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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淄博,寻亲家长们希望流量更凶猛一些

张志浩、肖薇薇 GQ报道 2023-05-17

5月3日,“五一”小长假最后一天,我终于抢到车票,赶到了淄博——这座无数次登上热搜的新晋网红城市。跟随着人群涌出火车站,除了全国各地的游客与举着手机的网红主播,我见到了另一群同样追逐热度而来的人。




蹭热点的人

在淄博街头,手机直播随时开始。一位戴着粉色墨镜、身穿超短裙的女人,跃上长椅,开始热舞,忘我地摇摆、扭腰,嘶哑地唱着“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举着手机的人群围过来,开始录视频。在3月初,一位短视频博主发了条淄博探店视频,点赞超过400万。在这座时下最火热的城市,各路网红主播前来,捕获流量各凭本事。


淄博热闹的八大局市场和寻亲家长

 

淄博火车站前排队领免费食品的队伍,和队伍旁的寻亲家长


张立花第一次意识到流量的凶猛,她捧着寻子信息牌过来,询问主播们,能不能在直播间里出镜,多数主播都会同意。张立花今年50岁,1994年10月1日,21岁的她带着3岁的儿子从山东去云南探亲,遭到拐卖,母子俩失散。她被拐卖到山村做媳妇,辗转多年,最后被警方解救。她说,多年里,为了随时逃跑,她只穿两种颜色的衣服——白天白色,晚上黑色。

 

有人热心领着张立花去广场上找最火的主播,希望他为张立花发布一条视频,那位主播拒绝了。争执声吸引了许多人,举着手机,纷纷声援张立花,主播依然没有答应。

 

在旁观者让网红主播转发的起哄声中,张立花下跪感谢大家

 

流量起来了,人群开始起哄。张立花跪在地上,一遍遍描述着孩子的信息,儿子张合超今年32岁,右手无名指有一圈咖啡色胎记。这条视频被转发到抖音上,3000多个点赞。尽管可能被认为“道德绑架”,但她自我开解,这是“用冲突制造爆点”的引流方式。她坦诚地说,只有下跪,才能获得流量,“全国都关注了,越有流量,儿子很快就站出来了”。

 

当年她带着儿子离家,一人回来,经常被误解为“拐卖儿子的母亲”,邻里嘱咐孩子远离她。没有人相信她的解释,直到今天,丈夫还会说,“就是你把儿子卖了。”“我一辈子都是欠人家的,只能低着头。”张立花说。

 

张立花在这次来淄博寻亲前,特意去爬泰山祈福,四步一磕头

 

张立花的下跪给寻亲家长们引了一波流量。第二天晚上,一位叫“淄博鸭头小哥”的抖音红人看到视频,找到张立花,专门为四位寻亲父母开了一场直播,呼吁手机屏幕另一边的人帮忙找孩子,300多万人在线观看。

 

流量立竿见影。直播结束,王妹芝的账号涨了一百个粉丝,平时除了睡觉,她不是在直播,就是在拍视频素材,然而发出后点赞与转发寥寥。

 

抖音红人”淄博鸭头小哥“来到寻亲家长们的住处,进行直播

 

王妹芝今年61岁,寻亲28年。1995年9月28日,在河北省大城县广安乡仰止村,王妹芝的两个儿子,5岁的元元和4岁的豆豆在玩耍时被人带走。元元是长方脸、大眼睛、单眼皮、宽额头、下巴曾磕碰过缝过两针,现在不知有无疤痕,豆豆没有明显标记。“他们最喜欢看鞠萍姐姐主持的《大风车》,还有《大力水手》。如果他们不好好吃饭,我就会说《大力水手》说多吃菜有好处。”

 

王妹芝离开镜头后大哭起来,和主播抱在一起

 

在直播里,她没有提过自己的名字,只称呼自己是元元豆豆的妈妈。讲到最后,王妹芝忍不住哭了,她含着眼泪离开了镜头,“(因为我哭)让咱们直播间限流了”。直播的经验告诉主播们,如果在直播里哭,可能会被平台判定为卖惨,流量就会受到限制。




追赶流量的路上

 

