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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走西南联大之路:年轻的古人、荣誉、老旧巷弄

杨潇 GQ报道 2021-05-08

这是“漫游”栏目的第二篇,五一假期刚刚结束,我们邀请了背包客杨潇来分享他的旅程。

2018年,记者、作家杨潇就在重走西南联大的西迁之路。但要求他把一路所见总结在一篇文章里,似乎不太公平,毕竟他已经用一本书交代清楚了。杨潇的《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将在五月出版。他说,“原生兴趣”是我们随时都在寻找的出发理由,也是支持此后苦行的不竭动力。

在重走路上,他对人在流亡路上的感受有了更细微的体验,而精神上,他与历史西南联大时期的年轻人相遇,把他们的故事保留在了书写里。这一篇,他将分享自己为什么出发。



···············



前辈们的灵魂

“场景”是我在哈佛选修的“叙事类非虚构写作”的第一堂正课,老师提前一周发下讲义和阅读作业,讲义上写:“场景是有事发生的段落:人们在做什么,追求什么,决定什么——他们在采取行动。通过场景,叙事者可以揭示角色的欲望、习性、困难、世界观等等。”

 

阅读作业一篇比一篇悲惨:一次失败了的致命手术、一场无人生还的空难、一个因为莫须有“杀妻”罪名在监狱里蹲了25年的无辜的人,上课时我们交流鼻酸经验,两个同学是在咖啡馆读的,泪流满面引旁人纷纷侧目。

 

“没错吧?!我这辈子的目标就是找到点儿让人开心的叙事作品,好平衡那些挖心之痛(gutting)的文章。”老师说,“还是有一点儿这样的文章的。注意,我说的是一点儿。叙事是个不开心的运动。但它真实。真的,是这样。”


我们上课的地方,是尼曼基金会(Nieman Foundation)所在地“李普曼楼(Lippmann House)”的地下室图书馆,一人一个沙发椅,可以舒服地翘二郎腿,身后两面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非虚构作品,我一眼就看到了盖·特立斯写纽约时报的《王国与权力》——大概是被翻阅得太多,散页了。这本书如是开头:“大多数记者都不安分,都是喜欢偷看下流场面的人……对他们有诱惑力的不是日常生活的健全场面,而是诸如骚乱和抢劫、国家分裂和轮船遭难、银行家流窜到里约和烧死尼姑之类的事情——荣耀是他们的追求,壮观是他们的激情,而正规却是他们的敌人。”

 

从地下图书馆出来,绕过一台《纽约每日新闻》编辑赠送的“奥利弗”老式打字机,沿楼梯上去,是尼曼的会客室,那里也有一整面墙的书架,摆满了这个全球最有名的新闻奖学金自1938年创立以来历届尼曼学者的著作。那也是一种场景,近乎刻奇的场景——“影响的焦虑”化作可触摸的书墙,前辈的灵魂随时就要拾阶而下,新闻业对荣誉的追求永无止歇。



在刚刚过去的半年,我们每个人都在疲于奔命,我所知道最勤奋的尼曼学者,一学期选修了12门课(哈佛学生一般每学期修四门课左右)。这里是世界的十字路口,许多事情刚刚发生,它的当事人就已经受邀来到讲座和课堂上——这不算什么——许多事情还没有发生,它的当事人就已经来到这里!要不,怎么说坎布里奇时间比世界快半年呢?我和所有人一样奔忙,贪婪地抓取(也可能是填塞,毕竟calendar上的各种推送每天都在响起),试图抢占时间的上游。

 

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从来没有在自家小阳台搬把椅子,读一读闲书。其实那个阳台风景相当不赖,面朝花园街(Garden Str)与行人街(Walker Str)——这两个名字就是叫你停下来欣赏风景的呀——淡蓝、淡灰和淡黄的小楼掩映于行道树和灌木丛中,2013年8月我初到之时,一片郁郁葱葱,鸟语阵阵,不久新英格兰秋天降临,外面转眼斑斓起来,某天早晨,我醒来发现卧室笼罩在黄色的光线里,原来是外头的大树一夜变色。冬天有过几场暴风雪,阳台一角积得很厚,被风吹出各种形状,到了来年五月,外面又像爆炸似的一片夺目新绿。


