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时代创客

凌晨五点的北京城，持续几天的雾霾正在渐渐散去，迷雾中前行的视野逐渐清晰，秋意正浓。宽阔的大街上，赶路人行色匆匆，间或有车辆驶过。站在那条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大街旁，只为送别刚刚离开我们几天的老大哥——一位时代创客。

“大众创业，万众创新”——九年了，这八个字时时回响在我的心中。是他在九年前第一次提出了这个说法，是他用巨大的人格魅力感召着无数中国创客的赤子之心。这些年来，因为创业，我得以有机会多次与总理近距离深入交流，向他汇报创业的心得与成果，也将创业路上的困难与困惑与他倾诉。

总理的音容笑貌，仿如昨日，历历在目。今天，我来送您，总理，送您最后一程。往日片段，纷涌心间。

“创业，创新，创造，唤醒民族的奋斗精神！”请您放心，未来的日子里，我们仍将在这条路上迎难而上。

记忆一：“有了标准，你们的事业才能更加长远地发展”

2016年6月3日，我带着优客工场的创业团队参加了国家“十二五”科技创新成就展，事先知道总理要来视察孵化器和众创空间，我们就在“大众创新创业和科学普及”大厅里等候。

中午时分，总理来到我们的展台，我们带来了五个创业项目，他询问了企业的发展情况后，问我：“你们做众创空间、企业服务，是不是应该有个行业标准？你们从业的企业在第一线，应该参加标准制定！”然后立即向同行的发改委和科技部有关领导建议，“众创空间、孵化器，应该尽快制定标准。你们应该和企业一起研究。”

他又转头对我说：“有了标准，你们的事业才能更加长远地发展。你们搞经营的人，更有资格说这个事，你们一起来做吧。”

“事业”两个字从总理口中说出，令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正在做的事，不仅是一份工作，一门生意，它还是一项事业，事业，是有使命感的。

就这样，由科技部和国家发改委等部门牵头，我们一批企业共同参与，启动了众创空间、孵化器以及创业服务的标准编制工作。

2017年8月，总理去科技部考察时，仔细看了《众创空间（联合办公）服务标准》的初稿，然后还在《中国创业孵化30年》内页上签名留念。

一个月后开幕的全国双创周上，《众创空间服务规范（试行）》和《众创空间（联合办公）服务标准》正式发布。

记忆二：“大庆同志，你是怎么看待双创的？”

总理非常注重双创的内在质量和发展重点。

还是在这次展会上，离开我们的展台时，我送他离开，他拉住我的手，一路边走边问：“大庆同志，你是怎么理解双创的？”

我说：“总理，我认为双创更重要的内在意义在于，是要唤醒民族的奋斗精神。”

说过这句话，我感到总理握住我的手紧了一下：“你说得非常对！这些年，我们的国家越来越强大，老百姓的日子也过得越来越好，但我们要居安思危，我们不能没有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精神，现在，我们更要咬紧牙关，顶住一口气，创新创业，是非常重要的。”

我拉着他的手，一路走了50多米，直到他走进下一个展厅。这些年，那个场景时时浮现于我的脑海——他松开我的手，笑着说：“大庆同志你们要加油，好好干！”

在临近优客工场的中科创星展台前，总理又和创业者米磊交流。

中科创星是一家专注于硬科技创业投资孵化的平台企业，总理问米磊：“你能和我说说，高科技和硬科技有什么区别？”

“硬科技就是国内只有一两家公司才能做的技术，需要5到10年的长期积累和投入，具有非常高的技术门槛。”米磊回答。

总理停顿了一下，说：“硬科技就是比高科技还要高的技术，你的这个说法很有趣，我记住了”。

这件事，米磊至今记忆犹新，总理当时鼓励他，一定要大力搞好硬科技。

记忆三：“你们现在的实际税率是多少?”

2017年7月11日，总理主持召开年中经济座谈会，听取专家和企业家的看法和建议。

总理在会上问我，在做众创空间和城市闲置资产利用的过程中，遇到了什么具体困难？

作为双创企业代表，我直接提出两个问题。

首先是关于税费的问题，优客工场这种创业服务业企业，作为新业态，没有明确的政策说法。

我的问题刚一提出，总理立刻问我：“你们现在的实际税率是多少?”