来淄博并非王妹芝第一次“蹭热度”,“只要是‘火’的地方必到”。去年,孙海洋接儿子孙卓回家当天,她在现场;拐卖孙卓的人贩子一审开庭时,她又跑了一趟,“来回光高铁票就两千多”;2021年2月,山东临沂“拉面哥”程运付爆火,直播时,她和几位寻亲父母站在一边“蹭”流量,其中就包括刘德华参演电影《失孤》的原型郭刚堂。直播后5个月,郭刚堂找到了丢失24年的儿子郭振。

 

孙海洋和寻亲家长在一审开庭法院外的合影,第一排左起第二位是王妹芝


孙海洋帮助王妹芝宣传孩子信息

 

姚福吉和张秀红夫妇寻女已经15年,三轮代步车外贴满女儿和其他被拐儿童的海报。他们也总在追赶流量的路上。前年,他们骑着三轮车去了郭刚堂与儿子的见面现场。2008年4月19日,他们的独女姚丽在北京市大兴区太和中学上学路上失踪,今年应该30岁了。

 

姚丽父母寻找女儿用的代步三轮车

 

这些寻亲家长从北走到南,许多人没有收入,可一路上的开销并不小。一次直播中,姚福吉被主持人说是“软饭男”,失去女儿后,他和妻子都没有再工作,夫妻租房住,靠妻子张秀红每月2000元的退休金生活。主持人说,“你是男人啊,2000块钱够个屁啊,难怪你找不着孩子。”

 

姚福吉没有反驳,他说话时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加上结巴,经常憋很久也不能说完一句话。这些话刺痛了夫妻俩,但只能不去在意,他们只希望,女儿能健康平安回来。

 

夫妻俩的账号有50万粉丝,早上八点,一个支架,一个手机,几分钟之内张秀红就开始了直播,直播间不到50人。一位网红主播建议夫妻俩可以去带货,但张秀红顾虑,“这个家长出来是找孩子还是卖东西的?”对方反问她,“你们是为黑粉而活,还是为自己孩子而活?你又不是人民币,做不到人人喜欢吧?”

 

张秀红在做直播

 

网友的质疑、差评与拉黑,很可能让这些寻子家长失去来之不易的流量,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5月3日,在淄博最火的烧烤打卡点牧羊村街区,一个摊位前有人喊着,“汤圆跟团圆谐音,何治生卖汤圆,不为挣钱,只为儿子何定涛回家团圆。”这是寻子父亲何治生在直播,直播间只有几十个粉丝观看。他遭到了网友的抨击,“他们就认为我是借寻亲的流量来搞钱的”。他解释自己一份汤圆卖三块,成本也是三块,但没有人相信。

 

他顿了一下,想通了什么似的问我:“当时写个义卖是不是就好了?”何治生51岁,这天是他找儿子第14年零109天。2009年1月15日,儿子何定涛在江西省乐平市双田镇上河村,和同学何钟锦一同走失,他将唯一一张全家福上印到寻子T恤背面,去哪儿都穿着,寻子以来,开了十几年的手机维修店因为无人照看生意惨淡,靠妻子在宁波打工的收入勉强支撑。

 

何治生寻子服背面是全家唯一一张全家福

 

孙卓找到后,有一段时间,何治生常去孙海洋家里直播,交流寻找孩子的方法,两个孩子同岁。“评论区都说我蹭吃蹭喝蹭热度。”何志生无奈,如果不是孩子丢了,他连村都很少出。

 

在流量面前,寻子家长之间的关系有时也显得微妙。何治生直播时,另一波寻子家长过来,志愿者会刻意把他们拉到离何治生较远的地方。何治生过去,他们又会躲开,“可能是怕分走流量,也无可厚非。”

 

吃饭时,何治生和王妹芝也开着直播,依然只有几十人在线,他们好像总怕一关掉,就会错过什么。

 

吃饭时,何治生和王妹芝都开着直播,两人的直播间都只有几十个粉丝

 

2020年1月2日,“山西寻子哥”刘利勤找到了被拐十年的儿子,王妹芝之前经常和刘利勤一起全国各地跑,“几十年都找不到,开了个直播,不到半年就找到了”。她开始强迫自己学习直播。后来偶然得知郭刚堂是在另一个平台上直播找到儿子的,她又转战那个平台。

 

关掉直播,她苦笑道,直到现在自己还是觉得很别扭。“在家里直播的时候,我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你的手上有胎记该多好”

 

