子,但仅仅6个活了下来,我父亲老二。除我父亲属于正式城里工人之外,还有个九叔参军退伍后,成为了铁四局的工人,其余的兄弟都留在了农村。因此父亲属于他那一辈里见过世面,大家庭倚重的人,而且,无论对于陶家大家庭还是母亲大家庭而言,父亲都是顶梁柱。

 

那时候,每家有什么困难,包括乡下的各种鸡毛蒜皮的纠纷,都是找他,特别是81年调回长沙工作后。我印象最深的是,乡下的人生病,我几个表弟,我九叔、满叔生病等,我爸都是第一时间就陪他们到医院确诊,要他们不要相信乡下的神奇妙方。为了替亲戚省钱,总用自己的名字去挂号,自己今后再想办法报销;乡下亲戚小孩,不上学了,我爸就马上安排到建筑公司做学徒;家里经济困难的,就说服并且安排他们到城里建筑队打工;居住条件那么差,还总是让乡下来的人留宿。不仅帮亲戚,就连我们从不往来的远房亲戚来找他,他都从不拒绝。有时,我和姐姐都觉得他做的有点过分,太为他人着想了。

 

父亲的担当精神一定程度影响了我。从小学4年级起,一直到大学,我就一直帮老师刻钢板、做课代表、班长、团支书记、学生会主席等,总爱跳出来为同学张罗各种事情。工作后,无论在芝加哥,还是在北京,我在多个社团担任过很多职务,牺牲了自己大量的时间,为同学、为社区服务,不厌其烦。

 

父亲的要求独立

 

我和姐姐都出生在郴州,但等姐姐要上小学的时候,因为母亲是农村户口,母亲就带着我和姐姐回到父亲的老家长沙乡下,属于“四属户”家庭。父亲每年春节期间有一次休探亲假的机会,偶尔还会回长沙出差,是我们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候。从有记忆起,我就记得天天盼着父亲回家,因为一回家,总有很多好吃的,都是好多在乡下很少见到或舍不得买的。我还记得父亲带回西红柿种子、一定要我妈种,说我和姐姐的营养就靠西红柿鸡蛋了。但一年中绝大部分时间,父亲是不在家的。

 

小时候,相对于姐姐,我胆小、不说话、总是跟在母亲背后,最让母亲烦的是,不喊人,不象姐姐一样伶俐、活泼,很讨人喜欢。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成绩还特别差,因此我父母挺为我担心,总觉得家里小孩生反了,我姐是男孩,我是女孩才对。我父亲觉得必须改变我不爱说话的情况。其中一个行动,就是要求我看完电影,一定给我父母讲电影里的情节。我印象中很深的是看的《渡江侦察记》,父亲一定要我给母亲讲其中的情节。我母亲是特别听我父亲安排的人,后来我看什么电影,都是要求我讲给她听。慢慢的,终于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好像开窍了,成绩一下就好起来,嘴巴也很利索了。

 

父亲一直觉得我不能依赖母亲、姐姐,需要有独立能力。1979年的暑假,我11岁,他写信给我母亲,要我一个人坐火车去鲤鱼江找他,麻烦的是中间需要在郴州转火车。我母亲还真是为我担心,总怕我路上出问题。我从外公家附近的霞凝火车站上了火车。慢车,坐了近十个小时,晚点,到郴州站时,已经是半夜,我父亲安排接我的叔叔没有到。但幸好我父亲在信上把叔叔家的地址写的很清楚,我就从火车站,一直问路,最后走到了郴州汽车修配厂,走到了我父亲朋友家里。第二天一早,我又一个人坐上火车到鲤鱼江。下了火车,又按照父亲给的路线指示,找到了我父亲的单位宿舍。父亲见到我特别开心,因为觉得我能独立的旅行了。后来,我又一个人坐火车,从郴州转车,回到霞凝,我外公住的地方。

 

这次旅行,是我大开眼界的一次,火车上,碰到很多自卫反击战中退下来的战斗英雄,我就求着他们讲故事,一路从长沙到他们衡阳下车,印象极其深刻。在我爸的单位,也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对工厂有了认识,而且是化工厂,对于火车能开进氮肥厂这件事的惊讶,我至今记忆犹新。每天就跟着我父亲上班,看他用各种钳工工具,我还从车间里找了几个轴承滚珠,在父亲的帮助下,自己做了一个弹子盘车,滑的很好,很是开心。后来又从父亲的一个徒弟那里要来废弃的自行车链条,做了一把打火柴的链条枪,啪啪的响,开心的一塌糊涂。氮肥厂还自己生产冰棒,每天都去拿着冰棒票买冰棒,也是极为兴奋的事情。这是我在乡下,不可能看到,更不可能自己做的。


 

父亲的要求- 好好念书

 

1981年,父亲费了很大力气,终于实现了他自己的愿望,从郴州调回长沙市工作,落到了湖南省建六公司二处,又重新做起了施工员,而且被安排住在国防科大的校园里的临时宿舍。父亲得以能经常回家,我们也就能经常去城里了,这对我们家是一个巨大的改变。

 

我每次去城里,到国防科大,我爸总是指着那些科研楼说,你要好好念书,今后要到这些楼里上班才行。我的印象中,国防科大的图书馆、俱乐部,还有很多团干楼都是我父亲施工的。是我父亲到长沙后,我对大学才有了真正的认识。