我说：“各种比例都有，一些地方部门甚至直接按地产、不动产租赁的11%税率收我们的税。”

就在会议现场，总理立即开展工作部署，要求相关部门的负责人针对我们的问题深入研究。

此外，我还提到了存量资产在改变用途之后的原有性质如何界定，也没有对应政策，导致我们在办理后续营业执照等一系列手续时遇到很大阻碍。

总理语重心长地讲，在我们的城市运行和管理过程中，迫切需要跟上时代的变化，这也是“放管服”需要研究的重要课题。

会议结束后，财政部、国税总局的领导立刻过来和我了解具体情况，还希望我提供一些政策建议。

更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这场会议结束短短几天后，财政部、国税总局、国家工商总局和科技部等四部委的负责人就联系我，并到优客工场实地调研。

调研的结果是，在核实具体经营服务内容后，众创空间这一“新业态”终于被界定为“现代服务业”，税率确定为6%。

时至今日，我都能想起七年前参加这次会议时的很多细节，总理凝眉聆听我们企业家代表的发言，一转头就向身边各部委的负责人问询情况，会议现场的氛围既高效又轻松。

那也是我投身创业之后第一次参加如此高规格的会议，说实话，去之前我只是想把问题讲出来，解决与否，心里并没有底。

尽管之前在科技展与总理的交流令我备受鼓舞，但当时受时间所限，交流并没有深入，而在这次会议上，我真切地感受到，总理的讲话特别接地气，内容也特别务实，都是直入主题、开门见山的大实话，没有官话套话，他真的想认真听我们这些创业者的建议，想为我们解决最具体的、最实际的困难。

记忆四：“哪位同学手比较长，帮咱们来个自拍照！”

2016年10月，在全国双创周的主会场深圳，我又见到了总理。当时我们的展示区被安排在腾讯和阿里云的附近。

总理从场外一路向我们这边走来时，突然听到围观人群中有一个女性声音喊道：“我想让您看看我们的产品。”

总理立即停下脚步，循声走到那位女性创业者的展台，认真聆听她讲述自己的水下机器人项目。

那届双创周来了很多国内外的知名企业家，包括马化腾、马云，大疆创始人的汪滔，苹果CEO库克。

中外创客领袖座谈会是那届双创周的一个重要环节，我们要提前进入会场等候，总理还在各个展台参观视察，我提前来到座谈会会场大棚外时，一群深圳大学生正在隔离带外守候，他们希望在总理路过时打个招呼，几个学生问我：“我们一会儿想和总理合影，您觉得总理能同意吗？”

我说：应该没问题！学生就让我帮忙出主意，应该怎么向总理提这个要求。

我就想起了刚才内场的那个女性创业者，对学生们说：一会儿见到总理，你们就向他打招呼啊，直接说，我想他会同意的。

果然，不一会儿，总理从展区向座谈会大棚走来，学生们就用嘹亮的嗓音高喊：“总理，我们想与您合影！”

总理想都没想，立刻走到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前面，愉快地配合他们合影，他甚至还主动问学生们：“哪位同学手比较长啊，可以帮我们来个自拍大合照啊！”

合影完毕，总理与学生们告别时，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在随后召开的中外创客领袖座谈会上，总理向到场的一百余位企业家、创业者系统阐述了双创这件事的背景、初衷，以及它对于我们国家的重要意义——

非常高兴听到大家的真知灼见，在座的100多位创客领袖都有很多非常好的分享。双创是国家创新发展的重要环节，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是应运而生的。

为什么应运而生？

08年美国金融危机之后，世界经济增长乏力。至今全球经济依然笼罩在阴云之中，造成很多国家的就业问题等很多问题。在这样的背景下，某一个行业、某一个领域的改变都难以撬动经济复苏的产生。我们需要大众的力量和智慧。又恰逢互联网技术蓬勃发展，互联网让效率提升、资源分配更加方便，中国也结合创新创业解决了1300万人的新增就业。目前中国有1亿接受过高等教育和职业技术培训的人才，如果为他们更好地搭建平台、制定政策，激发他们的创造力，国家的未来发展会更加有希望。

把双创继续向纵深发展，双创不仅是互联网和电商，各个领域都有机会。大众创业，是希望每个人的智慧和尊严，让每个人发挥自己的智慧和优势，包括残疾人和智障人士。

在全球化信息化互联网高度发展之下，双创会产生出1+1＞2的效果。创业走向大众，创新来自万众。双创需要中小企业，也需要大企业的激发和内部创业。这也是应对经济问题，解决全球经济复苏问题的重要抓手。

