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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勤:商代的四风与四时

簡帛數術 2022-12-19

编者按


“左图右史,邺架巍巍,致知穷理,学古探微。”清华大学有着悠久的人文传统。新时期以来,学校尤其致力于人文学科的溯源与重建。王国维、李学勤二位先生,恰好是前后两个时期清华大学人文学科辉煌成就的代表人物。温故知新,我们特开辟“经典重读”栏目,着重刊发二位先生具有典范意义的出土文献类学术论著,以飨读者。王国维先生著作以《观堂集林(附别集)》为主,李学勤先生著作以《李学勤全集》为主,力图较为全面地回顾二先生治学的成就和特色。

此次刊载李学勤《商代的四风与四时》,载《中州学刊》1985年第5期。

殷墟甲骨中的四方风名,系统见于刘体智旧藏的《京津》520骨刻辞及YH127坑所出卜甲《殷墟文字缀合》261。首先研究这个课题的是胡厚宜同志,他在一九四一年撰写了《甲骨文四方风名考》[1]。随后丁声树、杨树达等不少学者有所论述。YH127坑该版卜甲到五十年代基本缀合复原,在一九五六年胡厚宣同志又发表了《释殷代求年于四方和四方风的祭祀》一文[2],所论更为详尽。此后,又有一些国内外学者讨论到这个问题。

四方风名之所以受到学术界广泛重视,一方面由于这一发现涉及到对商代思想文化若干根本问题的理解,另一方面是因为它为《尚书·尧典》和《山海经·大荒经》等文献提供了重要证据。近年有几篇论著,就四方风名的读释提出了很好的见解,因此,我们有可能试作进步的探索。

《京津》520刻辞云:


“东方曰析风曰,南方曰因风曰,西方曰风曰彝,[北方曰]勹风曰役。”


胡厚宣同志指出西方和风之名应据《合》261互倒。

前人已说明“”读为“协”。“因”字从裘锡圭同志释。“”据杨树达同志读为“凯”[3]。“”,《前》4,42,6、《萃》1281作从“韦”声的“”,裘锡圭同志读为“韦”[4]。“勹”从曹锦炎同志释,读为“伏”[5]。这样,刻辞当释为:

“东方曰析风曰协,南方曰因风曰凯,西方曰彝风曰韦,北方曰伏风曰役。”

方名和风名是相联系的。《山海经·大荒经》也有类似的记载,现分列于次:


“日月所出名曰折丹,东方曰折,来风曰俊,处东极以出入风。“

“有神名曰因,因乎南方曰因,乎夸风曰乎民,处南极以出入风。”

“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处西北隅以司日月长短。”

“有女和月母之国,有人名曰,北方曰,来之风曰掞,是处东极隅以止日月,使无相间出没,司其短长。”


以甲骨刻辞比较,经文有错讹之处,方名、风名也有异文,但大体上还是相合的。由《大荒经》可知,析、因等是四方之神,分处于四极(或隅),而从四方所来之风则如刻辞所言,分称协、凯、韦、役等风,或如《大荒经》所言,称为俊风等等。来风与神是不可分的。

《大荒经》说明,四方之神的作用有两点,一是出入风,一是司日月之长短。经文这两点错见于四方,不过不难推想四神都有类似的作用。这种观念显然是古人历象知识的一种反映。古人已经认识到,一年之中,随着季候的推移,风向有所变化,昼夜的长短也有不同。四方之神及其来风,是当时人们科学知识和宇宙观的一种结晶,不可单纯视为神话。

四方风的意义,还应该从方名、风名去考察。先谈方名,刻辞称之为析、因、彝、伏,《大荒经》记作折、因、石夷、。“析”与“折”,古时相通用[6]。“彝”与“夷”是通假字,《大荒经》云“石夷”,可能有衍文。

要了解四方何以称为析、因……等,必须参看《尧典》。《尧典》载,帝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下云:


“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

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讹,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鸟兽希革。

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厥民夷,鸟兽毛毨。

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昂,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氄毛。”


这段文字的四中星,过去竺可桢同志推算为周初天象,近来有学者提出,如依所举四地点位置分别推算,实合于唐虞时的天象[7],这是一个极有兴味的问题,在此不能详述。

值得提出的是,《尧典》所言羲和,分居四极,司日之长短,虽较《大荒经》神话性质较少,基本观念仍属一致。这里所说的“厥民析”“厥民因”等,意义比较明显,是指人民在四时的行为,和下面所叙鸟兽的行为相呼应。最近有的学者把四方风与授时联系起来,是有道理的[8]。

《书》传解释了析、因、夷、隩的含义:


析:“冬寒无事,并入室处。春事既起,丁壮就功,……言其民老壮分析。“

因:“因谓老弱因就在田之丁壮,以助农也。”

夷:“夷,平也,老壮在田,与夏平也。”

隩:“隩,室也,民改岁入此室处,以辟风寒。”[9]


这些解释有不够理想的地方,如释“夷”为平,就显得迂曲。后世注《尚书》各家曾作过一些修订,例如较新的注本有的以析为析薪,因为织席,夷为刈穫,隩为修理房室[10],但仍未离开人民一年间的行事。

甲骨刻辞与文献最不同的一点,是北方作伏,不作隩。北方称为伏方,曹锦炎同志已引《尸子》为证。按此说还见于《尚书大传》:“北方者何也?伏方也。伏方也者,万物伏藏之方。”[11]“伏”的意思是伏藏,而《尧典》“隩”或作“奥”,也训为藏。至于《大荒经》作“”,前人已指出读为“宛”,《说文》云:“奥,宛也。”陈邦怀同志提到“宛义为蕴”[12],蕴也有藏的含义。由三者异文,可知北方名必须训为藏,这当然是和从事农业生产的古代人民行事直接有关的。