我是回国好几年后才知道,几十米外那栋淡黄色的二层小楼就是赵元任故居,1941年,这位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接受哈佛聘书,举家搬来麻省剑桥,就住在行人街27号。这里也是非官方的中国人活动中心和信息中心,胡适、蒋梦麟、金岳霖、林语堂、周培源都是常客,半年后珍珠港事件爆发,美国对日宣战,跨太平洋民用交通基本中断,留学生与国内隔绝,这里又成了他们慰藉乡愁的地方——逢年过节来赵家聚会的能有几十上百人,一波波地来,杨步伟是主厨,刚上大学的二女儿赵新那是母亲的司机,开车带她去搜罗那些新鲜又便宜的食材,特别是美国人不吃的鸡杂、牛尾、鸭脚等等,“我母亲把这些东西做得很有中国味,留学生吃得香极了……我们家里一年到头源源不断的客人,如果家里只剩我们一家人吃饭,我母亲会说,我懒得做饭了。”

 

这些细节是我后来翻书知道的,在哈佛时我从未想过自己和他们有何关联,第一学期我选了三门课,一门讲记忆的政治,一门谈社运,一门讲东欧与俄罗斯,旁听过肯尼迪学院、医学院甚至神学院杂七杂八的课程,满脑子是汉娜·阿伦特和雅斯贝尔斯,关注南美与中东超过了东亚,理由也不能说牵强:好容易出了趟国,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啊。



也许更要紧的是,当时我也没有真正的写作计划——可能有一些念头划过脑海,但从没认真想过写一本书究竟意味着什么。



回家,我这就回家

我所从事的新闻这一行当,像一条湍流,有了重要选题一个猛子扎下去,不停地找人,不停地采访。在北川中学,我陪着那些十三四岁惊魂未定的孩子说话、吃饭、唱K,在一年后的乌鲁木齐,我跟着维吾尔小伙子去维吾尔族人的饭馆吃饭,维吾尔族人的工地聊天,在地震后的玉树,我和喇嘛们在结古寺门口排队等着领斋饭,听他们讲超度亡灵的故事,几百米外的露天礼堂里就有几百具往生者的遗体,第二天,我看着这些死去的人,在排浪一样的诵经声里,从青烟变成几十米高浓浓的黄烟,许多纸片状的物体在浓烟中升腾而起。

 

你少不了要投入许多感情,离开玉树时,我告诉自己,我一定会回来的,就像我离开北川、乌市时告诉自己的一样。我的感情一点不假,可是我也并没有真的回去。就像你的猛子扎得再深,憋气憋得再久也得浮出水面,我是一个记者,我常感不安又理所当然地保持着某种疏离感,熬上几夜写稿、改稿、发稿,然后跟着新闻的波峰滚滚向前。

 

最开始几周,我选修的“叙事类非虚构写作”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气氛,部分原因是上一学期的课堂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对我来说,课堂上的化学反应太重要了。”老师后来告诉我,“有些班的气氛是可以修补的,但有些班就跟施了符咒一样,怎么都叫不灵,那上起课来太没劲儿了,就是在浪费时间。”


但事情开始有了变化,是在“结构”这堂课。之前布置的作业要写“你生命里最艰难的一天”,要求“非线性叙事,必须包含对话、描写、细节和至少一个比喻。提示:可以一开始采用时间顺序叙事,然后再考虑前后跃动。”记不起第几次了,老师又加了一句:这里没有标准答案,重点是不停地写,不停地写,把文字都落到纸上来。

 

我当然记得那一天,就像我记得离登机时间还有40分钟时,几个同胞在我背后比划着他们刚从免税店买的大牌,“你看这件短袖,打完折才50几欧!”

