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校生站上舞台 | “我能做的事还有很多，不会被局限在这个身份里”

一束暗黄色的灯光无声地落下，欲言又止。男孩只身走在钢筋材质的平衡杆上，身形摇晃，往前走两三步，落地一步。踩上去，落地。上，落，上，落。

汗水一粒粒挂在额头，脖颈也浸湿了。他平静地述说，声音在人们起伏的呼吸里响起。

“她继续训斥，我用沉默对抗。我们生性好动，沉默不是我们的本性。但我只能沉默，我不爱挫铁，可我又不得不挫铁。我干着不爱干的事。也许我的人生只能如此。也许。”

这是职校生戏剧《影子》中的一幕。男孩阿Q是中职二年级的学生，正在一所技校就读无人机专业。

7月，这部由HOPE学堂组织创作、由9位职校学生上台出演的戏剧作品在广东时代美术馆进行两场公演，逾200位观众来到剧场，与学生相见。

与其他戏剧作品不同的是，《影子》的剧本内容来自于参演学生的亲身经历，台词由学生自述、由剧场协作者编排。职校生站上舞台，念自己的诗、讲自己的话、说自己苦乐相伴的成长经历与青春际遇。

然而，在剧场之外，在多数职校生的日常生活中，如阿Q所说，ta们往往“只能沉默”。

在家人指责时愤怒灼人的目光下沉默，在老师训斥时尖锐刺耳的骂声里沉默，在被其他同学推攘、排挤、讽刺的头晕目眩中沉默，在应聘时因学历被轻蔑拒绝的无力中沉默，在一句句贬低、一桩桩污名、一张张标签的围困中沉默。

有参演的学生说，别人问我在哪里读书，我都有点羞于启齿；有的说，得知自己读了职校，父母说自己连垃圾都不如；有的说，被人忽视的感觉太难受了，看到有人被忽视对待，心里就觉得难受，要是有人关注ta就好了。

在舞台上，学生们向观众席飞去一架架轻盈的纸飞机，而轻轻落下的纸张却承载着学生们沉重的话语，是ta们听过一遍又一遍的贬低——

“混几年，拿个证就打工了。”

“技校出来的，就是没有高中的有出息。”

“来这种学校浪费时间，还不如去跟你爸干活。”

“来了就是玩，初中没有好好努力，高中更不会努力。”

“职校学生叛逆，不听话，无药可救，只是来学校长身体。”

“父母眼里分了大学生和职校生，他们都觉得大学生好过职校生。”

职校生作为正在成长中的青年人，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如同一面镜子。肯定与鼓励能够映照出ta们本有的明亮，而否定与打击却如同一道玻璃的裂痕，划在学生心里，折射出破碎与糟糕的自我模样。

事实上，青少年去往职校就读，有各种不同的缘由。

因为非本地户籍，中考分数不低但读不了高中；

因为在家乡和家人打工城市之间往返流动，耽误了学业；

因为屡受校园欺凌，却孤立无援，而不愿去上学，跟不上课程；

因为父母关系不和，在疏忽的照顾和频发的家暴中受尽情感之伤，无心学习；

……

在“学习成绩不好”、“不好好学习”、“混日子”的标签背后，沉淀着深沉的社会压力。

当职校生站上舞台，那些被忽视的经历能够被看到，被遮蔽的声音能够被听见，曾经被偏见相蒙蔽的眼睛才能互相对望，理解与对话才能发生，联结与支持才有生长的土壤。这正是剧场所孕育的生机。

在舞台，看见学生过往在无声中背负的重量，也看见ta们与回溯苦难的勇气，在泥泞中拔节而上的生命力，还有向未来眺望的澄净的眼睛。

“这是一颗外六角螺丝钉，不是自攻螺丝。自攻螺钉，哪里都可以拧进去，外六角螺丝需要有相匹配的螺孔，才可以完成紧固机械的作用。”

学生旺财穿着橙色与浅灰色相间的实训服，手握一颗螺丝钉，站在舞台中央直视着观众说，“我把自己比喻成它，我认为自己适合职校。在目前的条件下，有这些条条框框，还有一些现实的因素，我们还是可以发挥用途的，可以发光发热。”

在舞台，也看见学生在当下的行动与缠绕ta们的轻蔑字词之间伸展的张力。被嘲讽“没用”的学生站上舞台，在并不轻易的练习后与百余人对视，响亮地说自己的话；被戏谑为“废物”的学生却用自己的肢体、言语、指尖的旋律，去述说伤痕与困惑，难道不比许多人更加勇敢？

参演的学生Yiyxxx说，“参加了戏剧之后，我最大的感觉是我有价值，我能做的事还有很多，我不会被局限在职校生这个身份里面。”

而在舞台之外，HOPE学堂在更持久的时间里陪伴在学生身边。

记得初识Yiyxxx是在去年的团体辅导活动里，她那时常安静在一旁，后来愿意分享她写的诗给我们看，记得一位剧场协作者说，“看到了勇敢”。见不上面的时候，我们在线上聊一些也许会被称之为“苦痛”的经历，但却让我感到女性之间相互支撑的力量。见上面的时候，我深深记得她聆听时专注的目光，有时会有笑意悄悄露出，也记得她盈满泪水的眼眶，和我们一起破涕而笑的时刻。

她说，在参加戏剧活动的过程中，“自己的心被好好爱护了”。

我也记得刚认识学生刘沐鑫的时候，他常常少言地坐在社团办公室里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却会静静地听着其他人说话。团辅中，他更多时候是一个观察者，“观察其他人怎么沟通”。

戏剧工作坊刚开始的时候，做声音练习，他的声音小小的。但在舞台上，我挤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小角落里，也能清楚地听见他念诗的一字一句，他把心里栽种的花朵，等待的心情，以诗歌、以旋律述说出来。我记得他从过去很少笑，到半掩着脸低声笑，到开怀大笑的模样。

我们希望，有更多职校学生能够站上舞台。

HOPE学堂从2021年9月开始筹备职校生戏剧演出。从招募学生、建立信任关系、开展每周一节的戏剧小组、进行集中的戏剧创作、排演与演出，HOPE学堂需要投入专职的工作人员跟进协调，同时邀请剧场协作者参与其中。

然而，这实际上是一个没有任何专项资金支持的项目。这意味着，工作人员与剧场协作者的劳动成本无从支出，而许多时候，HOPE学堂往往只能在紧张的资金状况下给予剧场协作者基本的劳务及交通补贴。而在7月筹备公开演出的11天内，仅参与学生的食宿、协作者交通补贴、传播文宣等费用已经超过了25000元。

我们希望有更多职校学生能够站上舞台，助力学生的自信成长，减少人们对学生的偏见，促成理解与支持。道阻且长，我们每人放下一块小小的鹅卵石，或能将这条路铺得长些，再长些。

（感谢恰帕斯东风电钻、扔石头_ThrowStone转发支持！）

文字：绿眼魔女、悟静

排版：热带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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