不管析、因、彝、伏具体怎样解释,由伏即伏藏一点看,总是和四时分不开的。《尧典》明确讲到四时,《大荒经》提及日月长短,也意味着四时。古代人民正是从农业生产的需要出发,建立了当时的天文历象之学,认识了四时和年岁,并知道四方风的季候性质。长期以来,大家因为在卜辞里没有发现“夏”、“冬”字样,认为当时只有春、秋两季。这一见解,在有关中国科技史的著作中也很通行[13]。实际上,四方风刻辞的存在,正是商代有四时的最好证据。析、因、彝、伏四名本身,便蕴涵着四时的观念。

四风之名,刻辞与《大荒经》差别较大,只有西风名韦一致。好在协风、凯风均见于文献,前人论之已详。北风名役,于省吾同志读为冽,训为寒[14],是完全正确的。胡厚宣氏已指出,四风后来演变为八风,而八风之名见于《左传》[15],所以四风的体系早在春秋之前。文献中的八风,有种种说法,但罕见四风的遗迹,也表明四风的古远。

《淮南子·天文》详述了古人心目中八风与季候的关系,即大家熟悉的“距日冬至四十五日,条风至”以下一段。《内经·灵枢》的《九宫八风》篇,也有类似的叙述。候风而确定季节,在古代生活中曾有重要作用。《国语·周语上》记周宣王时虢文公追述古制,籍田之前五日,“瞽告有协风至”,韦注:“瞽,乐太师,知风声者也。协,和也。风气和,时候至也,立春日融风也。”协风,就是四风中的东风。

候风还有更古老的起源。《国语·郑语》讲到“虞幕能听协风,以成乐物生者也”,注言:“虞幕,虞后虞思也。”虞思见《左传》哀元年,是夏少康时人。候风逐渐发展成为一种占术,称为风角。最近有英国学者对汉代的风角进行了研究[16]。

据《史记·天官书》,汉初魏鲜有占候八风之术,他的著作见《开元占经》引,书名《正月朔旦八风占》[17]。魏鲜的方法是以腊明日、正月旦的风向预卜年岁收成,如风从南方来,主有大旱;从西南来,主有小旱,等等,详见《天官书》。这种数术,和其他占候一样,可能有其久远的历史。

武丁时的卜辞《前》7,30,2、《续》2,28,5等片同文,其辞为:


“□□卜贞,王大令众人曰:,田其受年,十一月。”


曾有论文以此辞之“”与协风相联系[18],但未作出正确解说。按此辞卜于十一月,而殷历十一月即建亥之月,正是蜡所在的月分[19]。《周礼·罗氏》注云;“(郑)玄谓,蜡,建亥之月”,可以为证[20]。前面提到的《合》261卜向四方风年,时在一月,也是武丁时卜辞。十一月和一月,刚好和《天官书》所说在蜡和正月旦占风相合,这恐怕不是偶然的。

《前》7,30,2等片记商王大令于众人,时有协风,年岁将有好的收成,类似的例子还有《京都》2062,也有“协,受有年”之语,时代则较晚。凡此都说明,商代认为在一定时间有协风,是岁收的预兆。虞幕之类人物能听协风,可能就包括这种数术,而魏鲜的八风占则是其继续和发展。这个看法,相信将来会有更多的材料来证明。

我国古代的数术源远流长,内涵丰富。殷墟卜辞本身是一种数术即占卜的遗物,其内容有时又涉及其他数术,四方风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数术又是相当复杂的,限于古人对世界的认识,其中有神话、迷信,又有原始的科学知识。从四方风,我们可以窥见商代有关历象、气候和农业生产的种种认识,也可借以了解古人的宇观。把一年分成四个阶段,将其行事分配于四方,已经具备了两周以至汉代思想中宇宙间架的雏型[21]。这一思想脉络,说明我国古代的文化传统,在佛学传来以前有着绵延不断的传流过程。

注释

[1]胡厚宣:《甲骨文四方风名考》,《责善半月刊》第2卷第19期。改订稿收入《甲骨学商史论丛》初集,题为《甲骨文四方风名考证》。

[2]胡厚宣:《释代求年于四方和四方风的祭祀》,《复旦学报(人文科学)》1956年第1期。

[3]杨树达:《甲骨文中之四方神名与风名》,收入《积微居甲文说》。

[4]裘锡圭:《说“白大师武”》,《考古》1978年第5期。

[5]曹锦炎:《释骨文北方名》,《中华文史论丛》1982年第3期。

[6]严一萍:《卜辞四方风新义》,《甲古文学研究》第一辑。

[7]竺可桢:《论以岁差定尚书尧典四仲中星之时代》,《科学》第11卷第12期。赵庄愚:《从星位岁差论证几部古典著作的星象年代及成书年代》,《科技史文集》第10辑。

[8]正常光:《殷代授时举隅》,中国古文字研究会第五届年会论文。

[9]孔颖达:《尚书正义》卷二。

[10]杨筠如:《尚书覈诂》卷一。

[11]陈寿祺:《尚书大传辑校》一。

[12]陈邦怀:《股代社会史料征存》四。

[13]中国天文学史整研究小组:《中国天文学史》第二章三。

[14]于省吾:《释四方和四方风的两个同题》,《甲骨文字释林》中卷。

[15]同[1]。

[16]鲁惟一(Michael Loeve):《占候及其在汉代思想中的地位》(英文),意大利威尼斯“中国古代文明”学术讨论会论文。

[17]王先谦:《汉书补注》二十六。

[18]蔡哲茂:《殷礼丛考》,台大中国文学研究所论文。

[19]张政烺:《殷契田解》,《甲骨文与殷商史》。

[20]孙贻让:《周礼正义》卷五十八。

[21]同[13]。

转自【出土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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