双创活动，不仅仅是一项活动，它是一项事业，也是打开中外合作的新事业。

2018年，我作为创业者代表陪同总理出访德国，他回头的瞬间，我拿起手机，记录下了这个珍贵的画面。

记忆五：“小创造空间，施展才华的大空间”

2018年7月，总理到拉萨考察时，还专程来到优客工场的项目“柳梧蜂巢+创新中心”与创业者交流。

我虽然没在现场，但我们当地的小伙伴给我发来了一段小视频，画面中的总理非常开心，他亲切地鼓励在场的创业者：“小创造空间，施展才华的大空间，国家给予你们巨大的创造空间！”

记忆六：“好好干，双创的事业，越干越有意思！”

2019年，全国双创周的主会场设在杭州，又一次近距离与总理交流。

总理非常亲切地和我握手，我也向他介绍了几家入驻优客工场的科技创新型企业。临别时，总理握着我的手，非常高兴地说：“企业质量不错。好好干，双创的事业，会越干越有意思！”

我能感受到，总理和我们这些创业者之间有一种非常默契的情感，他理解我们干事业的困难，希望通过自身职责范围内的工作，为我们提供更多力所能及的帮助。

视察结束后，总理走出会场时，所有参展的创业者一路跟随着将他送到场外的面包车前，他先是上了车，但很快又下了车，回到大家身边，再和我们很多人握手告别，惜别之情，溢于言表。

到了2020年初，疫情爆发，随后的双创周，受条件所限，我们再没办法面对面的交流，只能通过大屏幕聆听总理的视频讲话。

转眼就是三年，如今，斯人已逝，一切成了回忆。

总理的为政之道：尊重与平等

上周日参加北京马拉松，跑过中关村创业大街时，猛然看到路边楼体竖列两行的八个大字“大众创业 万众创新”——这口号一直激励着我前行，弹指九年间，心生感慨无限。

2015年，“双创”的概念首次出现在《政府工作报告》中，不久后，我和很多创业者一样，创业项目正式启航。

很多年来，通过总理在各地考察的新闻，我都能见到他与当地创业者交流的报道，我也是这些创业者之中的一员，我们都曾被他和蔼可亲的笑容和掷地有声的话语所激励和感染。

因为双创的事业，我得以有更多机会近距离地和总理接触交流，从而能够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他强大的人格魅力。

总理离开后的这几天里，阅读了他生前的大量访谈资料，再联系到我们在过往多次交流中的点滴细节，更加深切地洞悉与理解了他时时奉行的为政之道：尊重，平等。

无论是在会展上与创业者、企业家交流，在路边配合大学生拍照合影，还是在现场办公会上以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为企业解决实际困难，总理都在诠释着对创造者的尊重。

总理尊重所有社会价值的真实创造者，他在工作中总是想尽一切办法为这些价值创造者提供各种便利条件。

一个社会的进步，需要所有普通劳动者创造最真实的价值，即便他只是一位外卖快递小哥，每天的工作也是在创造真实的社会价值，那么，他的工作就是有意义的，值得被尊重的。

总理用他的一言一行告诉我们，创造者创造真实价值，就是在建设这个国家，在复兴这个民族，只有创造者获得了充分的尊重，整个社会才能拥有最大的发展动力。

其实，从各种媒体报道中看到的总理，和我记忆中几次与他交流的场景是高度重合的，他对待每一位企业家、创业者、大学生、劳动者，都是一样的尊重，一样的热情，他从不吝惜自己的时间，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我们能感受到的是，他甚至特别愿意用自己这个国家领导人的形象和权力，以各种方式，竭尽所能地去激励中国的基层创业者和普通劳动者。

有一次双创周后，记者让我谈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我当时就谈到了总理与创业者亲切交流的事，我说，站在价值创造与效率提升的角度上，领导和决策部门的权力，对于基层群众和普通创业者的赋能非常有价值，因为这种基于公权力的赋能，能够最大限度地激发人民群众、企业家、创业者对于党和国家的热爱，以及对于创造的热忱，和对于生活的期望。

大学生、创业者们为什么那么期待和总理合影留念？一张照片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也不能为他们带来任何既得利益和实质好处，但就是这样一张照片，摆在他们的书桌前、寝室里，画面中那个与他们并排而立的和蔼可亲的领导人，眼神中流露出的坚毅与热忱，将激励他们的一生，将在他们生命中每一个晦暗的时刻，带给他们巨大的勇气与信心，这才是总理这些年不辞辛劳走遍神州大地每个角落后留下的最为宝贵的精神遗产。

总理眼中的“天下”：“人人天下”

