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王一鸣

悲剧之所以构成悲剧，往往不是因为价值上简单的善与恶、对与错，而是在国家和个体命途的选择上存在艰辛的两难。——写在文前

朴槿惠是当代君主中少有的深谙命理的那一个。她远为复杂的政治生活开启于射向父母的两颗子弹。自家道中落、举目无亲，在赤裸裸的党争中屈辱地离开青瓦台起，她的人生就写满了欺骗和背叛。三分之一个世纪过去，历史以极大的戏谑将一切重现。在她看来，这即是命运。

然而朴槿惠也从来都敢于以政治之名僭越道德、挑战命运。她的骨子里流淌着父亲威权主义的血液，她知道如何通过政治运筹成为选举女王，她懂得如何在党争中树立个人权威，她敢于果断关停前任总统的政治功绩——开城工业园区。所以，无论光化门前拥挤着怎样的疯狂，2万人、100万人、130万人，朴槿惠在安静中顽抗。正如很多韩国媒体所揭示的，她生长于朴正熙任内的全国性抗争运动，是见过眼泪和鲜血的。这些示威，吓唬不到朴槿惠。

然而这份顽抗的意义是什么呢？在脆弱的东亚民主政治生态下，道德失当是无法弥补的原罪，数位前总统的悲惨结局已经表明，从调查组认定朴槿惠的性质为“共犯”的那一刻起，她的政治生命就已经死亡。在今天法官宣判前的最后时刻，民众对于弹劾的支持率仍然高达77%，这份仇恨和失望完全不可能“以时间的流逝来洗涤旧迹”。

或许我们要回到文章开头提到的“国家理由”。朴槿惠本人是坚定的“国家至上”理念的信奉者，威权主义和总统制的结合给东亚带来了民主灾难，也带来了改革利刃。从父亲亲手缔造的汉江奇迹中，她认识到了强势的政府效力能够促进国家的强大和快速发展，即便这这样的进程伴随着强人政治的不公与政治手段的污秽，即便举目充耳都是对于独裁和强权的道德批判。

自执政以来，朴槿惠的国家战略非常清晰：经济上，她意在光复汉江奇迹，把父亲留给她的血液和使命传承下去；政治上，她致力于推动体制改革，小心地向东亚民主的禁区试探；外交上，她革命性地力主中美平衡，在她看来，韩国在过去的时间里，只找到了半岛和平稳定的一半钥匙，美国提供的保护伞保护了表象，无法保护根本；保护了此刻，没有保护未来。这样的意义下，需要革命性的中韩亲近，需要中国对朝关系拥有实质性冷处理的意愿和能力，需要在将来某个转机到来的时候，美国的强迫和中国的谅解务必同时出现。在最为关键的历史节点，中国对朝鲜的一波严肃而坚定的沉默是决定性的。

朴槿惠为自己的历史使命立下了全部政治赌注。在前三年的践行中，外交收获成功，经济有所复苏，她取得了巨大的执政合法性，一切朝着既定的方向小心迈进。在稳定的民意支持率下，朴槿惠的前行动能进一步扩大，最终进阶为一场豪赌性质的政治革命——修宪连任。

这是韩国政坛诟病已久的问题。总统单任期制完全相异于西方民主制度的习常运作，带来了极差的政策连续性。由于有效的政治时间极其短暂，使得每一任总统都难以彻底摆脱家族政治和寻租集团的疯狂进攻，即便是以反腐为终身使命的金泳三和卢武铉都无法逃过，造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离任悲剧，极大影响了政治精英向上竞逐的动力和欲望。

这是朴谨惠的终极梦想。身承巨大而不幸的家族旧事，人际关系上孑然一身，对待习俗利益清淡寡然，由于其动机必然是基于“国家理由”，而非一己私利，这样伟大的政治运筹只有在朴槿惠的任期才有可能得以推动。

然而去年以来，伴随着朝鲜屡次核试验的挑衅，朴槿惠对半岛安全失去了信心，韩国在短时间内急转弯回到美国的佑庇，而萨德的部署成为她对于自己在过往三年内外交战略的报复式自省。行步至此，朴槿惠表现出了一名合格的国务家所不应有的急躁，由于自己通盘的国家战略被打乱，朴槿惠在失望与慌乱中进行了过度弥补。萨德的位置位于星州郡的东北部，这正是她的父亲朴正熙出生的地方（庆尚北道善山郡，1995年郡市合并时善山郡被取消，其实际位置几乎就在萨德导弹的部属地），朴槿惠以这样的方式向心中的信仰致敬，强迫自己坚定于这次匆乱中做出的外交转型。

就在两天以前，萨德的首批装备已经抵达，这是朴槿惠在政治角力最为狂热之时做出的最后决策。这以后，一些支柱型企业先后面临经营困境，经济步步下行，并且最终迎来了崔顺实事件，彻底毁掉了朴槿惠几年以来的全部国务努力。

现在我们明白了朴槿惠选择顽抗的原因。正如“国家理由”的信奉者马基雅维里在《君主论》中所深刻阐述的，“作为城邦的君主，永远不要畏惧任何道德深渊，要高高兴兴地跋涉穿行于污秽之中，开河筑坝来同命运的洪流抗争”。如果选择道德救赎，即便不用卢武铉这种不惜以跳崖来洗脱个人名节的做法，她也完全可以以更真诚的姿态离场。然而很明显，朴槿惠已经完全抛弃了习俗性的道德束缚，她愿意接受宪法程序赋予的自然离任过程中的一切屈辱，也便愿意真诚地守望历经这一过程可能带来的政治生还。在针对个体道德的责难、非议与玷污面前，朴槿惠选择了隐忍；在激进的民众焚烧了父亲的祖屋的巨大耻辱面前，她仍然选择隐忍，目的只有一个，她仍然觊觎着自己的政治抱负。

然而历史不会允许她等来这一刻。喧嚣过后，人们会将她忘记，并且饶有兴趣地守望新的大选。萨德的部署仍在继续，如果不出意外，这已经成为一项既定的国家政策，而它的肇始者已经失去了反省和调整自己政治决断的能力。新的政治领袖要将这一使命完成，并且在上台之初就面临这个半岛从未有过的安全困境。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朴槿惠或许只能在狱中静静眺望，看永夜换了永昼，看道德换了沉醉，看灵魂的自由来去换了这跌宕一世的污湿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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