5月2日,刚到淄博第五天,张秀红在直播,一条短信发到她的手机上,写着,“妈妈,我过得很好”,号码归属地是贵州黔南。张秀红激动地语无伦次,淄博的流量真的帮自己找到女儿了?她赶紧拨电话过去,打了几次,对方终于接起来,没有说一句话。再打过去,无人接听了。

 

张秀红在淄博收到的短信

 

一路上,这些寻亲父母都有过这样的时刻。2022年3月,何治生在抖音直播时,有网友说一个叫“阿尹”的旅行博主很像他的儿子。联系上之后,何治生发现,阿尹长得确实与儿子何定涛有些相像,但年龄稍大两三岁。两人直播时,有人起哄让阿尹叫他爸爸,他感觉太开心了,那一瞬间,“感觉他真的是我儿子。”

 

不久,采血DNA比对失败,阿尹和何治生并非父子关系。

 

尽管希望时常落空,可他们始终愿意相信,自己会是下一个通过流量找到孩子的幸运者。在淄博的这些天里,多数时候,他们距离烧烤摊一步之遥,但他们顾不上、也不舍得吃。何治生说,他期盼着儿子能刷到短视频,坐火车过来吃烧烤,身份证信息和人脸识别信息也有很大可能帮助他比对到儿子。

 

跟随寻亲父母的淄博好心人刘女士拍的烧烤摊,他们顾不上、也不舍得吃

 

在淄博,寻亲家长们得到了不少人的帮助。每天中午和傍晚,经营家具店的赵女士都会骑电动车到他们活动的地方送饭。家长们说,中午还有剩下的,晚饭不用再送一趟了,但赵女士坚持要“送一口热乎饭”。张秀红记得,每天送来的饭都有四个菜、一份米饭,还有一碗粥,“怕我们忙得不喝水。”

 

寻亲家长给淄博当地的热心人士赵女士送锦旗

 

“淄博烤暖了我们的心。”张立花说。

 

还有许多外地人关注到他们,赶来淄博支持。一位地方台主持人专程来淄博,为寻亲父母做直播。结束后,他教给这些父母,“你们直播过程中要有内容,要有主题,把这些在直播间的人沉淀到你的粉丝群去,而不只是在直播间你说说而已,他们也听听而已。”

 

寻亲家长们在直播中

 

他们听得云里雾里。姚福吉至今还搞不懂操作规则,也不懂怎么主动挑起话题。何治生也不知道直播时应该说什么,有时他会读自己写的日记和诗,很快直播间就没剩几个人了。

 

何治生有一个本子,上面是自己写的日记和诗,这是其中一页

 

张立花还没有开过直播,她没上过学,不识几个字。晚上人群散去,她凑到我跟前,让我教她直播——先点这个位置,然后是这个加号,她会把顺序复述一遍,第二天晚上再复习一次。“我做梦都想上学,这样就能识字,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开直播了。”

 

前段时间,有网友告诉何治生,现在有了AI、ChatGPT,可能会帮助到他们,何治生不懂这些新科技,他说,“感觉未来很有希望。”

 

夜里12点,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我们都坐在沙发上,极少有人说话。

 

晚上回到住处,几位母亲安静地坐着

 

王妹芝和张秀红在各自制作抖音账号的视频,很简单,就是把当天的照片拼起来再配上音乐。最后互相看看对方的文案,请教一些操作上的细节,“怎么艾特这个主播呀”。姚福吉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临睡时,张立花的女儿打来视频电话,张秀红笑着说:“这好像我的姚丽呀。”我们轮流拿着手机和海报比对,额前刘海分叉的位置一模一样。张立花让女儿叫了张秀红一声“妈”,叫了姚福吉一声“大(方言里爸的意思)”。

 

姚福吉没有回答,手里的烟慢慢燃尽, 一长段灰烬落在地上。

 

五一长假结束,这些寻亲父母们又将奔赴不同的地方,下一个有热度的地方。临走前的晚上,张立花提议所有人都吃一个苹果,寓意着平安团圆。夜里有雨,第二天醒来,我身上多了一床被子。立花阿姨拉过我的手:“孩子,你的手上有胎记该多好。”   

 

临走前的晚上,张立花提议所有人都吃一个苹果,寓意着平安团圆

 


采访、撰文:张志浩、肖薇薇

编辑:王婧祎

头图来源:豆瓣电影

运营编辑:温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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