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维加斯的犹太“发明者”（之三）——“左撇子”罗森塔尔 ｜ 圣地三十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拉斯维加斯的犹太“发明者”（之三）

——“左撇子”罗森塔尔

1/ 拉斯维加斯的犹太“发明者”（之一）——“疯子”谢盖尔

2/ 拉斯维加斯的犹太“发明者”（之二）——“会计”兰斯基（上）

3/ 拉斯维加斯的犹太“发明者”（之二）——“会计”兰斯基（中） 

4/ 拉斯维加斯的犹太“发明者”（之二）——“会计”兰斯基（下）

1996年，我第一次去拉斯维加斯时，住在哈仙达大酒店。在那里，我第一次见识到现代赌博王国的辉煌，第一次体验赌博的刺激，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赌场赢了钱——老虎机里25美分硬币哗啦啦砸在铁盘上的声响是如此悦耳，仅此一点就让后来的电子老虎机相形见绌，让我失去了再玩的兴趣。硬币赢得太多，没地方放，旁边一个黑人姑娘拿给我两个大可乐桶，我那时也不知道可以去柜台换纸币，抱着两大桶硬币就回了房间。此后那一路，无论是吃饭还是买东西，都一五一十地给售货员数硬币，好几个售货员在耐心收完钱收完钱以后都礼貌地说：“谢谢你的硬币。”心里不知道是怎么埋怨的。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哈仙达大酒店是黑手党经营的拉斯维加斯的终极辉煌之一，也是犹太人“拉斯维加斯发明”的顶峰和终点。这是七十年代弗兰克·“左撇子”罗森塔尔经营的四家大型酒店赌场之一。在他的高超管理之下，这四家赌场名列历史上利润最丰厚的赌场之列。不过这场盛宴随着80年代初的一场汽车炸弹袭击而风流云散，我到达哈仙达大酒店时，罗森塔尔已经离开十多年了。

“左撇子”罗森塔尔。图片来源：网络。

罗森塔尔是芝加哥犹太人，其父以赛马为业，自己培育纯种赛马。青年时代的罗森塔尔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两样东西：数学和赌博概率。晚年他接受记者采访时，曾把人分成“职业玩家”和“赌徒”两类，“赌博是随心所欲的，但如果你足够坚定，你就可以判断更好的概率是什么。你需要在公众之前获得信息，内部信息。职业玩家从不赌运气，他们基于信息作出决定。概率就是他们的知识。赌徒从不基于信息作决定，他们依赖于运气、想象和一厢情愿的想法。”

对数学的热爱加上对体育的着迷，很快就把罗森塔尔打造成了一个高水平的体育赌博专家。在芝加哥，他下注体育赌博的胜率很快就引起了黑手党的注意。罗森塔尔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技能为黑手党提供了出色的服务，与一众黑手党大佬们结下了渊源。

31岁时，罗森塔尔去了迈阿密，试图建立自己的赌博天地。在迈阿密，他组织体育赌博，搞赛马，但并非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凭概率赚钱。利用与黑手党的联系，他试图安排比赛结果，并因此被法庭判过一次罪。他还与当地古巴反对派联系，为黑手党搞来武器炸药，FBI怀疑他本人也卷入了当地多起汽车爆炸案。1968年，罗森塔尔害怕FBI对他的调查升级，难免牢狱之灾，索性卷铺盖走人，去了拉斯维加斯。

此时恰遇以兰斯基为代表的纽约黑手党家族退出拉斯维加斯，芝加哥黑手党趁虚而入。在几个黑手党大家族牵头之下，黑手党们搞到了2000多万美元贷款担保，一举买下了拉斯维加斯四家顶级赌场酒店。罗森塔尔则凭借其超群的赌博本领及其与芝加哥黑手党之间多年来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成了这四家赌场酒店的实际运营人，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在拉斯维加斯的十几年里，罗森塔尔充分施展出其在赌场经营上的才华，打造了美式豪华赌场的成功范例。他在管理方面极其严格，一方面严格规范赌场酒店的服务水准，细致到规定每个小松饼中必须放同样多的蓝莓酱；另一方面则严厉打击任何形式的赌场诈骗活动，对于抓获的赌场骗子，他不惜使用打断右手这样的暴力措施，使骗子集团望而生畏。他完成了两项赌场创新：其一是在赌场内经营体育赌博，其二是雇佣女性荷官——赌场传统上只使用男性荷官，但罗森塔尔发现男性赌客愿意在女性荷官手里输更多的钱，于是便毫不犹豫地打破了传统。