 

回家可真好,对他们来说。



那是2012年7月,伊斯坦布尔机场。我买了一本Monocle,这期的封面文章是全球宜居城市排行榜,苏黎世、慕尼黑、赫尔辛基、温哥华……但北京在每一页都不请自到地闯进来,依靠这本浮华杂志为自己创造一个临时虚拟世界的企图失败了。然后我开始琢磨着从伊斯坦布尔到北京9个小时的飞行,这中间会发生点什么呢?最好发生点什么。最好不要。还有9个小时,我还可以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天是从手机开机后的疯狂震动开始的。当时我正在洗漱,琢磨着今天是去彩色岛还是玻璃岛,这是我到达威尼斯的第二天,酒店小而精致,窗外就是运河。我拿起手机,先看到十几条中国移动的短信提示,全是我妈在我关机时打过来的电话,接着我看到表妹的一条短信:哥,大舅舅去世了,你快回来吧!

 

大舅舅?大舅舅是谁啊?我表妹家里的谁会在这时候去世呢?远房亲戚吗?我真的有必要回去吗?然后我意识到,她的大舅舅,就是我爸。

 

给我妈打电话,她只是哭,“你爸爸没了,你爸爸没了。”一股无名之火往上涌,我告诉她,让姨接电话。姨说,我爸是早晨7点多走的,我说:我这就回家,回家。

 

收拾好东西到前台退房,我问老板:我付了四天的房钱,但我父亲去世了,我得赶回中国,可以退掉后三天的房钱吗?他说:我感到很抱歉,但我们没法儿退钱。“那我能用一下你们的电脑吗?”“当然,当然。你还可以用完早餐。”我坐在电脑前,给几个朋友发了私信,又给德国的朋友L发消息说,我需要请假回家。当时我正在德国汉堡做一个交流。

 

离下一班船还有十五分钟,我坐下来吃早餐,咬培根或者鸡蛋时,觉得怎么那么软呢,怎么感觉它们都变灰白了呢。我对这颜色并不陌生,四川地震时,我在全毁的北川县城采访,晚上撤回绵阳,一天没有进食,要了碗牛肉面,怎么也吃不进,感觉全是灰白色的身体,全是尸臭。

 

L打电话来时我正在驶离威尼斯的渡船上,她已经帮我把汉堡回北京的航班改签到今天傍晚,又帮我查到了汉莎航空有一班飞机下午从威尼斯飞往汉堡。我和她通话时声音嘶哑,精神恍惚,对面几个女孩不时看看我,我有一点希望她们问问我怎么了,又害怕她们真的这么做。于是我低下头来看鞋,球鞋是在柏林买的,40多欧,有捡便宜的感觉,在德国购物经常有捡便宜的感觉,去威尼斯之前一天,在汉堡买了件白色T恤,4.99欧,胸前映着一串英文:I'm coming home soon(我很快就回家)。



威尼斯机场全是返程的度假客,好像全欧洲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空调也不怎么管用,闷热难当。队伍很长,大家都在抱怨意大利人的效率,大家都想快点回家。在漫长的等待中我参与了几场闲聊,聊什么完全不记得了,但我知道那就是当时我需要的——如同我在四川见到的一些不停说话的震区灾民一样,语言是溺水者想要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回汉堡的飞机上我的背疼得要命,但还是对周围的每个人拼命微笑,欧洲人如此礼貌,一个微笑就能换回一个微笑,他们不知道这些礼节性的微笑对我多么重要。那时已是下午,北京时间入夜了,家人们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呢?他们告诉我,我爸是早晨7点多走的,我不断在脑子里做算术题,那是威尼斯时间几点呢?哦,是午夜。我已经睡了,通常我睡得很晚,但那天我看了场温网的男单半决赛(费德勒击败了德约科维奇),在中国人开的饭馆里吃了顿很一般的墨鱼饭,又在威尼斯的小巷里穿行了一整个下午,不到九点就困了,阿城写,“威尼斯像舞台布景,游客是临时演员”,我躺在床上,计划着接下来三天怎样扮好这临时演员,就睡着了。在小店里买的紫红的大车厘子只吃了一点儿,在小冰柜里安静地呼吸。我爸就是那时候过去的吧,他最后一刻是什么感受,他在想些什么呢?

