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条令人痛心的热搜——“17岁女孩疑因被母亲两次卖掉自杀”引起网友关注。

起初，新闻报道中仅提及“雅安市荥经县一名17岁女孩疑似被母亲先后两次均以20多万彩礼卖掉后喝药自杀，警方介入后确认女孩已死亡”，并没有深度的调查报道。

随着事件发酵，澎湃新闻记者到当地进行走访，向大众揭露了悲剧背后更多的细节。

女孩小泽（化名）2004年5月出生在荥经县。荥经县位于四川雅安市，是被称为最美公路的川藏线的一部分。2021年，17岁的小泽服下农药，结束自己的生命。

在澎湃新闻的报道中，众人对小泽的自杀表达了猜测或看法。

“丈夫”阿牧：“觉得莫名其妙，婚后的几年里，她（小泽）并没有和我说过‘过得不开心，不想过了’。”

小泽的哥哥：“妹妹没有被买卖，没被逼婚，也没被母亲殴打。”

同族邻居：“小泽可能从小在外面长大，因为甘洛县各方面条件都不能和外面比，她恐怕难以承受。”

小泽自己是怎么看待的呢？在服药中毒导致病情恶化的生命最后时刻里，小泽异于常人般冷静，她不哭也不闹，静静地拿着手机看视频，没有掉过一滴泪。

小泽的生日是4月15日，她和家里人说“提前过了吧，我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4月19日21时，小泽去世。

小泽的这一生，只有17年。而压倒这17年的，是一笔21万的彩礼。

图/澎湃新闻

时间倒退回2018年，小泽14岁，她在姨妈的介绍下与阿牧认识。两人从视频见面到婚礼，相隔了一周。两家约定彩礼21万，直到2020年，16岁的小泽生下一名女婴，男方家依然欠5万彩礼未结清。

2021年，17岁的小泽因为“在那边（夫家）过得不开心，不想过了”，在家人的协助下和男方协商“退婚”事宜。两家协商期间，小泽偷偷离开，回来时已经服药。

尽管小泽被送院，两家人的协商并没有因为她的服药而停止。最终，根据凉山当地习俗，“退婚”的小泽家需退还男方15万彩礼并赔偿男方相应损失，共计21余万。

几天后，小泽病情恶化，医院也宣告救治无效，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14岁“出嫁”、16岁生女、17岁离世，小泽的一生匆匆，因为可笑的21万而结束。反观男方，付出15万“娶妻”，得一女，三年后拿回15万，再获赔6.34万，毫发无伤。

澎湃记者在走访中发现，在小泽所在的凉山州，年轻的女孩们“13岁左右就开始定亲，一般17岁前就会嫁出去，17岁就不算娘家人了”。

而我国民法典规定法定婚龄为男22周岁，女20周岁，未达到法定婚龄的，婚姻登记机构不予办理结婚登记；已经取得登记的，属于无效婚姻。

《民法典》第一千零四十一条　婚姻家庭受国家保护。实行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平等的婚姻制度。保护妇女、未成年人、老年人、残疾人的合法权益。  

第一千零四十二条　禁止包办、买卖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为。禁止借婚姻索取财物。

但对于法定婚龄，我国一些民族自治地方的立法机关作了变通规定。

《凉山彝族自治州施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的规定》 

第五条 男不得早于二十周岁，女不得早于十八周岁。

尽管凉山彝族自治州对结婚年龄作了变通，女性结婚周岁仍然不得早于十八岁。小泽“嫁出去”的那一年，她才14岁。14岁的年纪，甚至卡在了我国刑法中对于性同意年龄的规定。

令人窒息和心寒的是，这些事情在文化风俗、社会氛围的默许下，持续发生着。一些村民在记者采访下表示，目前类似小泽一样的“早婚”情况比以前发生得要少，但并没有消失。

小泽的悲剧还是发生了，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

从法律上来说，小泽和阿牧因为不符合原《婚姻法》（现《民法典（婚姻家庭编）》）关于结婚的法定条件，婚姻登记机关不可能给二人办理结婚登记，而到民政部门办理结婚登记，是我国法律认可的唯一的合法的婚姻形式。

另外，自1994年2月1日起，我国也不再承认事实婚姻，所以本案中双方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事实）婚姻关系，顶多算是一种同居关系。

因此根据民法典及凉山自治州的相关规定，小泽和阿牧所谓的“婚姻”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

可悲的是，没有人在乎这场闹剧有没有法律效力，也没有人在乎小泽在这场“婚姻”里开不开心，到最后，所有人记挂的还是这21万的彩礼该如何结清，如何赔偿。

很难说周围的环境是否能够给小泽提供相关的法律援助，也许在小泽的眼里，她逃不出吃人的文化、逃不出她生而为女的命运，选择自我结束，可能是她能看到的唯一选择。

悲剧发生后，两家谈妥了“赔偿”事宜——小泽家需向阿牧家赔付5万。小泽的“丈夫”阿牧在事后第二天，拿走了6万多，剩下的15万小泽家需在10个月内结清。

小泽家，死了女儿，赔了钱。

两人的婚姻不具备有任何法律效力，那所谓的赔偿又是否有法可依呢？

小泽原本希望离开这段婚姻，甚至不惜让娘家退还所有彩礼换取自由。但是她没想到，企图用生命与命运奋力一搏，却使得一切回到原点，还雪上加霜。

不死，逃不出大山；死了，逃不过赔偿。

17岁的小泽，进退维谷，毫无出路。

截止目前，相关部门仍未对小泽的死作出权威定论。

根据《刑法》对“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的有关规定，以暴力干涉他人婚姻自由的，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在可见的报道里，小泽是“自愿”进入这一场“婚姻”的，似乎没有人胁迫也没有人暴力干涉。可她是真的自愿，还是对她所处的大山低了头？

这个问题，只有小泽能回答，但我们每一个人心里也许各有各的答案。

这个案子中，小泽的父母作为其法定监护人，不仅没有依法履行监护职责，反而严重损害了小泽的合法权益，给其身心造成难以弥补的巨大伤害，直至以自杀身亡作为抗争的代价，令人痛心疾首。

《未成年人保护法》（2020年修订版）第四条　保护未成年人，应当坚持最有利于未成年人的原则。处理涉及未成年人事项，应当符合下列要求： 

（一）给予未成年人特殊、优先保护； 

（二）尊重未成年人人格尊严；

（三）保护未成年人隐私权和个人信息； 

（四）适应未成年人身心健康发展的规律和特点； 

（五）听取未成年人的意见； 

（六）保护与教育相结合。

对照这六条的保护原则，试问本案中有几个人做到了？包括小泽的父母、亲友、“丈夫”，她周遭所有的成年人，以及所有对未成年人权益应当负责的有关职能部门。

希望当地职能部门尤其是警方介入后，如果查证属实，里面存在违法甚至涉嫌犯罪的，应根据事实和证据，依法启动相应追责程序。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吴飞在研究华北某县自杀现象的《浮生取义》一书中提到：

“一个人的命运，根本上取决于其能否在权利游戏中把生活逐渐过好。一个想过好日子的人却选择自杀，并不是因为他的头脑有毛病，而是因为权利游戏的结果总是违背他的期望：他越是想得到更大的尊严，却越是遭受更多的委屈。自杀，是过日子中的这个悖论的集中体现。”

此时的小泽，可能正在荥经县最高的牛背山上，静静地看着，活着的人究竟如何继续吧。

牛背山，荥经县最高山 

图/网络

—— 往期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