“星尘”赌场酒店，罗森塔尔经营的四家赌场中的佼佼者。

图片来源：网络。

当然，罗森塔尔管理下的赌场酒店仍然继承了兰斯基创立的“揩油模式”，芝加哥的黑手党大佬们仍然会定期获得大笔的现金报酬，大佬们对罗森塔尔相当满意。

然而罗森塔尔的软肋是内华达州法律要求的那个该死的赌场经营资质。按照那个法律，罗森塔尔无权经营赌场，因为有过一次被法庭判决有罪的记录，此外他与黑手党之间千丝万缕的公开的或暗中的联系也是他跨不过去的门槛。因此，无论他如何奋斗打拼，赌场名义上仍然是别人在经营，他只能不断地给自己安排那些不需要资质的头衔：公关部经理、餐饮部经理，等等。然而FBI和拉斯维加斯警方最终还是盯上了他。从1976年开始，罗森塔尔为了摆脱警方有关他暗中经营赌场的调查，试图获得经营资质，但是最终还是被洲赌博管控委员会拒绝。与此同时，警方也开始调查芝加哥黑帮在赌场中“揩油”的问题。警方的逼迫、资质问题的公开化，加上他与一些黑道人物的矛盾，使得赌场的经营和利润开始受到影响。现金回报的减少则直接导致黑手党大佬们的不满，“做掉罗森塔尔”的言论开始在黑手党中流传。

1982年10月4日，罗森塔尔在发动其座驾时引爆了被人安装在车底的炸弹。得力于驾驶座下一块钢板的保护，他死里逃生。半年后，他离开拉斯维加斯，退休隐居加州，后来又搬到了佛罗里达。2008年79岁时心脏病发作而去世。

罗森塔尔与兰斯基有很多相似之处：两人都着迷于数学，都因此而理解赌博行业的本质；两人都有极好的赌场经营才华，并且都打造了成功的赌博王国；两人都因为犯罪记录和与黑手党之间的关系而无法获得内华达州的经营资质，只能在暗中经营拉斯维加斯的赌场；两人最终都失去了自己创立的赌场；两人都注重发展和保持与权力机关的关系，兰斯基在二战中帮助美国政府与纳粹斗争，罗森塔尔则干脆就是FBI的线人；两人都逃过了法律的惩罚和同行的暗算，最终都平安落地，得享天年。

两人间最大的区别在于，兰斯基是黑手党大佬，是他那个时代全美黑手党的灵魂人物，而罗森塔尔则并非黑手党成员。虽然罗森塔尔很早就与芝加哥黑手党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并向他们提供了很多服务，但他从未正式参加过这些组织，也从未组建过自己的黑社会团体。他更多地扮演的是职业经理人的角色，是黑手党的工具而非首领。

从某种意义上说，拉斯维加斯三位犹太“发明人”的历史生动地讲述了美国犹太黑手党由盛到衰的发展过程。犹太黑手党起始于1910年洛特施坦在曼哈顿建立起第一座赌场，他是兰斯基和卢齐亚诺的精神导师，但他并未建立自己的组织。兰斯基与谢盖尔建立的黑手党是第一个成规模的犹太黑手党组织。从30年代到50年，犹太黑手党发展到了全美，除了谢盖尔和兰斯基之外，还出现了大批其他的成名犹太黑手党徒。50年代以后，犹太黑手党转向衰落，谢盖尔被杀，兰斯基亡命以色列，罗森塔尔成了拉斯维加斯犹太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然而他连黑手党都不是。虽然他在拉斯维加斯赌场的最后成型上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他远没有兰斯基那种权力和影响力。随着他的离去，大财团接管了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酒店，黑手党被扫地出门，三个犹太人打造的拉斯维加斯奇迹就此划上了句号。