 

和威尼斯机场相比,汉堡机场真是一个清凉的地界。我找了个洗手间换了件T恤,它已经发臭了。然后我去办登机,土耳其航空经停伊斯坦布尔飞往北京,工作人员为我办理登机牌时问:“没有行李托运吗?”

 

“没有。”

 

“哦,那可真轻松!”她露出微笑。

 

我也笑了一下。这并不轻松。回家,我这就回家。



把愤怒转化为鲜红的郁金香 

在哈佛的“叙事类非虚构写作”课堂上,老师要求我们每个人当着大家的面朗读自己的文章,然后轮番点评。念完自己写的作业时我嗓子哑了,和另外两位同学念完一样,大家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她们一位写的也是父亲去世的那一天,她的父亲是一位同志,在柜中多年,死于艾滋病。另一位写的是自己经历完一场可怕的手术后和丈夫摊牌分手的那天。写作课又到了老师警告过的“gutting”的部分,没错,它是真实的,但叙事真不是一个开心的运动啊。

 

等所有人挨个读完,老师舒了一口气,说:“你们这些家伙,快弄死我了。”

 

“我知道在这些题材上讨论写作技术是很愚蠢的,”她说,“但这就是写作课。”我们花了些时间讨论控制力和节奏感如何形成结构,以及结构如何决定了故事是故事,而不是一连串不相干的事件。但没多久我们就开始继续分享我们的故事,老师也没有阻拦。许多事情我们都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讲的某个自卑情结,甚至她现在的男朋友都不知道。

 

老师提醒我们:“今天我们说的,就让它留在这个屋子里面。”但我们知道写作课的气氛已经发生了某些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在这之前,我们多多少少还在用着自己记者生涯的见闻,它们可能很有戏剧性和冲击力,但那毕竟更像一种“展示”,现在大家愿意袒露自己的疤痕、脆弱的一面,写作变得更像是一种疗愈。

 

我后来很多次想起这一天的情形,不仅仅是因为那种人人皆可放心卸下自我防卫的气场——毕竟,交换秘密乃至悲惨经历早已成了新的沟通方式,更因为它蕴藏着的巨大能量与可能性,这种能量与可能性来自结构,来自叙事,来自写作本身。

 

美国作家娜塔莉·戈德堡在她那本《再活一次:用写作来调心》中说,“上写作课时,痛苦往往会浮上心头……写作给了我们大好良机,让我们得以拾起内心所感受到的情感,然后赋予它们光芒、色彩和一个故事。我们可以将愤怒转化为冒着热气的鲜红郁金香,将悲伤化为十一月阴暗的天光下,松鼠四窜的一条老旧巷弄。”



重走湘黔滇旅行团西迁之路的念头正是从类似“老旧巷弄”和“鲜红郁金香”(可能得换成1938年贵州漫山遍野的罂粟花)之类的画面(或者说,对画面的想象)开始的,比如,沅水秀色,盘江天险,胜境关隔开的云贵不同天——那是某种可以称作“原生兴趣”的东西,是“远方”被当年学生日记具象化的结果,而所有热爱旅行的人都会对斯坦贝克的这段形容感同身受,“轮船的四声鸣笛总让我汗毛直竖,踮起脚后跟。飞机掠过,发动机轰鸣,甚至马蹄敲击路面的声音,都会令我浑身战栗,口干眼燥,手心发烫,令肠胃在肋骨编织的牢笼里涌动翻腾”——“原生兴趣”是我们随时都在寻找的出发理由,也是支持此后苦行的不竭动力。