2015年3月，有记者问总理，有人认为“双创”是市场行为，政府为什么要下这么大的力？他的回答非常明确：“双创是一个改革，也是历史的启示。”

总理告诉我们，中国的繁荣昌盛来自于人民的创造力，经济的活力来自于就业、创业和消费的多样性。“双创”是为了让更多中国人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促进社会公平，打通中国社会的上升通道。

总理关于“双创”的阐述，在我理解，其实也是一种对于“天下”“公平”的最朴素表达。

我曾看过一段总理与历史学家李学勤老教授关于中国历史文化的对谈，时间恰好也在2016年，当时他到清华大学考察，与李教授交流《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的研究成果时，提到竹简上刻的“天下”二字。

到底什么是“天下”呢？总理并不认同《诗经》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下”，他引用了《礼记》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又引用了《日知录》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他说，天下，是每个人的天下。

这些年来，总理所走过的每一步，说出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在诠释着“人人天下”的执政理想。

总理的“天下”金句

他在担任国务院总理后的第一次记者会上，他说：持续发展经济、不断改善民生、促进社会公正，是政府的基本任务，行大道、民为本、利天下，就是要以民之所望为施政所向。

他说：有关部门让老百姓证明“你妈是你妈”，这怎么证明呢？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这些办事机构到底是出于对老百姓负责的态度，还是在故意给老百姓设置障碍？

他说：一个人要参选劳模，结果报送材料要盖8个章，跑了几天也没盖全，最后还是省领导特批才得到解决。老百姓办个事咋就这么难？政府给老百姓办事为啥要设这么多道障碍？

他说：“大道至简，有权不可任性”中国历史上，但凡一个时代的政治比较“简”，让老百姓休养生息，就会被后世称为“盛世”。而中国历史上的若干次重大改革，其主线都是“删繁就简”。

他说：表面看起来审批项目简化了，但真要办事，还需要经过层层中介。有些中介戴着政府的帽子，拿着市场的鞭子，收着企业的票子！

他说：常务会通过的文件，在哪个环节有拖卡的现象，就地消除！要坚决打破原来的规矩，不能让文件再在处长、司长那里层层画圈！

他说：地摊经济代表了人间烟火气，代表了中国的生机，政府部门要从家长角色向服务角色转变。

他说：对市场主体是“法无禁止即可为”，对政府则是“法无授权不可为”。

他最后一次以国务院总理的身份答记者问时，他说：长江黄河不会倒流，中国在改革中前进、开放中发展。

……

一捧鲜花寄哀思 以一切创造者的名义

10月27日凌晨，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几个小时后，消息传来，震惊、错愕，我的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从白天到深夜，整个人的情绪都陷入了巨大的沮丧与悲伤。

合肥市红星路80号，在这个他居住过的地方，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地聚集到了这里，在楼下有秩序地摆上了鲜花，缅怀他，寄托哀思。

从我踏上创业之路的那一天起，筚路蓝缕，夙夜匪懈，这些年来，无论是我自己的感受，还是我亲眼所见，处处感受创业之艰辛。

支撑我们继续下去的，就是来自国家各种利好政策的感召与推动，让我们这群人总有热情，无惧无畏无悔无怨，生生不息，越挫越勇，这正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原动力所在。

我总以为，创新，创业，创造，是社会进步唯一的能量来源，一旦失去，后果不堪设想。

2023年11月2日，总理的遗体在北京火化，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今天，谨以此文，回顾他光辉一生中的几个片段，回忆过去七年间我有限几次与他碰面交流的点滴细节。

他离开的次日，我也在红星路80号奉上了一捧鲜花，并附上我想对他说的最后几句话：

您问我怎么理解双创？

我说，希望唤醒民族的奋斗精神！

您说，太对了！

我一直想再当面告诉您，这句话一直在激励我，无论有多么困难。

校友，安息！

——一个普通的创业者：毛大庆和小伙伴们

写在最后

缅怀他，因为我们都曾青春年少、满腔热情，亦因我们终将年华老去、逝如斯夫。

但是，无论在人生的哪一个阶段，我们总应经历一些、铭记一些、创造一些，最后留下一些什么，才不负匆匆几十年的春秋与昼夜。

他的求真务实、尊重常识、敬畏市场、保护创新、崇尚文化、推崇平等，都是这个时代乃至未来许多年间，常常令我们不舍并向往着的理想主义精神。

在理想主义的光环之下，每一个创造价值的个体，必将收获充盈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