通常认为，犹太黑手党崛起的原因与意大利、爱尔兰黑手党没什么不同：它们都是新移民社区的贫困与无助的产物。犹太黑手党对美国黑手党发展的影响也基本上是众口一词的：他们将黑手党从杀人机器变成了赚钱机器。但是，如何解释犹太黑手党的快速衰落，则是一件让人颇费心思的事情。

总体来说，犹太传统是一种重理性、讲规矩、反暴力的文化。在这种文化中，短期内可能因为特殊的历史环境而产生黑手党这样的暴力组织，但文化的特性决定了这种组织没有太多的生存空间，难以持续。

其次，犹太家庭与教育价值观也对黑手党这类家族性很强的事物不利。与意大利西西里人的文化不同，犹太人重视亲子关系，但并没有西西里人那种强烈的家族荣誉观念。此外，犹太教育价值观强调父母要给孩子最好的教育，让他们成为成功人士。这样一种动力使得犹太黑手党无论多成功，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重走自己的老路。因此，无论是洛特施坦、谢盖尔还是兰斯基，都没有建立意大利人那种以家族成员为核心的黑手党家族团体，子女都去干了别的事情。这样，随着上一代黑手党徒的老去，犹太黑手党后继无人就成了定局。

1910年代纽约的犹太黑手党徒们。图片来源：网络。

其三，犹太商业传统使得犹太人即使当了黑手党，也还是以赚钱为主要人生目标，而一旦赚到钱，犹太黑手党们想到的是如何将其活动合法化，因为只有合法化，才能长期保持自己的财富。大佬们自己都想合法化，犹太黑社会自然是难以为继。

1971年，当兰斯基在以色列的移民申请被拒绝之后，数千名犹太青年学生签了一封请愿信，要求以色列政府重新考虑其决定。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犹太人对犹太黑手党的态度是相当复杂的。虽然政府和媒体将黑手党当罪犯看待，仍然有不少犹太人赞赏这些“硬汉”敢于暴力对抗外人对犹太人的欺辱，认为他们洗刷了历史上犹太人懦弱的耻辱。也有人认为美国政府对兰斯基这样的人物的追捕是历史上基督教国家对犹太人进行的迫害的继续。对于犹太黑手党的没落，固然有人兴高采烈，因为他们认为犹太黑手党败坏了犹太人的名声，给反犹主义者制造了口实；但也有人认为犹太“硬汉”的消失使得犹太人重新回归软弱可欺的历史形象——无论如何，40年代兰斯基可以带上犹太黑帮的一群打手冲击纳粹分子的集会，把纳粹党徒们揍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而今天的犹太人面对反犹分子日益猖獗的暴力攻击时，却只能落荒而逃。理奇·科恩在他的著作《犹太硬汉：父亲、儿子与黑社会之梦》中这样写道：

“如果犹太黑社会至今仍然强盛，如果他们没有走合法化之路，如果我们这一代犹太人没把他们看作是空中楼阁，是大脚怪和尼斯湖怪那样的怪物，我认为犹太社区今天的处境就会好得多！无论如何，每个人都需要有人给他一些有关力量的幻想。”

“疯子”谢盖尔有一次遭人暗杀，受伤住院。当夜他带着伤潜出病房，找到凶手，将其杀死，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医院继续养伤。这样的美国犹太人今天是再也找不到了，即使找到，也会受到绝大多数犹太人的唾弃。毕竟，谁也不想成为亡命天涯，被追得走投无路的兰斯基。

但当他们在纽约的大街上被阿拉伯、黑人、白人反犹主义者追打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也会默默地希望谢盖尔会奇迹般地重生呢？

张平 2023年6月8日星期四 于特拉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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