 


我好像把自己也整合了起来

2018年4月8日,开始前往昆明的漫漫长路之前,我在长沙拜访了赵新那,她已经95岁了,坐在轮椅上,说话慢条斯理,一口北平官话夹着几句英文,回忆时常常闭上眼睛。我最好奇的是当年哈佛是什么样儿的,以及80年前她和姐姐在昆明抬着花篮迎接湘黔滇旅行团的情形。而当我走完这条长路,开始写作《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一书时,因为对抗战初年历史的沉浸式阅读,我累积了某种沉甸甸的情感,那次拜访得以在新的经验上加以审视,我开始对人在流亡路上的感受有了更细微的体验,比如1937年淞沪抗战爆发后,14岁的赵新那跟母亲离开南京坐船逃往武汉,路过九江时,母亲挑了一个白色的观音,“讲价钱讲到了一块钱,还没来得及给钱,响警报了,那个小贩,一个女孩子,挑着她的网篮就上岸就跑了……”

 

那是四万万中国人的寻路年代。躲避空袭之路,求一饭碗之路,上阵杀敌之路,家人团聚之路,前往西北或者西南大后方之路,去国还乡之路,寻找心安之路——林徽因在长沙写信给沈从文,提起前线的战士正一批批死去,“后方的热情是罪过,不热情的话不更罪过?二哥,你想,我们该怎样的活着才有法子安顿这一副还未死透的良心?”

 

“场景是有事发生的段落:人们在做什么,追求什么,决定什么……通过场景,叙事者可以揭示角色的欲望、习性、困难、世界观等等。”许多人在逃难。许多人在跋涉。许多人在说话。许多人在同时说话。我于是设置一个场景,把他们都邀请到这条路上,再创造一个结构,请他们轮番发言。

 

吴宓在说话:“在天安门内外一带散步久久,恣意欣赏晴天白云金瓦红墙绿树白石之丽景。值此秋爽,尤觉酣适……念多年处升平康乐,而辛勤劳作,未曾如意游赏。值兹覆亡危乱之秋……宓虽欲苟安于此,亦不获如己意以直行。人生诚苦哉!”

 

闻一多在说话:“那天动身的时候,他们都睡着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们,说我走了,恐怕第二天他们看见我,心里失望,所以我把他们一个个叫醒,跟他说我走了,叫他再睡。但是叫到小弟,话没有说完喉咙管硬了,说不出来……出了一生的门,现在更不是小孩子,然而一上轿子,我就哭了……我也常想到,四十岁的人,何以这样心软。”

 

沈从文在说话:“这里黄昏实在令人心地柔弱。对河一带,半山一条白烟,太美丽了也就十分愁人……听到杜鹃叫了,第一次听它,似在隔河。声音悲得很。无怪乎古人说杜鹃悲啼……明天这时节,我一定住在一个小小旅馆里……住的地方是黔湘边境,说不定入夜即可听狼嗥,听豹子吼。”


林徽因在说话:“现在多半的人都最惦挂着我的身体。一个机构多方面受过损伤的身体实在用不着惦挂,我看黔滇间公路上所用的车辆颇感到一点同情,在中国做人同在中国坐车子一样,都要承受那种待遇,磨到焦头烂额,照样有人把你拉过来推过去爬着长长的山坡。你若使懂事多了,挣扎一下,也就不见得不会喘着气爬山过岭,到了你最后的一个时候。”

 

听着听着,我自己的情感结构也开始有了变化——叙事是转化,也是整合,我把那些散布于传记、日记、回忆录、地方文史资料、档案和口述史的零星东西整合起来的同时,好像也把自己整合了起来,借用陈梦家在昆明写给胡适的信:“这五年的苦读,救疗了我从前的空疏不学……亦因了解古代而了解我们的祖先,使我有信心虽在国家危机万伏之时,不悲观,不动摇,在别人叹气空想之中,切切实实从事于学问。”还有更多的情感无法归纳,甚至无以名状,混杂了愤怒、感动、遗憾、酸楚、震撼、委屈等等,恰如这本书的最后几章,完成于疫情最严重的那两个月,我的心情跌宕起伏,每每联想起抗战时中国“以感情承受灾难”之惨胜,不知吞下多少眼泪。