 

国防科大校园内有个不大不小的新华书店,我每次去城里找父亲,他就要我去那里看书。那个书店里有不少中小学生学习辅导书。那时我已经上初中,在北山中学,条件很差,大部分同学家庭也很穷,同学里应该很少有看课外书的。再加上我姐姐留下的读过的一些书,我都拿过来看。应该是因为看课外书比其他同学多,我初中成绩是出奇的好,83年我就很顺利的以高分考进了长沙县一中,让父母大大的开心了一下。

 

父亲一直要求我和姐姐好好念书。我印象中最为深刻的一次,是1980年我姐长沙县四中高中毕业,未考上学校。因为很喜欢唱歌跳舞,我姐姐就被拉进了一个湖南花鼓戏剧团,唱起了花鼓戏,在乡下好些地方演出,很受欢迎。我父亲知道后,回到家里,坚决不准我姐去唱花鼓戏,硬逼着她去找老师。后来姐姐就去五美中学复读,结果就考上了湖南财会学校。当年在我们乡下,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因为这意味着有城里户口,有国家正式工作。我姐姐考上学校,对我、对整个村子的人鼓励都是很大。我父亲经常说,我和姐姐应该感谢邓小平,因为他恢复了高考,让我们有上学的可能,否则脱离农村只有顶他职一条路了。

 

上了高中,我的成绩依旧不错,父母终于放心,觉得应该不会比姐姐弱了。那时候,乡下就剩下我母亲一个人,因此父亲就让我母亲搬到城里住,一家人挤在国防科大里一间很小的房子里。后来又搬到湖南省民政厅,跟着建筑项目走,居住条件是相当的差。因为只有父亲一个人的收入,父母都省吃俭用,只有周末,我和姐姐都回到家里,母亲才会准备很多好吃的。

 

到1985年,长沙好些乡镇企业开始起来,高岭建筑公司希望我父亲去管工程,工资比省建六公司高了至少一倍。因此我父亲没有犹豫,就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49岁就正式退休,到乡镇企业开始上班了。我父亲的想法很简单,他的退休工资供我上大学没有任何问题,他再挣一份钱给自己和母亲花。父亲就这样一直在长沙的乡镇建筑公司干,一直干到了98年,那时我已经在美国正式工作。

 

树挪死,人挪活

 

1989年春节,我当时在中国科大已经大学三年级,听几位长沙老乡讲如何自费到美国留学,很是心动。我马上告诉父亲,自己也想到美国留学,需要美元报考TOELF, GRE。几天之后,父亲就从长沙黑市换来200美元给我,而且告诉我,考一次不行,就考两次,一定要到美国去留学,去世界最先进的地方学习。

 

在父亲的支持下,我在1989年10月份考了TOEFL,但只考了不到600分,有点垂头丧气,就没敢再报考GRE。但结果阴差阳错,90年起出国留学都需要有海外关系才行,我只好留在科大念研究生。父亲想尽了办法,到处求人,最后在我姐夫亲戚的帮助下,终于在93年帮我办了一张台属证明。只是命运作弄人,1993年我的留学未能成行。等1994年初办理留学手续时,国家教委改变政策,不用海外关系证明了,只要交培养费就行。结果一算,我要缴纳两万四千五百元培养费,科大才能给我开出证明去申请护照。父亲掏出所有的积蓄都凑不齐这笔钱,姐姐找同事借钱,父亲找亲戚借钱,最后才缴足培养费,让我能够去申请护照。

 

我在美国工作后,一直想接父母到美国住,但无奈每次签证都是拒签,直到2001年他们才申请到签证。那一年是我父母特别开心的日子,因为美国居住条件很好,物资又无比丰富,更重要的是可以天天带着孙子。

 

2002年上半年,我决心回中国闯荡,父亲表示支持,他说“树挪死,人挪活”,一定要折腾,还以他自己几次换工作为例来鼓励我。2002年5月,我留下父母、太太和儿子在芝加哥,一人回到北京,出任国企烽火无线的CTO,后又担任民企9588掌上通的CTO。2005年我决定重新回芝加哥上班,2008年再次辞掉美国工作,回北京创业。每次折腾,父亲都是很支持。在他的眼里,我就应该多见世面,开阔自己眼界,才能找到更好的机会。唯独对于我没念完博士,父亲一直有点不爽,但后来看到我不可能再回学校念书了,也就不再提了。

 

继续追逐外面的世界

 

从我有记忆起,到上高中前,我主要与母亲在一起,天天在她背后,被很多亲戚朋友戏称是母亲的“拖尾巴“,我性格中的大部分是继承了母亲的爱笑、乐观、开朗与热情。对母亲我总是很眷念,对父亲总只感到他的威严。但到2015年我父亲病重去世时,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大框架是父亲铸就的,是他让我与同龄人相比,更早的看到外面的世界,更早的意识到读书的价值,让我有担当的精神,让我去美国留学,让我毫不犹豫的去折腾。没有他,我不会是今天的自己。

 

父亲已经去世6年,母亲已经去世14年,虽我已无法孝敬他们,但可以告慰他们的是,我还未放弃折腾,还未放弃自己的梦想。我不会囿于中国的舞台,一定会吸纳全球的人才,带着涛思数据团队,将产品TDengine推向全球,继续追逐外面的精彩世界。

 

陶建辉

2021年10月6日于北京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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