一位朋友告诉我,她在读这部书稿时想起了记录第一次世界大战个人史的《美丽与哀愁》,同时她又说,读的时候她还想起了读过的许多本书。我想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方式之一:我们读过什么,我们就是什么。同时,也只有叙事,而不是其他任何表达方式,可以容纳这么多文本。

 

在美国的第一学期,我曾一度为“表达”问题所困,除了口语还不够好,也是因为语境切换,任何情感与正义,只要不够宏大清晰,都被通通抹去,第二学期上了写作课后,我在日记里写道,“也许那种宣誓式的、介绍式的,自以为是雾角的短文字都会陷入某种非黑即白,而只有叙事(narrative)才可避免这种陷阱,还原真实的机理。你需要拿出故事,才可能真正表达出一句话来——表达在这里要加上黑体——表达本身就容纳了复杂性,这也是表达不同于宣布(乃至宣誓)的原因?”

 

完成新书初稿是在2020年3月,几经修订最终定稿则是在2021年4月,离我出发过去了刚好整整三年。从前在新闻的湍流中也会花几个月时间写一篇特稿,但好像很少会觉得作品与自己的生命有何关联,写书则不同,那是一段真正的长路:以三年为分母,去除剩余的时间,人的一生能完成几件事呢?好像也是第一次借助这个视角,对人的有限性有了非常切实的体验。

 

前些日子读中国现代考古学之父李济(也是赵元任在史语所的老同事)之子李光谟1945年2月17日在李庄写给父亲的信,首先报告了当时的一件大事:长远轮在长江倾覆,300多人溺水而亡,家中几位熟人因为各种原因没赶上这班船,“额手庆‘更生’的不少。”这一年李光谟19岁,没考上中央大学人文地理系,按父亲建议上了同济医学预科。他提到过年请了两次客,一次是给梁小弟(梁从诫)接风,一次是给陶伯伯(陶孟和)饯行。最后还提及,知道赵二姐(赵新那)出嫁了,“很高兴,又感到日子真快,不知赵太太的姑爷是怎样一位先生,我们猜想,连赵太太都能相上的姑爷一定是很了不起的……”

 

这位“姑爷”叫黄培云,曾经是清华大学化学系的学生,也是湘黔滇旅行团的一员,1941年,黄培云赴麻省理工学院攻读硕士学位,就是在行人街27号认识了赵新那——在一次聚餐结束后,赵新那去厨房,看到一个高个子男生在洗碗,“你别把碗砸啦!”赵新那冲他说。1944年,两人在剑桥订婚,两年后回国,风雨同舟近70载。

 

我读着李光谟的这封信,想起里头提到的所有人,包括写信者和收信者,都已是古人,梁从诫先生2010年去世时,我给当时供职的《南方人物周刊》写了讣闻,犹记得他夫人方晶在电话里缓缓跟我说,他是“爱国的反对派”,“那是说,这些人老有意见,但他们不是野心家,不是敌对分子,他们在根本上是为国家好、为民族好。”



最后一位离去的是“赵二姐”,2020年12月22日走的,享年97岁。我也仍然记得2018年4月8日在长沙拜访她的情形,我推开门,她把轮椅轮子往前一拨,微笑着迎上前来。叙事不是一个让人开心的运动,日子过得也确实很快,我们早晚也都会变成古人的,可是想到这一点,再把它讲述出来,居然感到莫名的心安,我把他们的故事留在了场景中、结构里,在那里,古人们都是如此年轻,整个世界也都还年轻着,路和生活都有无限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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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杨潇

编辑:欧阳诗蕾

视觉:郭璐娜

运营编辑:肖呱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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